那玉女剑法乃当年女侠林朝英所创,绝少现于江湖,不但剑招凌厉,且讲究丰神脱俗,姿式娴雅,与少林派的“达摩剑法”、“罗汉剑法”等等的刚猛门路截然分歧,实在以剑法而论,也一定真的胜于少林各路剑术,只不过突然瞧来,美极丽绝,有如佛经中云:“容仪婉媚,寂静和雅,端方可喜,观者无厌。”众僧从所未见,无不又惊又喜。
郭襄喝道:“第二招来了!”短剑回转,自下而上倒刺,倒是全真派剑法中一招“天绅倒悬”。无色道:“好,是全真剑法。”郭襄道:“那也一定。”短剑一刺落空,见无色反守为攻,伸指迳来拿本技艺腕,暗吃一惊:“老衲人公然了得,在如此凶恶的剑招之下,赤手空拳,竟然还能抢攻。”见他手指伸到面门,短剑晃了几晃,使的竟是“打狗棒法”中的一招“恶狗拦路”,乃属“封”字诀。
这时淮水以北,大宋国土均已沦亡,本是金国该管,现下金国亡于蒙古,少林寺地点之地也早归蒙古该管,只蒙古雄师比年打击襄阳不克,忙于调兵遣将,也无余力来理睬丛林寺观的事,是以少林寺一如其旧,与前并无分歧。那和尚听郭襄讽刺之言短长,不由得脸上一红,心中也觉对外性命令传谕有些不当,合什说道:“不知女施主何事光临敝寺,且请放下兵刃,赴山下一苇亭中奉茶说话。”
那落英剑法乃黄药师从桃华落英掌法的门路中演变而来,虽不若玉箫剑法精美,却也是桃花岛一绝,但见青光荡漾,剑花似落英缤纷,四散而下,顷刻间和尚中又有两人受伤。背后数名和尚跟着抢到,居高临下夹攻。按理郭襄早抵挡不住,但少林僧众慈悲为本,戒律精严,不肯伤她性命,所出招数都非杀手,只求将她制住,训戒一番,扣下兵刃,逐下山去。但是郭襄剑光错落,却也不易攻得近身。
无色少年时出身绿林,虽在禅门中数十年修持,梵学高深,但昔日豪气仍然不减,不然怎能与杨过结成老友?见这小女人不肯说出师承来源,偏要试她出来,朗声笑道:“小女人接我十招,瞧老衲人眼力如何,能不能说出你的门派?”
这路拳法是周伯通所自创,江湖上并未传播,无色固然赅博,却也不识。他双掌划弧,收回一招“偏花七星”,双掌如电,一下子切到了郭襄掌上,她若不出内力相抗,手掌便须向后一拗而断。这一招少林派根基工夫“偏花七星”似慢实快,似轻实重,虽是“闯少林”的姿式,意劲内力却出自“神化少林”,原是少林拳法中的极高境地。
郭襄大是对劲,笑道:“这是甚么剑法?”实在天下底子无此剑术,她只不过偷学到一招打狗棒法,用在剑招当中,只因那打狗棒法过于奇妙,她虽使得似是而非,却也将一名大名鼎鼎的少林高僧惊得满腹疑团,瞠目不知所对。
众僧初时只道一个妙龄女郎,还不等闲打发?待见她剑法精奇,始知她若非王谢之女,便是名师之徒,多数获咎不得,出招更有分寸,同时急报罗汉堂首坐无色禅师。
郭襄跟他说话之时,心下早计议定当:“老衲人气凝如山,武功了得,倘若由他出招,我极力抵抗,非显出爹爹妈妈的武功不成。不如我占了机先,连发十招。”听他说到“女人谨慎,我要出招了”这两句话,不待他出掌抬腿,嗤的一声,短剑当胸直刺畴昔,使的还是桃花岛“落英剑法”中的一招,叫作“万紫千红”,剑尖刺出去时不住颤抖,使敌手瞧不定剑尖到底攻向那边。无色晓得短长,不敢对攻,当即斜身让开。
那老衲便是罗汉堂首坐无色禅师,听她这么说,便道:“大家停止!”众和尚立时干休跃开。无色禅师道:“女人贵姓,令尊和令师是谁?光临少林寺,不知有何贵干?”
无色双掌一击,道:“好,依你,依你。老衲倘若输了,便代觉远师弟挑这三千一百零八担水。女人谨慎,我要出招了。”
郭襄嫣然一笑,道:“大和尚倒识得短长!”无色哼了一声,击出一招“丹凤朝阳”,这一招双手大开大阖,宽打高举,劲力到处,郭襄手中短剑拿捏不住,脱手落地。她明知对方不会当真狠下杀手,也不错愕,双拳交叉,如有若无,恰是老顽童周伯通对劲佳构七十二路空明拳中第五十四路“妙手空空”。
那和尚的擒特长法既狠且巧,一抓住剑鞘,心想郭襄定会向里回夺,一个和尚跟一个年青女子拉拉扯扯,大是不雅,运劲向左斜推,跟着抓而向右。郭襄给他这么一推一抓,公然已拿不牢剑鞘,当即握住剑柄,唰的一声,寒光出匣。那和尚右手将剑鞘夺了畴昔,左手却有两根手指为短剑顺势割伤,剧痛之下,抛下剑鞘,往旁退开。
众和尚见同门受伤,无不惊怒,挥杖舞棍,一齐攻来。郭襄心想:“一不做,二不休,归副本日已不能善罢。”使削发传的“落英剑法”,便往山下冲去。众和尚排成三列,劈面挡住。
第一名黄衣僧侧身让开。第二名和第三名黄衣僧却同时伸手一拦,齐声道:“放下了兵刃。”郭襄眉毛一扬,手按剑柄。第一名和尚道:“我们不敢留女施主的兵刃。女施主一到山下,当即归还宝剑。这是少林寺千年来的端方,还请包涵。”
郭襄道:“十招中瞧不出,那便如何?”无色禅师哈哈大笑,说道:“女人若接得下老衲十招,那另有甚么说的,天然唯命是从。”郭襄指着觉远道:“我和这位大师昔年曾有一面之缘,要代他求一个情。倘若十招中你说不出我的师父是谁,你须得答允我,可不能再难为这位大师了。”
郭襄见前后都呈现了和尚,秀眉深蹙,急道:“你们两个婆婆妈妈,没点男人汉气势!到底走不走?”张君宝道:“师父,郭女人一片美意……”
郭襄剑招陡变,东趋西走,连削数剑。张君宝在旁看得入迷,忽地“噫”的一声。本来郭襄这一招倒是“四通八达”,三年前杨过在华山之巅传授张君宝,郭襄在旁瞧在眼中,这时便使了出来。当年杨过所授的乃是掌法,这时郭襄变成剑法,能力已减弱了很多,但剑法之奇,却足以令无色悄悄心惊。
无色甚感奇特,心想觉远陈腐腾腾,数十年来在藏经阁中管书,向来不与外人来往,怎会跟这个仙颜女郎攀上了友情?说道:“我们本来就没难为他啊。本寺僧众犯了戒律,非论是谁,均须受罚,那也不算是甚么难为。”郭襄小嘴一扁,嘲笑道:“哼,说来讲去,你还是混赖。”
那“四通八达”的四剑八式一过,无色心念一动:“我若任她出招,只怕她怪招源源不断,别说十招,一百招也一定能瞧出端倪。只要我发招猛攻,她便非使出本门武功拆解不成。”当即上身左转,一招“双贯耳”,双拳虎口相对,划成弧形,交相撞击。
屈指数来,郭襄已使了五招,无色竟瞧不出涓滴眉目。他盛年时纵横江湖,经历极富,十余年来身任罗汉堂首坐,更精研各家各派武功,与本寺的武功参照比较,以收截长补短、参议攻错之效。是以他自傲非论对方如何了得,数招中必能瞧出他来源,他见郭襄年幼,和她约到十招,已留下极大余地。岂知郭襄的父母师友尽是当代一流妙手,她在每人的武功中截出一招,东拉西扯的一番杂拌,只瞧得无色目炫狼籍,那边说得进项目。
正斗之间,一个高瘦老衲徐行走近,双手笼在袖中,浅笑观斗。两名和尚走到他身前,低声禀告了几句。郭襄已斗得气喘吁吁,剑法混乱,大声喝道:“说甚么天下武学之源,本来是十多个和尚一拥而上,围攻一个女子。”
无色喝采道:“好身法,再接我一招。”左掌圈花扬起,屈肘当胸,虎口朝上,恰是少林拳中的“黄莺落架”。他是少林寺的武学大师,成分分歧,固然所会武功之杂犹胜郭襄,但每一招每一式使的均是纯粹本门武功。少林拳流派正大,看来平平无奇,练到高深之处,实是能力无穷。他这左掌圈花扬动,郭襄但觉本身上半身已全在掌力覆盖之下,当即倒转剑柄,以剑作为手指,使一招从武修文处学来的“一阳指”,迳点无色手腕上“腕骨”、“阳谷”、“养老”三穴。她于“一阳指”点穴法实只学到一点儿外相,陋劣之至,但一指导三穴的伎俩,却恰是一阳指工夫的精要地点。
郭襄心道:“我爹娘的姓名不能奉告你。我到少林寺来是为了探听大哥哥的讯息,那也不能当众陈述。眼下已闹成这等模样,今后爹娘和大哥哥晓得了定要怪我,不如悄悄的溜了罢。”说道:“我的姓名不能跟你说,我不过见山上风景美好,这便上来旅玩耍耍。本来少林寺比皇宫内院还短长,动不动便扣人兵刃。叨教大师,我进了贵寺庙门没有?这少室山是少林寺全山买下来的不是?当日达摩祖师传下技艺,想来也不过教众僧侣强身健体,便于参禅成佛,想不到少林寺名誉越大,武功越高,恃众逞强的名头也越响。好,你们要扣我兵刃,这便留下,就算将我杀了,也灭不了口,本日之事,江湖上不会没人晓得。”
郭襄嫣然一笑,说道:“还是老衲人通达道理,这才是名家风采呢。”她既占到便宜,顺口便赞了无色一句,伸手拿剑,一提之下,不由吃惊。本来对方掌心生出一股吸力,她虽抓住剑柄,却不能提起剑身。她连运三下劲,始终没法取太短剑,说道:“好啊,你是显工夫来着。”俄然间左手斜挥,悄悄拂向他左颈“天鼎”“巨骨”两穴。无色心下一凛,斜身闪避,气劲便此略松,郭襄应手提起短剑。
郭襄听他言语有礼,心下迟疑:“倘若不留短剑,必将有场争斗,我孤身一人,如何是阖寺僧众的敌手?但若留下短剑,岂不将外公、爹爹、妈妈、大哥哥、龙姊姊的面子一古脑儿都丢得洁净?”
一灯大师的一阳指工夫天下驰名,无色禅师天然识得,陡见郭襄出此一招,一惊之下,仓猝缩手变招。实在无色若不缩手,任她连撞三处穴道,顿时可发觉这“一阳指”工夫并非货真价实,但两边各出尽力斗争之际,他岂肯等闲以一世英名冒险相试?何况对方既使到“一阳指”,自当大有来源,须以善罢为好。
无色禅师斜步上前,袍袖一拂,卷起短剑,双手托起剑身,说道:“女人既不肯见教家门师承,这口宝剑还请收回,老衲恭送下山。”
郭襄听他语转和缓,便想乘此收篷,说道:“你们不让我进寺,我便稀少了?哼,莫非少林寺中有宝,我见一见便沾了光么?”向张君宝使个眼色,低声道:“到底走不走?”张君宝摇点头,嘴角向觉远一努,意义说是要奉侍师父。郭襄朗声道:“好,那我不管啦,我走了。”拔步便下坡去。
无色的手指刚要碰到她手腕,俄然白光明灭,剑锋来势神妙无方,几乎儿五根手指一齐削断,总算他武功卓绝,变招快速,百忙中急退两步,但嗤嗤声响,左袖已给短剑划破了一条长口儿。无色禅师变色斜睨,背上惊出了一阵盗汗。
郭襄嘲笑道:“少林寺的大和尚官派实足,官腔打得倒好听。叨教各位大和尚,做的是大宋天子的官呢,还是做蒙古天子的官儿?又还是仍做大金天子的官儿?”
她自幼和丐帮的前任帮主鲁有脚交好,喝酒猜拳之余,偶然便缠着他比试技艺。丐帮中虽有端方,打狗棒法是镇帮神技,非帮主不传,但鲁有脚使动之际,郭襄终究偷学了一招半式。何况先任帮主黄蓉是她母亲,现任帮主耶律齐是她姊夫,这打狗棒法她看到的次数实在很多,虽不明此中诀窍,但猛地里依样葫芦的使出一招,却也骇人耳目。
她一时沉吟未决,蓦地内里前黄影闲逛,一人喝道:“到少林寺来既带剑,又伤人,世上焉有是理?”劲风飒然,五只手指往剑鞘上抓来。这和尚若不冒然脱手,郭襄一番游移以后,多数便会留下短剑。她和乃姊郭芙的性子大不不异,固然豪放,却不莽撞,面前情境既极倒霉,便会暂忍一时之气,今后去和外公、爹妈筹议,再找回这场子。但对方俄然逞强,岂能眼睁睁的让他夺去佩剑?
郭襄心想:“我只须再使得几招打狗棒法,非杀得老衲人大败亏输不成,只可惜除了这一下子,我再也不会了。”不待无色缓过气来,短剑轻扬,飘身而进,姿势飘飘若仙,剑锋向无色的下盘连点数点,倒是从小龙女处学来的一招玉女剑法“小园艺菊”。
她本来伶牙利齿,这件事也并非满是她错误,一席话只将无色禅师说得哑口无言。郭襄鉴貌辨色,心想:“这番混闹我固怕人晓得,看来少林寺更加不肯张扬。十多个和尚围攻一个年青女人,说出去有甚么好听?”随即将短剑往地下一掷,举步便行。
便在此时,上面边门中又窜出四名黄衣和尚,飕飕飕的奔上坡来,手中都没兵器,但身法迅捷,衣衿带风,明显武功了得。郭襄见这般情势,便想伶仃脱身亦已不能,干脆凝气卓立,静观其变。抢先一名和尚奔到离她四丈之处,朗声说道:“罗汉堂首坐师尊传谕:着来人放下兵刃,在山下一苇亭中陈明详情,听由法谕。”
无色禅师虽和杨过交好,却也没见他使过玉女剑法,见郭襄这一剑丰神清丽,只盼再看一招,便斜身闪避,待她再发。
郭襄见他拳势劲力奇大,不敢挡架,身形一扭,竟从双掌之间溜了畴昔。她当年听闻锳姑有门“泥鳅功”,身形滑溜,弱不敌强时便可发挥,曾请锳姑略加指导,这时便依样葫芦。她功力身法自均不及锳姑,但无色禅师也并不真下杀手,任由她悄悄溜开。
郭襄笑道:“桃花岛主吗?我便叫他作老东邪。”桃花岛主东邪黄药师是郭襄的外公,他性子古怪,向来不遵礼法。他叫外孙女儿“小东邪”,郭襄便叫他“老东邪”,黄药师不但不觉得忤,反而欢乐。
无色道:“好俊的兰花拂穴手工夫!女人跟桃花岛主怎生称呼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