俞岱岩道:“现下你已出险,鄙人身有要事,不能相陪,我们便此别过。”那老者撑起家来,说道:“你……怎地……不抢这把宝刀?”俞岱岩一笑,道:“宝刀纵好,又不是我的,我怎能横加掠取?”那老者心下大奇,不能信赖,道:“你……你到底有何狡计,要怎生炮制我?”俞岱岩道:“我跟你无怨无仇,炮制你干么?我彻夜路过此处,见你中毒受伤,是以脱手相救。”那老者摇了点头,厉声道:“我命在你手,要杀便杀。若想用甚么狠毒手腕侵犯,我便死了,也必化成厉鬼,放你不过。”
站在南首的老者手中扣着暗器,伺隙伤敌,但白袍客回身敏捷,一向没找着空子,这时见东首老者用火钳去夹大刀,俄然伸手入炉,抢先抓住刀柄,提了出来,一握住刀柄,一股白烟冒起,大家鼻中闻到一阵焦臭,他右手掌心顿时烧焦。但他兀自不放,提着大刀向后急跃,跟着一个踉跄,便欲颠仆。他左手伸上,托住刀背,这才站定身子,仿佛那刀太重,单手提不起来,但这么一来,左手手掌心也烧得嗤嗤声响。
俞岱岩想笑,却笑不出来,隔了一会,说道:“武学之士,全凭本身工夫克敌制胜,仗义行道,显名声于天下后代。宝刀宝剑乃身外之物,得不敷喜,失不敷悲,老丈何必为此烦恼?”
俞岱岩急赶一阵,耳听得潮声彭湃,前面无人追来,问道:“你如何了?”那老者哼了一声,并不答复,跟着嗟叹一下。俞岱岩深思:“他身上沾满毒盐,先给他洗去要紧。”走到海边,将他在浅水处浸了下去。海水碰上他手中烫热的大刀,嗤嗤声响,白烟冒起。那老者半昏半醒,在海水中浸了一阵,爬不起来。俞岱岩正要伸手去拉,俄然一个大浪打来,将那老者冲上了沙岸。
俞岱岩听那白袍客辱及恩师,肝火暗生,但武当派弟子平素讲究修心养性,转念一想:“他成心挑衅,不知存着甚么心?此野生夫奇特,不必为了几句无礼的言语为本门多树劲敌。”微微一笑,说道:“天下武学门派无穷,武当派所学原只沧海一粟。如尊驾这等工夫,似少林而非少林,只怕本师多数不识。”这句话虽说得客气,骨子中含义,倒是说武当派实不屑晓得你这些傍门左道的武功。
那老者双手握住刀柄,发疯般乱砍乱挥,冲了出去。白袍客和其他两个老者顾忌刀势凌厉,不敢硬挡,连声叱责,随后追去。那提刀老者跌跌撞撞的冲出了大门,俄然间脚下一个踉跄,向前仆跌,跟着大声惨呼,仿佛俄然身受重伤。
俞岱岩笑道:“不给瞧便不给瞧,你虽得了屠龙宝刀,却号令得动谁?莫非我见你怀里抱着如许一把刀,便非听你的话不成吗?当真是笑话奇谈。你本来好端端地,却去信了这些怪诞不经的大话,到头来枉送了性命,仍然执迷不悟。你既号令我不得,便可知这刀实在无甚奇处。”
他二人言语针锋相对。那南首老者赤手握着烧得炽热的大刀,皮肉焦烂,几已烧到骨骼,他咬牙忍痛,强自握刀不放。东首西首两个老者躬身蓄势,均想伺隙夺刀。俄然间呼的一声响,那南首老者挥动大刀,向外急闯。他大刀在身前挥动,不是对准那个而砍,但俞岱岩正站在他身前,首当其冲。他没推测本身救了这老者性命,此人竟会俄然反噬,仓猝跃起,避过刀锋。
俞岱岩知他受伤后神智不清,也不去跟他普通见地,微微一笑,正要举步走开,海中又是一个大浪打上海滩。那老者嗟叹一声,伏在海水当中,只是发颤。
那老者本来紧闭双目,听他这么说,睁眼说道:“我不吃你害人的毒药。”
俞岱岩心想,救人须救彻,这老者中毒不轻,我若于此时舍他而去,他终须葬身海底,因而伸手抓住他背心,提着他走上一个小丘,四下了望,见东北角一块凸起的山岩上有间屋子,瞧模样似是一所古刹,便提着那老者奔去,凝目看屋前匾额,模糊可见“海神庙”三字。排闼出来,见这庙甚为粗陋,满地灰尘,庙中也无庙祝。
俞岱岩见了这等惨状,正要跃出去救人,俄然一凛,想起海沙派在屋外撒盐的情状,此时屋周均是毒盐,本身也已没法出去。游目四顾,见大门内侧摆布各放着一张长凳,当即伸手抓起,竖直两凳,一跃而上,双脚别离勾着一张长凳,便似踩高跷普通踏着双凳走了出去。但见三个老者长声惨叫,不断在地下转动。俞岱岩扯下一片衣衿裹在手上,伸臂抓起了那度量大刀的老者后领,脚踩高跷,向东急行。那老者抱着烧得炽热的大刀不放,胸口衣衿尽皆烧焦。
俞岱岩脾气再好,这时也忍不住了,长眉一挑,说道:“你道我是谁?武当门下岂无能害人之事?这是一粒解毒丹药,不过你身中剧毒,这丹药也一定能救,但起码可延你三日之命。你还是将刀送去给海沙派,换他们的本门解药拯救罢。”
俞岱岩将那老者放在神像前的木拜垫上,他怀中火摺已为海水打湿,便在神台上摸索,找到火绒火石,扑灭了半截蜡烛,看那老者时,见他满面青紫,中毒已深,从怀中取出一粒“天心解毒丹”,说道:“你服了这粒解毒丹药。”
那老者嘲笑道:“我问你,当年杨过大侠使甚么兵刃?”俞岱岩一怔,道:“我曾听师父说,杨大侠断了一臂,平时不使兵刃。”那老者道:“是啊!杨大侠怎生杀死蒙古天子的?”俞岱岩道:“他投掷石子打死蒙哥,此事天下皆知。”那老者大是对劲,道:“杨大侠平时不消兵刃,杀蒙古天子用的又是石子,那么‘宝刀屠龙’四字从何提及?”
那老者斗然站起,厉声道:“谁想要我的屠龙刀,千万不能。”俞岱岩道:“你性命也没有了,空有宝刀何用?”那老者颤声道:“我宁肯不要性命,屠龙刀老是我的。”说着将刀紧紧抱着,脸颊贴着刀锋,当真说不出的珍惜,一面却将那粒“天心解毒丹”吞入了肚中。
三名老者中西首一人探身而前,左手倏出,往白袍客脸上抓去。白袍客侧首避过,抢上一步。东首那老者见他逼近身来,提起炉子旁的大铁锤,呼的一声,向他头顶猛击而下。白袍客身子微侧,铁锤着地,砰的一声响,火星四溅,本来地下铺的不是平常青砖,倒是坚固非常的花冈石。西首老者手离风箱,自旁夹攻,双手如同鸡爪,高低飞舞,守势凌厉。
俞岱岩一听,晓得途中所遇那白袍客到了。三个鼓风炼刀的老者恍若不闻,只是鼓风更急。但听得屋顶“嘿嘿嘿”三声嘲笑,檐前一声响,那白袍客已闪身而进。
没行得几步,忽听那老者放声大哭,俞岱岩转过甚来,问道:“你哭甚么?”那老者哭道:“我千辛万苦的获得了屠龙宝刀,转眼间性命不保,要这宝刀何用?”俞岱岩“嗯”了一声,道:“你只好以此刀去换海沙派的独门解药,别的再无别法。”那老者哭道:“但是我舍不得啊,我舍不得啊!”可怖的神态当中带着三分风趣。
那老者道:“是吗?我料你说不上来了,只好这么一阵胡扯。我跟你说,‘屠龙’是一把刀,便是这把屠龙刀,‘倚天’是一把剑,叫作倚天剑。这六句话的意义是说,武林中至尊之物,是屠龙刀,谁得了这把刀,不管发施甚么号令,天下豪杰豪杰都要听令而行。只要倚天剑不出,屠龙刀便是最短长的神兵利器了。”
白袍客和长白三禽早见他站在一旁,一向得空理睬,突见他显现了这手上乘轻功,尽皆吃惊。白袍客长眉上扬,问道:“这便是天下闻名的‘梯云纵’么?”
余人尽皆骇然,一呆之下,但见那老者双手捧着大刀,向外疾走。
俞岱岩见白袍客的武功确是少林一派,但脱手阴狠暴虐,与少林派刚猛正大的王谢伎俩殊不不异。斗了数合,那使铁锤的老者大声喝道:“中间是谁?便要此宝刀,也得留个万儿。”白袍客嘲笑三声,只不答话。猛地里一个回身,两手抓出,喀喀两响,西首老者双腕齐折,东首老者铁锤脱手。大铁锤向上疾飞,穿破屋顶,直堕出院子中,响声猛恶之极。这老者俯身提起一柄火钳,便向炉中去夹那大刀。
俞岱岩道:“当年神雕大侠杨过杀死蒙古天子蒙哥,大大为我汉人出了一口恶气。自此杨大侠有甚么号令,天下豪杰‘莫敢不从’。‘龙’便是蒙古天子,‘屠龙’便是杀死蒙古天子。莫非人间还真有龙么?”
这一下问得俞岱岩无言可答,隔了半晌,才道:“那多数是武林中说得顺口罢了,总不能说‘石头屠龙’啊,那岂不刺耳?”那老者嘲笑道:“强辞夺理,强辞夺理!我再问你,‘倚天不出,谁与争锋?’这两句话,却又作何解释?”
俞岱岩心头有气,却不发作,说道:“尊驾途中一举手而毙海沙派妙手,工夫神出鬼没,更令人莫测高深。”那民气头一凛,暗想:“这事竟然叫你瞥见了,我却没瞧见你啊。不知你这小子当时躲在那边?”淡淡的道:“不错,我这门武功,旁人原不易体味,别说中间,便武当派掌门人张老头儿,也一定晓得。”
俞岱岩听他叫出了本身这路轻功的项目,微微一惊,又暗感对劲:“我武当派工夫名扬天下,声望远播。”说道:“不敢就教尊驾贵姓大名?鄙人这点儿微末工夫,何足道哉!”那白袍客道:“很好,武当派的轻功公然有两下子。”口气甚为傲慢。
俞岱岩沉吟道:“我不晓得。‘倚天’或许是一小我罢?传闻杨大侠的武功学自他的老婆,那么‘倚天’或许便是他夫人的名字,又或是死守襄阳的郭靖郭大侠。”
那人听到他“似少林而非少林”那七字,神采立变。
白袍客和别的两个老者一齐纵身畴昔,同时伸手去抢大刀,俄然不约而同的叫了出来,仿佛蓦地间给甚么奇蛇毒虫咬中了。那白袍客只打个跌,便即跃起,急向外奔,那三个老者却在地下不住翻滚,竟不能站起。
俞岱岩猎奇心起,想要问一问这刀到底有甚么好处,但见这老者双眼当中充满着贪婪凶恶的神采,宛似饥兽要择人而噬,不由大感讨厌,回身便出。那老者厉声喝道:“站住!你要去那边?”俞岱岩笑道:“我去那边,你又管得着么?”说着扬长便走。
那老者怒道:“‘武林至尊,宝刀屠龙。号令天下,莫敢不从。’这话你闻声过么?”俞岱岩哑然发笑,道:“这几句话我天然闻声过,上面另有两句呢,甚么‘倚天不出,谁与争锋?’说的是几十年前武林中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,又不是真的说甚么宝刀。”那老者问道:“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?”
大屋前后五进,共有三四十间,屋内黑沉沉的没一处灯火。俞岱岩心想:“浓烟从中间一进屋中冒出,该处想必有人。”昂首认明浓烟喷出之处,快步走去,只听得厅中传出烈火烧柴的毕剥之声。他转过一道照壁,跨步走向正厅,俄然亮光刺眼,一股热气劈面而来,便即留步,见厅心一只岩石砌成的大炉子,火焰升腾,炉旁分站三人,分拉三只大风箱向炉中扇火。炉中横架着一柄三尺来长、乌沉沉的大刀。
这时厅中炉火正旺,俞岱岩瞧得清楚,见这白袍客四十摆布年纪,神采惨白,模糊透出一股青气,他双手空空,冷然说道:“长白三禽,你们想得屠龙宝刀,那也罢了,何故胆敢用炉火损毁宝贝?”说着踏步上前。
俞岱岩双足用力,将长凳在地下一蹬,向前窜出丈许,暗器尽皆落空。他脚上勾了长凳,双足便似加长了四尺,只跨出四五步,早将海沙派诸人远远抛在前面。耳听得大家大喊追来,俞岱岩提着那老者纵身跃起,双足向后反踢,两张长凳飞了出去。但听得砰砰两响,跟着三四人大声呼唤,显是为长凳击中。就这么一阻,俞岱岩已奔出十余丈外,手中虽提着一人,却越奔越远,海沙派诸人再也追不上了。
那三人都是六十来岁老者,一色的青布袍子,满头满脸都是灰土,袍子上点点斑斑,到处是火星溅开来烧出的破洞。那三人同时鼓风,火焰升起五尺来高,绕着大刀,嗤嗤声响。俞岱岩站立处和那炉子相距数丈,已热得短长,炉火之烈,可想而知,但见火焰由红转青,由青转白,大刀却始终黑黝黝地,竟没起半点暗红之色。
俞岱岩将信将疑,道:“你将刀给我瞧瞧,到底有甚么奇异?”那老者紧紧抱住大刀,嘲笑道:“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?想骗我的宝刀。”他中毒以后,本已神疲力弱,全仗服了俞岱岩的一粒解毒丹药,这才奋发了起来,这时一用力,却又嗟叹不止。
便在此时,屋顶上忽有个沙哑的声音叫道:“损毁宝刀,伤天害理,快停止!”
俞岱岩本觉这干人个个凶恶悍恶,事不关己,也就不必脱手。这时见老者命在瞬息,只要一入炉中,立时化成焦炭,毕竟拯救要紧,当即纵身高跃,一转一折,在半空中伸动手来,抓住那老者的发髻一提,悄悄巧巧的落在一旁。
这一下大出海沙派世人料想以外,目睹便可到手,却斜刺里杀出小我来抢走宝刀,世人纷繁拥出,大声叱责,钢镖袖箭,十余般暗器齐向俞岱岩后心射去。
白袍客嘲笑道:“有这等便宜事?”手臂长出,已抓住他背心。那老者顺手回掠,挥转大刀。刀锋未到,便已热气劈面,白袍客的鬓发眉毛都卷曲起来。他不敢挡架,手上劲力送出,将老者连人带刀掷向洪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