用过晚餐,便向钱塘江边的六和塔走去。

在一番刀光剑影、腥风血雨的剧斗后,俄然赶上这等缥缈旖旎的风景,张翠山悄立湖畔,不由得思如潮涌,过了半个多时候,才回客店。

张翠山心道:“此人一向便在湖中,或曾见到甚么,倒可向他探听探听。”走到水边,待小舟划近,悄悄跃上船头。

钱塘江到了六和塔下转个大弯,再向东流。该处和府城相距不近,张翠山脚下虽快,到得六和塔下,天气也已将黑,见塔东三株大柳树下公然系着一艘扁舟。钱塘江中的江船张有帆船,较西湖里的游船大很多了,但船头挂着的两盏碧纱灯笼,却和昨晚所见的普通模样。张翠山心中怦怦而跳,定了定神,走到大柳树下,只见碧纱灯下,那少女独坐船头,身穿淡绿衫子,却已改了女装。

张翠山伸手接住,见是一柄油纸小伞,张了开来,见伞上画着远山近水,数株垂柳,一幅淡雅的水墨山川画,题着七个字:“斜风细雨不须归。”杭州伞上多有书画,自来如此,也不觉得奇,伞上的绘画书法多出自匠人手笔,便和江西的瓷器普通,总不免带着几分匠气,岂知这把小伞上的书画竟非常精美,那七个字微嫌劲力不敷,当出自闺秀之手,但颇见清丽脱俗。

此时湖上无风,芦苇自摆,当藏得有人。张翠山悄悄走近,正要出声喝问,芦苇中猛地跃出一人,举刀向他当头疾砍,喝道:“不是你死,便是我亡!”

一提都大锦的背囊,公然沉甸甸地,扯开承担,囊中跌出了几只金元宝,滚在都大锦脸旁。在这顷刻之间,忽动人生无常,这总镖头平生劳累,千里驰驱,在刀尖子上冒死,只不过为了一些黄金,面前黄金好端端的便在他身边,但是他却再也没法享用了。再想本身现在力战少林三僧,大获全胜,固豪杰一时,但百年以后,跟都大锦也无别离,想到此处,不由得叹了口长气。

那少女道:“请出去罢!”张翠山整了整衣冠,倒提雨伞,走进船舱,不由得一怔,见舱中坐着个少年墨客,方巾青衫,摺扇轻摇,神态萧洒,本来那少女在这瞬息间又已换上了男装,一瞥之下,竟与张翠山形貌极其类似。他问她如何安排使得少林派冤枉本身,她这一改装,便令他恍然大悟,暗淡之际,谁都会把他二人混而为一,无怪少林僧慧风和都大锦均一口咬定是本身所下的毒手。

船舱中黑沉沉地寂然无声,张翠山便要举步跨进,但大怒之下仍有便宜,心想:“私行突入妇女船舱,未免无礼!”正迟疑间,忽见火光明灭,舱中点亮了蜡烛。

她这么斯斯文文的斟一杯茶,顿时令张翠山满腔肝火发作不出来,只得欠身道:“多谢。”那少女见他满身衣履尽湿,说道:“舟中另有衣衫,春寒料峭,张五侠到后梢换一换罢。”张翠山点头道:“不消。”当下暗运内力,一股暖气从丹田升了起来,满身滚热,衣服上的水气垂垂披发。那少女道:“武当派内功甲于武林,小妹请张五侠换衣,真是井底之见了。”张翠山道:“女人是何门何派,能够见教么?”

张翠山耳中嗡的一响,实难信赖这娇媚如花的少女竟是个杀人不眨眼之人,过了一会,问道:“那……那两个少林寺的和尚呢?”那少女道:“也是我杀的。我本来没想跟少林派结仇,不过他们用暴虐暗器伤我在先,便饶他们不得。”张翠山道:“如何……如何他们又冤枉我?”那少女格格一声笑,说道:“那是我安排下的。”

张翠山气往上冲,大声道:“你安排下叫他们冤枉我?”那少女娇声笑道:“不错。”张翠山怒道:“我跟女人无怨无仇,何故如此?”

她所乘江船顺水下驶,张翠山仍在岸上伴舟而行。两人谈到书法,一问一答,不知不觉间已行出约有半里。这时天气更黑了,对方脸孔已瞧不清楚。那少女忽道:“闻君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,多谢张相公指导,就此别过。”她手一扬,后梢船夫拉动帆索,船上帆船渐渐升起,白帆鼓风,顿时行得快了。张翠山见帆船垂垂远去,不自禁的感到一阵怅惘,只听得那少女远远说道:“我姓殷……他日有缘,再向张相公就教……”

张翠山听到“我姓殷”三个字,蓦地一惊:“那都大锦曾道,托他护送俞三哥的,是个墨客打扮、边幅俊美的女子,自称姓殷,莫非便是此人乔装改扮?”他想至此事,再也顾不得甚么男女之嫌,提气疾追。帆船驶得虽快,但他展开轻功,未几时便已追及,朗声问道:“殷女人,你识得我俞三哥俞岱岩吗?”

奔出十余丈,斗然留步,心道:“张翠山啊张翠山,你昂藏七尺,男儿汉大丈夫,纵横江湖,无所害怕,本日却怕起一个年青女人来?”侧头回望,见那少女所乘的江船沿着钱塘江缓缓逆流而下,两盏碧纱灯辉映江面,水中也是两团灯火缓缓下移,张翠山一时情意难定,转过身来,在岸边也向着下流信步而行。

张翠山猛地省起,叫道:“女人,你进船舱避雨啊!”那少女“啊”的一声,站起家来,不由一怔,说道:“莫非你不怕雨了?”说着便进了船舱,过未几时,从舱里出来,手中多了一把雨伞,手一扬,将伞向岸上掷来。

张翠山道:“你说要杀得他镖局中鸡犬不留。”那少女道:“不错。他没好好庇护俞三侠,这是他自取其咎,又怨得谁来?”张翠山心中一寒,说道:“镖局中这很多性命,都是……都是……”那少女道:“都是我杀的!”

张翠山又道:“我心下有很多疑团,要请剖明。”那少女道:“又何必必然要问?”张翠山道:“拜托龙门镖局护送我俞三哥的,可就是殷女人么?此番恩德,务须酬谢。”那少女道:“恩恩仇怨,那也难说得很。”张翠山道:“叨教殷女人在那边碰到我三哥,如何救了他?”那少女道:“我在钱塘江干见俞三侠倒卧在地,便顺手救起。”张翠山道:“我三哥到了武当山下,却又遭人毒手,殷女人可晓得么?”那少女道:“我很难过,也极抱憾。”

舟中墨客站起家来,微微一笑,拱手为礼,左手向着上首的坐位一伸,宴客人坐下。碧纱灯笼辉映下,见这书内行白胜雪,再看他边幅,玉颊微瘦,眉弯鼻挺,一笑时左颊上浅浅一个酒涡,远观之似是个风骚姣美的公子,这时相向而对,显是个女扮男装的妙龄美人。

钱塘江渐到下流,江面更阔,而斜风细雨也垂垂变成了暴风暴雨。

都大锦向那少林僧叫道:“师弟,你认清楚了,此人叫作银钩铁划张翠山,便是……便是害人的凶手。你快走,快走,别要给他追上……”俄然双手一紧,将额头往张翠山额上猛撞畴昔,要跟他撞个头骨齐碎,同归于尽。

到得申牌时分,心中不时响起那少女的歌声:“今夕兴尽,来宵悠悠,六和塔下,垂柳扁舟。彼君子兮,宁当来游?”那少女的形貌,更在心头拭抹不去,深思:“我但当持之以礼,跟她一见又有何妨?倘若二师哥和七师弟在此,和他二人同去自是更好,但现在除她以外,更没第二处可去探听昨晚命案的本相。”

第五回

人在岸上,舟在江中,一人一舟相伴东行。那少女仍抱膝坐在船头,望着天涯新升的初月。

那少女伸摺扇向劈面的坐位一指,说道:“张五侠,请坐。”提起几上的细瓷茶壶斟了一杯茶,送到他面前,说道:“寒夜客来茶当酒,舟中无酒,未免有减张五侠清兴。”

忽听得琴韵泠泠,出自湖中,张翠山抬开端来,只见先前在镖局外湖中所见的阿谁少年文士正在舟中操琴。张翠山见脚下是三具尸身,游船倘若摇近,给那人瞧见了张扬起来,轰动蒙古巡兵,不免多惹费事。正要行开,忽听那文士在琴弦上轻拨三下,昂首说道:“兄台既有雅兴半夜游湖,何不便上舟来?”说着将手一挥。后梢伏着的一个船夫坐起家来,荡起双桨,将小舟划近岸边。

次日临安城中,龙门镖局数十口性命的大血案已传得沸沸扬扬。张翠山表面含蓄儒雅,天然谁也不会狐疑到他身上。

张翠山本来一意要问她昨晚之事,这时见她换了女子装束,却迟疑起来,忽听那少女仰天吟道:“抱膝船头,思见佳宾,轻风动波,惘焉若酲。”张翠山朗声道:“鄙人张翠山,有事就教,不敢冒昧。”那少女道:“请上船罢。”张翠山悄悄跃上船头。

张翠山斜身出脚,踢中他右腕,那人钢刀脱手,白光一闪,那刀扑通一声,落入了湖中,看那人时,僧袍秃顶,又是个少林僧。张翠山喝道:“你在这里干甚么?”见芦苇丛中躺着三人,不知是死是伤。那少林僧武功平平,他也不加顾忌,走上几步俯身看时,只见躺着的三人倒是龙门镖局的都大锦和祝史二镖头。

张翠山走了一会,不自禁的顺着她目光看去,却见东北角上涌起一大片乌云。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,这乌云涌得甚快,未几时便将玉轮遮住,一阵风畴昔,撒下细细的雨点。江边一望平野,无可躲雨之处,张翠山心中怅惘,也没想到要躲雨,雨虽不大,但时候一久,身上便已湿透。只见那少女仍坐在船头,自也已淋得满身皆湿。

张翠山问道:“昨晚龙门镖局满门数十口被杀,是谁下的毒手,女人可知么?”那少女道:“我跟都大锦说过,要好好护送俞三侠到武当,倘若路上出了半分差池……”

张翠山仓猝双手翻转,在他臂上一推,嗤的一声响,都大锦摔了出去,本身胸口衣衿却也给扯下了一大片。张翠山固然大胆,但今晚迭见异事,都大锦的神情又令人大为生怖,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。昂首看时,见都大锦双眼翻白,已然断气,自是早受极重的内伤,本身在他臂上这么悄悄一推,决不能就此杀了他。那少林僧失声惊呼:“你……你又杀了都师兄……”回身没命价奔逃,又慌又急,只奔出数步,便摔了一交。

张翠山虽俶傥萧洒,但师门端方,男女之戍守得极紧。武当七侠行走江湖,于女色上大家律己松散,他见对方是个女子,一愕之下,顿时脸红,站起家来,倒跃回岸,拱手道:“鄙人不知女人女扮男装,多有冒昧。”

那少女道:“伞上书画,还能入张相公法眼么?”张翠山于绘画向来不加措意,留意的只是书法,说道:“这笔卫夫人名姬帖的书法,笔断意连,笔短意长,极尽簪花写韵之妙。”那少女听他认出本身的字体,心下甚喜,说道:“这七字当中,阿谁‘不’字写得最不好。”张翠山细细凝睇,说道:“这‘不’字写得很天然啊,只不过稍见少了点含蓄,不像其他六字,余韵不尽,观之令人忘倦。”那少女道:“是了,我总觉这字写得不舒畅,却看不出是甚么处所不对,经相公一说,这才恍然。”

皓臂似玉梅花妆

他二人一问一答,风势渐大,帆船越行越快。张翠山内力深厚,始终和帆船并肩而行,竟没掉队半步。那少女内力不及张翠山,但一字一句,却也听得明白。

张翠山一惊,叫道:“都总镖头,你……你怎地……”都大锦快速跃起,双手紧紧揪住了张翠山胸口衣服,咬牙切齿的道:“恶贼,我不过留下三百两黄金,你……你便下这毒手!”张翠山道:“你干甚么?”待要施擒拿法摆脱,见他眼角边、嘴角上都是鲜血,虽在黑夜,和他相距不过半尺,看得非常清楚,惊问:“你受了内伤么?”

那少女道:“昨晚乌云蔽天,未见月色,今宵云散天青,可好很多了。”声音娇媚清脆,但说话时眼望天空,竟没向他瞧上一眼。张翠山道:“不敢就教女人贵姓。”那少女俄然转过甚来,两道清澈敞亮的目光在他脸上滚了两转,并不答话。张翠山见她明丽清丽,难描难言,为此容光所逼,登觉自惭,不敢再说甚么,回身跃上江岸,发足来往路奔回。

那少女听了他这句话,眼望窗外,眉间顿时罩上一层愁意。

那少女不答。忽听得桨声响起,小舟缓缓荡向湖心,听那少女操琴歌道:“今夕兴尽,来宵悠悠,六和塔下,垂柳扁舟。彼君子兮,宁当来游?”舟去渐远,歌声渐低,但见波影浮动,一灯如豆,隐入了湖光水色。

那少女转过了头,并不答复。张翠山仿佛听到了一声感喟,只是一在岸上,一在舟中,却听不明白,不知到底是不是感喟。

张翠山摇了点头,见祝史两镖头双足浸在湖水当中,已死去多时,瞧着三具尸身,不由怃然。他和都大锦并无友情,而龙门镖局护送俞岱岩出了差池,更一向愤恨在心,但见他忽而不明不白的死去,不免顿有伤逝之感,在湖畔悄立半晌,心想:“我叫都大锦将二千两黄金都布施哀鸿,想是他舍不得,暗中留下了三百两。别说我并不知情,便是晓得,也只一笑了之,岂有是以而伤人道命之理?”

张翠山抬起了头看伞上书画,足下并不断步,却不知前面有条小沟,左足一脚踏下,竟踏了个空。他变招奇速,右足踢出,身子腾起,悄悄巧巧的过了小沟,犹似凌虚飞翔普通。只听得舟中少女喝了声采:“好!”张翠山转过甚来,见她头上戴了顶斗笠,站在船头,风雨中衣袂飘飘,真如凌波仙子普通。

那少女衣袖一挥,钻进了船舱。到此境地,张翠山如何能不问个明白?目睹那帆船离岸数丈,没法纵跃上船,狂怒之下,收拢雨伞,伸掌向岸边一株枫树猛击,喀喀数声,折下两根粗枝。他着力将一根粗枝往江中掷去,左手提了另一根树枝,右足一点,跃向江中,左足在那粗枝上一借力,向前跃出,跟着将另一根粗枝又抛了出去,右足点上树枝,再一借力,跃上了船头,大声道:“你……你如何安排?”

午前午后,他在市上和寺观到处闲逛,寻访二师兄俞莲舟和七师弟莫声谷的踪迹,但走了一天,竟找不到武当七侠相互连络的半个暗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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