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青牛叹道:“我前后找过他三次,都遭惨败,最后一次还几乎命丧他手。此人武功了得,更兼机灵绝伦,他的外号便叫作‘神机子’,我实在远不是他敌手。何况他身为华山派掌门,人多势众。我明教这些年来四分五裂,教内妙手自相残杀,大家自顾不暇,没人能够互助。再说,我也耻于求人。这场怨仇,只怕难报了。唉,我薄命的妹子,我自幼父母见背,兄妹俩相依为命……”说到这里,眼中泪光莹然。
如此过了数月,有一日胡青牛俄然发觉,张无忌知名指外侧的“关冲穴”、弯臂上二寸的“清冷渊”、眉后陷中的“丝竹空”等穴道,下针后竟半点动静也没有。这些穴道均属“手少阳三焦经”。三焦分上焦、中焦、下焦,为五脏六腑的六腑之一,自来医书当中,说得奥妙秘奥,难以捉摸。(按:中国医学的三焦,据医家言,当即指人体的各种内分泌而言。本日医学昌明,然西医对内分泌与荷尔蒙之服从和调节仍所知未几,自来即为医学中一项极其困难的部分。)胡青牛用心苦思,使了很多奇妙体例,始终不能将张无忌体内散入三焦的恶毒逼出。十多日中,累得他头发也白了十余根。
张无忌直送到胡蝶谷口,常遇春一再催他归去,两人才挥泪而别。张无忌心下悄悄发愤:“我胡里胡涂的医错了常大哥,害得他要损四十年寿算。他身子在我手中受损,莫非今后便不能在我手中受益?我总要设法医得他和之前普通无异。”
那僮儿将药方拿去呈给胡青牛看,问他是否照煎。胡青牛鼻中一哼,道:“好笑,好笑!”嘲笑三声,说道:“你照煎便是。他服下倘若不死,世上便没死人了。”张无忌抢过药方,将几味药的分量都减少一半。那僮儿便依方煎药,煎成了浓浓一碗。
常遇春哈哈大笑,说道:“小兄弟说那边话来?你快快给我下针施治。倘若天幸得救,恰好羞我胡师伯一羞。倘若两三针将我扎死了,也好过在这污泥塘中活享福。”
一日晚间,张无忌读了一会王好古所著医书《此事难知》,感觉昏昏沉沉的甚是困乏,当即上床安睡。次日起家,更觉头痛得短长,想去找些发散风寒的药物来服食,走到厅上,见日影西斜,本来已是午后。他吃了一惊:“这一觉睡得好长,看来是生了病啦。”一搭本身脉搏,却无异状,更是暗惊:“莫非我恶毒发作,阳寿已尽?”
张无忌见他脸上肌肉扭曲,神情极是苦痛,心中油但是生怜悯,暗想:“本来他平生经历过如此惨事,这才养成了‘见死不救’的性子。”问道:“这个忘恩负义、狼心狗肺的人是谁?”胡青牛咬牙切齿的道:“他……他便是华山派的掌门人鲜于通。”张无忌道:“你怎不去找他计帐?”
张无忌心想:“他实在并非刻毒无情之人。”胡青牛俄然厉声喝道:“本日我说过的话,今后不得跟我再提,如泄漏给旁人晓得,我治得你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。”张无忌本想挺撞他几句,但忽地心软,感觉此人遭际之惨,亦不下于己,便道:“你存候心,我决计不说便是。”胡青牛摸了摸他头发,叹道:“不幸,不幸!”回身进了内堂。
张无忌道:“是,是。看来分量确是稍重了些。”
胡青牛哼了一声,淡淡的道:“你瞧不起我们明教、天鹰教,我几时要救你性命了?只是我治不好你,未免显得我‘蝶谷医仙’无能。我要治好你以后,再杀了你。”
这一个多月当中,张无忌与他共当磨难,相互舍命全交,已结成了存亡老友,一旦别离,自是恋恋不舍,但想常遇春终不能长此相伴,只得含泪承诺。
常遇春哈哈一笑,慨然道:“大丈夫济世报国,若能成建功业,便三十岁亦已充足,何必四十?如果碌碌平生,即使年过百岁,亦只徒然多耗粮食罢了。”胡青牛点了点头,便不再言语了。(按:《明史・常遇春传》:“(常遇春)暴疾卒,年仅四十。”)
他走进草屋,向胡青牛拜别,说道:“弟子伤势痊可,虽是张兄弟脱手医治,但全凭师伯医书指引,又服食了师伯很多贵重药物。多谢师伯!”胡青牛点点头,道:“那算不了甚么。你伤势已愈,所减者也不过是四十年的寿算罢了。”常遇春问道:“甚么?”胡青牛道:“依你体格,本来起码可活过八十岁。但那小子用药有误,下针时手劲不对,今后每逢阴雨雷电,你便会周身疼痛,大抵在四十岁上,便要见阎王去了。”
常遇春喜道:“小兄弟,你的药竟然吃不死人,我的伤竟减轻了好多。”张无忌大喜,道:“小弟的药还使得么?”常遇春笑道:“先父早推测有本日之事,是以给我取了个名字叫作‘常遇春’,那是说常常会碰到你这妙手回春的大国手啊。只是你用的药仿佛稍嫌霸道,喝在肚中,便如几十把小刀子乱削乱剜普通。”
谷中温馨无事,光阴易逝,如此过了两年不足,张无忌已一十四岁。这两年中,常遇春曾来看过他几次,说张三丰知他病况很有转机,甚为欣喜,命他便在胡蝶谷多住些日子,以求病愈。张三丰和六名弟子各有衣物用品相赠,都说对他甚是驰念挂念,因为门派有别,不便前来探视。七人并有礼品送给胡青牛,感激他医治无忌。张无忌对太师父和六位师伯叔也思念殊深,恨不得立时便回武当山去相见。常遇春又提及谷外动静,近年来蒙前人对汉人逼迫日甚,众百姓衣食不周,群盗并起,目睹天下大乱;同时江湖上自居王谢朴重者和给目为魔教邪派之间的争斗,也愈趋狠恶,两边死伤均重,怨仇越结越深。常遇春每次来到胡蝶谷,均稍住数日即去,仿佛教中事件非常繁忙。
走到胡青牛房外,只见房门紧闭,悄悄咳嗽了一声。只听胡青牛道:“无忌,今儿我身子有些不适,咽喉疼痛,你自个儿读书罢。”张无忌应道:“是。”他体贴胡青牛病势,说道:“先生,让我瞧瞧你喉头好不好?”胡青牛低沉着嗓子道:“不消了。我已对镜照过,并没大碍,已服了牛黄犀角散。”
张无忌因而又开了一张调度补养的方剂,甚么人参、鹿茸、首乌、茯苓,诸般大补的药物都开在上面。胡青牛家中所藏药材,无一而非珍品,药力特别浑厚。如此调补了十来日,常遇春竟神采奕奕,武功尽复古观。他对张无忌道:“小兄弟,我身上伤势已经好了,你每日陪我露宿,也不是事理。我们就此别过。”
胡青牛盥洗已毕,渐渐踱将出来,见常遇春神采红润,精力健旺,不由一惊,暗道:“一个聪明大胆,一个别魄矫健,这截心掌的掌伤,倒给他治好了。”
张无忌不知本身乱刺一通以后是令他伤上加伤,还是竹针见效,逼出了他体内瘀血,转头看胡青牛时,见他虽一脸挖苦之色,却也隐然带着几分赞成。张无忌晓得这几下竹针刺穴并没全错,进屋去乱翻医书,穷思苦想,拟了一张药方。他虽从医书上得知某药可治某病,但到底生地、柴胡是甚么模样,牛膝、熊胆是甚么东西,却一件也不识得,硬着头皮,将药方交给煎药的僮儿,说道:“请你照方煎一服药。”
自此胡青牛每日为张无忌施针用药,消逝他体内寒毒。张无忌却孜孜不倦的浏览医书,影象药典,遇有疑问不明,便向胡青牛就教。这一着大投胡青牛之所好,便即详加指导。偶然张无忌提些奇问怪想,也颇能触发胡青牛之前从未想到过的某些灵思。他初时筹算将张无忌治愈以后,便即动手将他害死,但这时感觉这少年一死,谷中便少了唯一能够谈得来的良伴,倒不想他就此早愈早死。
到得早晨,雨下得更加大了,电光闪闪,一个轰隆跟着一个轰隆。张无忌一咬牙,心道:“便是将常大哥医坏了,那也没法可想。”从胡青牛的药柜中取了八根金针,走到常遇春身畔,说道:“常大哥,这几日中小弟竭经心力,研读胡先生的医书,虽不能晓得,但光阴紧急,不能再延。小弟只要冒险给常大哥下针,咱二人同生共死,若不幸出了岔子,小弟也决不独活便是。”
如此过了数日,张无忌没头没脑的乱读一通,虽记了一肚皮医理药方,但医道多么精奥,他幼年学浅,岂能数天以内便即明白?屈指一算,到胡蝶谷来已是第六日。胡青牛曾说常遇春之伤,若在七天以内由他医治,能够病愈,不然即使治好,也必武功全失。常遇春在门外草地上已躺了六天六晚,到了这日,却又下起雨来。胡青牛目睹他处身泥潭积水当中,仍毫不睬会。张无忌大怒,暗想:“我所看的医书当中,除了你本身的著作以外,每一部书中都道,医者须有济世惠民的仁人之心,你空具一身医术,却见死不救,那又算得是甚么良医了?”
忽听得身后一阵哈哈大笑,张无忌回过甚来,见胡青牛双手负在背后,落拓得意,笑嘻嘻的瞧着他弄得两手都染满了鲜血。张无忌急道:“胡先生,常大哥‘关元穴’流血不止,那如何办啊?”胡青牛道:“我天然晓得如何办,但是何必跟你说?”张无忌昂然道:“现下我们也一命换一命,请你快救常大哥,我立即死在你面前便是。”
张无忌打了个寒噤,听他说来轻描淡写,仿佛浑不当一回事,但知他既说出了口,决计不再变动,叹了口气,说道:“我看我身上的恶毒终是驱除不掉,你不消动手,我本身也会死的。世人仿佛只盼别人都死光了,他才欢愉。大师学武练功,不都是为了打死别人么?”
张无忌见他费心焦思,非常忧?,心下深为感激,又是不安,说道:“胡先生,你已经心极力为我驱毒。世上大家都要死的,我这散入三焦的恶毒驱除不去,那是命数使然,你也不必过分操心,为了救我一命而有损身子。”
胡青牛自和张无忌这日一场深谈,又发觉他散入三焦的寒毒毕竟难除,即便以高深医术为他调度,亦不过量延数年之命,竟对他变了一番表情。虽自此再不向他透露本身的出身和苦衷,但见他善解人意,山居孤单,大是良伴,便日日指导他医理中的阴阳五行之变、方脉针灸之术。张无忌用心研讨,学得甚为用心。胡青牛见他悟心甚高,对《黄帝蛤蟆经》、《西方剂明堂灸经》、《承平圣惠方》、《针灸甲乙经》、《孙思邈令媛方》等医书尤故意得,不由叹道:“以你的聪明才干,又得遇我这个百世难逢的明师,不到二十岁,该当便能和华陀、扁鹊比肩,只是……唉,可惜,可惜!”
胡青牛望着庭外天空,入迷半晌,幽幽的道:“我少年之时用心学医,发愤济世救人,但是救到厥后却不对了。我救活了的人,竟反过面来狠狠的害我。有一个少年,在贵州苗疆中了金蚕蛊毒,那是非常的剧毒,中者当然非死不成,并且临死之前身历天下诸般最难当的痛苦。我三日三晚不睡,耗经心血救治了他,和他义结金兰,情同手足,又把我的亲妹子许配给他为妻。那知厥后他却害死了我亲妹子。你道此人是谁?他本日恰是王谢朴重中鼎鼎大名的领袖人物啊。”
张无忌双手颤抖,细细摸准常遇春的穴道,战战兢兢的将一枚金针在他“关元穴”刺了下去。他未练过针灸之术,施针的手腕极其低劣,只不过照着胡青牛每日给他施针之法,依样葫芦罢了。胡青牛的金针乃软金所制,非有精深内力,不能利用。张无忌用力稍大,那针顿时弯了,再也刺不出来,只得拔出来又刺。自来针刺穴道,决无出血之理,但他这么毛手毛脚的一番乱搅,常遇春“关元穴”上顿时鲜血涌出。“关元穴”位处小腹,连及人身关键,这一出血不止,张无忌心下大急,顿时手足无措。
胡青牛冷冷的道:“我说过不治,总之是不治的了。胡青牛不过见死不救,又不是催命的无常,你死了于我有甚么好处?便是死十个张无忌,我也不会救一个常遇春。”
这一晚常遇春腹痛如刀割,不住呕血。张无忌在雷电交作的大雨中奉侍着他,直折腾了一夜。到得次日凌晨,大雨止歇,常遇春呕血渐少,赤色也自黑变紫,自紫变红。
常遇春道:“小兄弟,你也不须难过,三个月后,我再来看望,当时如你身上寒毒已然去尽,便送你去武当山和你太师父相会。”
实在他下的药量岂止“稍重”,直是重了好几倍,又没别般中和调度之药为佐,一味的急冲猛攻。他虽从胡青牛的医书中找到了对症药物,但用药的“君臣佐使”之道,却全不晓得,若非常遇春体质强健,雄浑过人,早已抵受不住而一命呜呼了。
言下之意自是说等你医术学好,寿命也结束,这般苦学,又有何用?张无忌心中却另有一番主张,他决意要学成高超医术,待见到常遇春时,将他大受亏损的身子治得一如原状,又盼能令俞岱岩不必靠人搀扶,能本身行走。这是他的两大心愿,若能如愿以偿,而后本身寿元再尽,也无所憾了。
张无忌将药碗端到常遇春口边,含泪道:“常大哥,这服药喝下去是吉是凶,小弟委实不知……”常遇春笑道:“妙极,妙极,这叫作盲医治瞎马!”闭了眼睛,仰脖子将一大碗药喝得涓滴不存。
张无忌晓得再跟他多说徒然白搭光阴,入内找了些蜜糖,涂在常遇春“关元穴”上出血处,止住了血。心想金针太软,我是用不来的,这时候也没处去寻觅别样金针,便铜针铁针也寻不到一枚,略一沉吟,去折了一根竹枝,用小刀削成几根光滑的竹签,在常遇春“紫宫”、“中庭”、“关元”、“天池”四周穴道中扎下。竹签硬中带有韧力,刺入穴道后竟然并不流血。过了半晌,常遇春呕出了几大口黑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