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无忌拔足欲行。那小女人阿离一翻手掌,抓住了他小臂上的“三阳络”,说道:“给我站着。你叫无忌,姓张,你是张无忌,是不是?”这三阳络一给扣住,张无忌顿时半身麻软,转动不得,心中又惊又怒,大呼:“罢休!快放开我!”
张无忌心头俄然涌起三句话来:“存亡修短,岂能强求?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?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?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?”
这三句话出自《庄子》。张三丰信奉玄门,他的七名弟子虽不是羽士,但道家奉为宝典的一部《庄子南华经》却均读得滚瓜烂熟。张无忌在冰火岛上长到五岁时,张翠山教他识字读书,因无册本,只得划地成字,将《庄子》教了他背熟。这四句话意义是说:“一小我寿命是非,是勉强不来的。我那边晓得,贪生并不是迷误?我那边晓得,人之怕死,并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而不知回归故里呢?我那边晓得,死了的人不会悔怨他畴前求生呢?”庄子的原意在申明,生一定乐,死一定苦,存亡实在没甚么别离,一小我活着,不过是“做大梦”,死了,那是“醒大觉”,说不定死了以后,会感觉畴前活着的时候多蠢,为甚么不早点死了?正如做了一个哀痛可骇的恶梦以后,一觉醒来,烦恼这恶梦实在做得太长了。
金花婆婆双眼凝睇对方手中长剑的剑尖,一瞬也不瞬,俄然之间,举起手中拐杖,往剑身上疾点。灭尽师太长剑颤栗,往她肩头刺去。金花婆婆咳嗽声中,举杖横扫。灭尽师太身随剑走,如电光般游到了敌手身后,脚步不决,剑招先到。金花婆婆却不回身,倒转拐杖,反手往她剑刃上砸去。两人三四招一过,心下均暗赞对方了得。猛听恰当的一声响,灭尽师太手中的长剑已断为两截,本来剑杖订交,长剑竟为拐杖震断。
张无忌年纪幼小,本不晓得这些存亡的大事理,但他这四年来日日都处于存亡之交的鸿沟,自但是然会体悟到庄子这些话的含义。他本来并不信庄子的话,但既然活活着上的日子已屈指可数,自是盼望人身后会别有奇境,会悔怨活着时极力求生的无聊。
她从这几句话中想到了去世的丈夫。他俩数十年伉俪,恩爱非常,一旦阴阳相隔,再无相见之日,假定一小我活着正似流落他乡,身后倒是回到故乡,那么丈夫遭仇敌下毒、胡青牛不肯医治,都一定是好事了。“故乡?故乡?但是回到故乡,又当真好过他乡么?”
站在金花婆婆身边的小女人却全不懂张无忌这几句话的意义,不懂为甚么婆婆一听,便犹似痴了普通。她一双美目瞧瞧婆婆,又瞧瞧张无忌,在两人的脸上转来转去。
金花婆婆淡淡一笑,说道:“当年峨嵋派郭襄郭女侠剑法名动天下,天然是极高的,但不知传到徒子徒孙手中,还剩下几成?”灭尽师太森然道:“就算只剩下一成,也足以扫荡邪魔外道。”
丁敏君、纪晓芙等从师以来,从未见过师父和人脱手,特别纪晓芙晓得金花婆婆的武功奇特莫测,更加体贴。
金花婆婆道:“我跟峨嵋派无冤无仇,打过一次,也就够啦。阿离,我们走罢!”说着渐渐转过身去。
金花婆婆见他漂亮文秀,讨人喜好,却受了这不治之伤,连说:“可惜,可惜!”
金花婆婆问道:“小子,你是胡青牛的甚么人?为甚么在这里感喟?”张无忌道:“我身中玄冥神掌的恶毒……”金花婆婆走近身来,抓住他手腕,搭了搭他脉搏,奇道:“玄冥神掌?世上果然另有这门工夫?是谁打你的?”张无忌道:“那人扮作一个蒙古兵的军官,却不知究竟是谁。我来向胡先生求医,他说我不是明教中人,不肯医治。现下他已服毒而死,我的伤病更好不了啦,是以想起来悲伤。”
丁敏君不知金花婆婆是何来源,见她老态龙钟,病骨支离,竟然对师父如此无礼,心下大怒,纵身疾上,拦在她身前,喝道:“你也不向我师父赔罪,便这么想走么?”说着右手拔剑,离鞘一半,作恐吓之状。
阿离手掌翻转,又已抓住了张无忌手腕,笑道:“我说你逃不了,是不是?”这一下仍出其不料,张无忌仍没能避开,脉门遭扣,又半身酸软。他两次着了这小女人的道儿,又羞又怒,又气又急,飞右足向她腰间踢去。阿离手指加劲,张无忌的右足只踢出半尺,便抬不起来了。他怒叫:“你放不罢休?”阿离笑道:“我不放,你有甚么体例?”
张无忌自见到纪晓芙等一十五人给金花婆婆伤得这般惨酷,又见胡青牛佳耦这般怕她,乃至连逃脱也没勇气,想像这金花婆婆定是个残暴绝伦的人物,但相见之下,却大谬不然。那日灯下仓促一面,没瞧得清楚,此时却见她明显是个驯良慈爱的老婆婆,虽脸上肌肉生硬麻痹,尽是鸡皮皱纹,全无喜怒之色,但眼神清澈敞亮,直如少女普通矫捷,而此中暖和亲热之意亦甚明显。
忽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:“晓芙,怎地如此不争气?走畴昔便走畴昔!”纪晓芙又惊又喜,回身叫道:“师父!”但背后并无人影,凝神瞧时,才见远处有个身穿灰色布袍的尼姑缓缓走来,恰是师父、峨嵋派掌门灭尽师太。她身后还跟着两名弟子,一是师姊丁敏君,一是师妹贝锦仪。
金花婆婆哈哈大笑,说道:“你自发得是个大人,不是小孩了,哈哈,哈哈……”她笑了几声,放开了张无忌的手,只见他手腕乃至手指尖,已全成紫黑之色。
张无忌俄然回身,拔足便奔,只跨出一步,金花婆婆已挡在他面前。张无忌侧身斜刺里向左方窜去,仍只跨出一步,金花婆婆又已挡在他面前,柔声道:“孩子,你逃不了的,乖乖的跟我走罢。”张无忌咬紧牙齿,向她发掌猛击畴昔,金花婆婆侧身让过,向他掌上吹了口气。张无忌的手掌本已给她捏得瘀黑肿胀,这一口气吹上来,犹似用利刃再在创口上划了一刀,只痛得他直跳起来。
金花婆婆向纪晓芙瞪视了一眼,嘲笑道:“你还没死啊?我老太婆的事,也用得着你来多嘴多舌?走过来让我瞧瞧,如何到明天还不死?”纪晓芙出身武学世家,王谢高弟,本来颇具胆气,但这时顾念到女儿,已不敢等闲涉险,携着女儿的手,反发展了一步,低声道:“无忌,你过来!”
金花婆婆又问:“孩子,你爹爹贵姓大名?”张无忌道:“我爹爹姓张,名讳是上‘翠’下‘山’,是武当派弟子。”却不提父亲已自刎身故之事。
旁观大家除阿离外,都吃了一惊。金花婆婆手中的拐杖灰黄乌黑,毫不起眼,仿佛非金非铁,竟然能砸断利剑,那自是凭藉她深厚充分的内力了。但金花婆婆和灭尽师太刚才兵刃订交,却知长剑以是断绝,是靠着拐杖的兵刃之利,并非本身功力上胜了。她这拐杖乃灵蛇岛旁海底的特产,叫作“珊瑚金”,是数种特异金属混和了珊瑚,在深海中历千万年而化成,削铁如切豆腐,打石如敲棉花,非论多么锋利的兵刃,遇之立折。
纪晓芙道:“是。”站起家来,大步走到金花婆婆跟前,朗声道:“金花婆婆,我师父来啦。你的强凶霸道,都给我收了起来罢。”金花婆婆咳嗽两声,向灭尽师太瞪视两眼,点了点头,说道:“嗯,你是峨嵋派掌门,我打了你的弟子,你待如何?”
纪晓芙迎上去跪下叩首,低声道:“师父,你白叟家好。”灭尽师太道:“还没给你气死,总算还好。”纪晓芙跪着不敢起来。但听得站在师父身后的丁敏君低声嘲笑,知她在师父跟前已说了本身很多好话,不由得满背都是盗汗。灭尽师太冷冷的道:“这位婆婆叫你畴昔给她瞧瞧,为甚么到明天还不死。你就畴昔给她瞧瞧啊。”
金花婆婆也不进迫,只拄杖于地,抚胸咳嗽。纪晓芙、丁敏君、贝锦仪三名峨嵋弟子恐怕师父受伤,一齐抢到灭尽师太身边照顾。
两个孩子在一旁打斗,金花婆婆却目不旁视,一眼也没瞧他们。
金花婆婆见到她三根手指抖剑裂鞘的伎俩,心中一凛,暗道:“这贼尼名声极大,公然有点实在工夫。”笑咪咪的道:“我老公死了,独个儿在岛上闷得无聊,出来到处逛逛,瞧瞧有没合意的和尚羽士,找一个归去作伴。”她特地说“和尚羽士”,自是讽刺对方身为尼姑,却也四周乱走。
张无忌的手臂仍给阿离抓着,上身越来越麻,叫道:“快放开我!你拉着我干么?”阿离见纪晓芙在旁有插手干预之势,如不放开,她必上前脱手,当时还是非放了他不成,着力外摔,放松了他手臂,冷冷的道:“瞧你逃得掉么?”
金花婆婆见她相隔如此之远,脸孔都还瞧不清楚,但说话声传到大家耳中便如近在天涯,足见内力深厚。灭尽师太盛名远播,武林中无人不知,只是她极少下山,见过她一面的人未几。走近身来,只见她约莫四十四五岁年纪,面貌算得甚美,但两条眉毛斜斜下垂,一副面相便显得甚为诡异,几近有点儿戏台上的吊死鬼味道。
忽听得一个女孩的声音叫道:“无忌哥哥,你在玩甚么啊?我也来。”恰是杨不悔走近身来,跟着纪晓芙也从树丛后走了出来。她母女俩刚从郊野间安步而归,蓦地间见到金花婆婆,纪晓芙神采立变惨白,终究鼓起勇气,颤声道:“婆婆,你不成难为小孩儿家!”
纪晓芙心如刀割,叫道:“师父!”两行热泪流了下来。她知师父向来最是护短,弟子们获咎了人,明显理亏,她也要强辞夺理的保护到底,这时却说出这几句话来,那显是不当她弟子对待了。
金花婆婆俄然伸出两根手指,在她剑鞘外悄悄一捏,随即放开,笑道:“破铜烂铁,也拿来吓人么?”丁敏君肝火更炽,便要拔剑出鞘。那知一拔之下,这剑竟拔不出来。阿离笑道:“破铜烂铁,生了锈啦!”
那小女人向他使个眼色,说道:“快谢婆婆饶命之恩。”张无忌哼了一声,道:“她杀了我,说不定我反而欢愉些,有甚么好谢的?”那小女人眉头一皱,嗔道:“你此人不听话,我不睬你啦。”说着转过了身子,却又偷偷用眼角觑他动静。
丁敏君再一用力,仍拔不出来,才知金花婆婆刚才在剑鞘外这么仿佛漫不在乎的一捏,已潜运内力,将剑鞘捏得向内凹入,将剑锋紧紧咬住。丁敏君要拔是拔不出,就此作罢却又心有不甘,胀红了脸,神情甚为狼狈。
灭尽师太徐行上前,三根指头夹住剑柄,悄悄一抖,剑鞘顿时裂为两片,剑锋脱鞘而出,说道:“这把剑算不得是甚么利器宝刃,却也还不是破铜烂铁。金花婆婆,你不在灵蛇岛上纳福,却到中本来生甚么事?”
金花婆婆大为惊奇,道:“你是武当张五侠的公子,如此说来,那恶人以是用玄冥神掌伤你,为的是要迫问金毛狮王谢逊和屠龙刀的下落?”张无忌道:“不错,他以诸般毒刑加于我身,我却宁死不说。”金花婆婆道:“你确切晓得?”张无忌道:“嗯,金毛狮王是我寄父,我决不会透露他的地点。”
张无忌猛地一低头,张口便往她手背上用力咬去。阿离只觉手背一阵剧痛,大呼一声:“啊唷!”松开右手,左手五根指爪却向张无忌脸上抓到。张无忌忙向后跃,但已然不及,给她中指的指甲刺入肉里,在右脸划了一道血痕。阿离右手的手背上血肉恍惚,给张无忌这一口咬得实在短长,痛得几乎便要哭了出来。
张无忌只痛得涕泪交换,昂然道:“我父母宁肯性命不要,也不肯泄漏我寄父的行迹。金花婆婆,你瞧我是出售父母之人么?”金花婆婆浅笑道:“很好,很好!你爹爹呢?他在不在这里?”潜运内劲,箍在他手上犹似铁圈般的手指又收紧几分。张无忌大声道:“你为甚么不在我耳中注水银?为甚么不喂我吞钢针、吞水蛭?四年之前,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,便不怕那恶人的诸般恶刑,本日长大了,莫非反越来越不长进了?”
金花婆婆浅笑道:“阿离,你独个儿在岛上,没小伴儿,孤单得紧。我们把这娃娃抓了去,叫他奉侍你,好不好?就只他这般驴子脾气,过分倔强,不大听话。”那小女人长眉一轩,鼓掌笑道:“好极啦!我们便抓了他去。他不听话,婆婆不会设法儿整治他么?”张无忌听她二人一问一答,心下大急,金花婆婆当场将他杀死,也就算了,若将本身抓到甚么岛上,死不死、活不活的受她二人折磨,可比甚么都难受了。
金花婆婆左手一掠,已将他双手握在掌里。只听得骨节格格作响,张无忌痛得几欲晕去,又觉一股彻骨冰冷的寒气,从双手传到胸口,这寒气和玄冥神掌又有分歧,但一样的难过难当。金花婆婆柔声道:“乖孩子,好孩儿,你将谢逊的地点说出来,婆婆会医好你的寒毒,再传你一身天下无敌的工夫。”
终究,金花婆婆叹了口气,说道:“幽冥之事,究属迷茫。死虽一定可骇,凡是人莫不有死,到头这一身,难逃那一日。能多活一天,便多一天罢!”
灭尽师太冷冷的道:“打得很好啊。你爱打,便再打!打死了也不关我事。”
灭尽师太抛去半截断剑,说道:“这是我徒儿的兵刃,原不敷以当高人的一击。”说着解开背囊,取出一柄四尺来长的古剑。
金花婆婆点了点头,道:“你跟我来,我们先要去找一小我,办一件事,然后一起回灵蛇岛去。”张无忌怒道:“你们不是好人,我才不跟你们去呢。”金花婆婆浅笑道:“我们灵蛇岛上甚么东西全有,吃的玩的,你见都没见过。乖孩子,跟婆婆来罢!”
灭尽师太一双下垂的眉毛更加垂得低了,长剑斜起,降落嗓门道:“亮兵刃罢!”
这时他听金花婆婆连声“可惜”,便淡淡一笑,随口将心头正想到的那三句经文说了出来。金花婆婆问道:“那是甚么意义?”张无忌解释了一遍,说道:“这是庄子书里的话,是爹爹教我的。”金花婆婆顿时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