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无忌不答,俄然爬到五姑床底瞧了一会,又翻开窗子,察看窗外的花圃,忽地从窗中跳出,走近去抚玩花草。何太冲宠嬖五姑,她窗外的花圃中所种均是珍奇花草,这时见张无忌行动奇特,本身心如油煎,盼他当即开方用药,治好五姑的怪病,他却得意其乐的赏起花来,教他如何不怒?但于束手无策当中忽露一线光亮,终究强忍肝火,却已满脸黑气,不住呼呼喘气。
张无忌看了一会花草,点点头,如有所悟,回进房来,说道:“病是能治的,但是我不想治。詹女人,我要去了。”詹春道:“张兄弟,若你治好了五师娘的怪病,我们昆仑派高低齐感你的大德。定要请你治一治。”张无忌指着何太冲道:“逼死我爹爹妈妈的人中,这位铁琴先生也有份,我为甚么要救他亲人的性命?”
张无忌本不善喝酒,但闻到这虎魄蜜梨酒香沁心脾,便端起杯来,正要放到唇边,俄然怀里竹筒中那对金银血蛇同时胡胡胡的低鸣起来。张无忌心中一动,叫道:“此酒饮不得!”世人一怔,都放下酒杯。张无忌从怀中取出竹筒,放出金冠血蛇,那蛇儿游到酒杯之旁,探头将一杯酒喝得涓滴不剩。张无忌将它关回竹筒,放了银冠雌蛇出来,也喝了一杯。这对血蛇相互迷恋,单放雄蛇或雌蛇,决不远去,同时非常驯善,但若双蛇同时放出,不但难以捕获回归竹筒,说不定还会暴起伤人。
何太冲神采乌青,一把抓住那小鬟手腕,低声问道:“这毒酒是谁叫你送来的?”那小鬟惊得魂不附体,颤声道:“我……我不晓得是毒……有毒……我从大厨房拿来……”何太冲道:“你从大厨房到这里,碰到过谁了?”那小鬟道:“在走廊里见到杏芳,她拉住我跟我说话,揭开酒壶闻了闻酒香。”何太冲、五姑、詹春三人对望了一眼,都脸有惧色。本来那杏芳是何太冲原配夫人的贴身使婢。
张无忌道:“请叫仆妇搬开夫人卧床,床底有个小洞,便是金银血蛇出入的洞窟。”何太冲不等仆妇脱手,右手抓起一只床脚,单手便连人带床一齐提开,果见床底有个小洞,不由又喜又怒,叫道:“快取硫磺炊火来,薰出毒蛇,斩它个千刀万剑!”
这高大女子恰是何太冲的德配夫人班淑娴,本是他的师姊。
那七个医存亡里逃生,无不大喜过望,吃紧拜别,恐怕张无忌的医法不灵,何太冲又把这个“小庸医”跟本身锁在一起,要八名大小“庸医”齐为他爱妾殉葬。
张无忌道:“夫人此病本甚独特,他们不知病源,那也难怪,放了他们归去罢。”何太冲笑道:“很好,很好!小兄弟台端光临,再留这些庸医在此,不惹人厌么?春儿,每人送一百两银子,叫他们各自归去。”
何太冲一见之下,对张无忌的信心陡增十倍,说道:“不错,不错,当真每个足趾上都有齿痕,小兄弟实在高超,实在高超。小兄弟既知病源,必能疗治。小妾病愈以后,我必当重厚酬谢。”转头对七个大夫喝道:“甚么风寒中邪,阳虚阴亏,都是胡说八道!她足趾上的齿痕,你们这七只大饭桶怎瞧不出来?”虽是骂人,腔调却喜气洋洋。
张无忌叮咛紧闭门窗,又命世人取来雄黄、明矾、大黄、甘草等几味药材,捣烂成末,拌以生石灰粉,捏成一根手指大的药条,塞入银冠血蛇的竹筒中,那蛇顿时胡胡的叫了起来。另一筒中的金蛇也呼唤呼应。张无忌拔去金蛇竹筒上的木塞,那蛇从竹筒中出来,绕着银蛇所处的竹筒游走数匝,状甚焦心,俄然间急窜上床,从五姑的棉被中钻了出来。
张无忌道:“好了,每日这般吸毒两次,我再开一张消肿补虚的方剂,十天以内,便可病愈。”何太冲大喜,将张无忌让到书房,说道:“小兄弟神乎其技,这中间的原因,还要就教。”张无忌道:“据书上所载,这金冠银冠的一对血蛇,在天下毒物中名列第四十七,并不算是非常短长的毒物,但有一个特性,性喜食毒。甚么砒霜、鹤顶红、孔雀胆、毒酒等等,无不爱好。夫人窗外的花圃当中种了灵脂兰,这灵脂兰的毒性可实在短长,竟将这对金银血蛇给引了来。”何太冲点头道:“本来如此。”
当日何太冲在后堂设了筵席,接待张无忌与杨不悔。张无忌心想杨不悔是纪晓芙的私生女儿,提及来于峨嵋派的申明有累,是以当何太冲问起她来用时,含混其辞,不加明言。
何太冲等见了这两条怪蛇,都屏息不敢出声。这等异相毒蛇必有剧毒,自不必说,世人武功高强,倒也不惧,但若将之惊走了,只怕夫人的恶疾难治。
五姑向何太冲道:“你收了这很多弟子,到头来谁也帮不了你的忙,只詹女人才立了大功。詹女人既看中那小子,想必是好的,你就多收一个罢,说不定将来倒是最得力的弟子呢。”何太冲对爱妾之言向来唯命是听,便道:“好罢,我收便收他,但是有个条目。”五姑道:“甚么啊?”何太冲正色道:“他投入我门下以后,须得放心学艺,可不准对春儿痴心妄图,企图娶她为妻,这个我倒是千万不准的。”
张无忌摇手道:“使不得,使不得!夫人所中的蛇毒,全仗这两条毒蛇医治,你杀了毒蛇,夫人的病便治不来了。”何太冲道:“本来如此。这中间的原委,倒要就教。”这“就教”两字,自他业师去世,除了对他夫人班淑娴以外,从未对人说过。
詹春也帮着师父圆谎,说道:“令尊令堂身后,家师痛哭了几场,常跟我们众弟子说,令尊是他平生最交好的良朋。张兄弟,你何不早说?早知你是张五侠的公子,我对你更要更加相敬了。”
不到一盏茶时分,只见小洞中探出一个小小蛇头,蛇身血红,头顶却有个金色肉冠。那蛇缓缓爬出,竟生有四足,身长约莫八寸;跟着洞中又爬出一蛇,身子略短,形相普通,但头顶肉冠则作银色。
过未几时,灵脂兰的球茎已捣烂成糊。张无忌将药糊倒在地下,以竹棒拨成一个圆圈,空出一个两寸来长的缺口,说道:“待会晤到异状,各位千万不成出声,以免毒蛇遭到了惊吓,逃得无影无踪。各位去取些甘草、棉花,塞住鼻孔。”世人依言而为。张无忌也塞住了鼻孔,然后取出火种,将灵脂兰的干叶放在蛇洞前燃烧。
只见两条怪蛇伸出蛇舌,互舐肩背,非常亲热,相偎相倚,从灵脂兰药糊围成的圆圈缺口中渐渐爬进圆圈。张无忌忙将一根竹筒放在圆圈的缺口外,筒口向里,提起竹棒,悄悄在银冠血蛇的尾上一拨。那蛇行动快如电闪,世人只见银光一闪,那蛇已钻入了竹筒。金冠血蛇跟着也要钻入,但竹筒甚小,只容得一蛇,金冠血蛇没法再进,只急得胡胡而叫。张无忌用竹棒将另一根竹筒拨到金冠血蛇身前,那蛇便也钻了出来。张无忌忙取过木塞,塞住了两根竹筒口儿。
何太冲一惊,问道:“小兄弟,你贵姓,令尊令堂是谁?”张无忌道:“我姓张,先父是武当派第五弟子。”何太冲一凛:“本来他是张翠山的儿子。武当派实在了得,他家学渊源,料来必有些本领。”惨淡长叹,说道:“张兄弟,令尊活着之时,鄙人和他甚是交好,他自刎身亡,我怜惜不止……”他为了救爱妾性命,便信口胡吹。
五姑笑道:“小兄弟,你这对蛇儿会喝酒,当真风趣得紧。”张无忌道:“请命人捉只狗子或猫儿过来。”那小鬟应道:“是!”便要回身退出。张无忌道:“这位姊姊等在这里别去,让别人去捉猫狗。”过了半晌,一名仆人牵了一头黄狗出去。张无忌端起何太冲面前的一杯酒,灌在黄狗口里。那黄狗悲吠几声,随即七孔流血而毙。
张无忌一进房,便闻到一股古怪气味,过了半晌,觉这气味忽浓忽淡,甚是独特,走到五姑床前瞧她神采,按了按她双手脉息,俄然取出一根金针,从她肿得如南瓜般的脸上刺了下去。何太冲大吃一惊,喝道:“干甚么?”待要伸手抓张无忌时,见他已拔出金针,五姑脸上却无血液脓水排泄。何太冲五根手指离张无忌背心不及半尺,硬生生愣住,见他将金针靠近鼻端一嗅,点了点头。何太冲心中生出一丝希冀,道:“小……小兄弟,这病有救么?”以他一派之尊,竟然叫张无忌一声“小兄弟”,可算得客气之极了。
何太冲忙翻开五姑身上的棉被,凝目看她足趾时,果见每根足趾的尖端都有几个紫玄色齿痕,但细如米粒,若非成心找寻,决看不出来。
五姑备了一席精美酒筵,亲向张无忌伸谢,请了詹春作陪。五姑容色虽仍蕉萃,但美丽一如往昔,何太冲自非常欢乐。詹春乘着师父欢畅,求他将苏习之支出门下。何太冲呵呵笑道:“春儿,你这釜底抽薪之计实在不错啊,我收了这姓苏的小子,将来自会把‘昆仑两仪剑’剑法传他,那么他畴前偷看一次,又有何妨?”詹春笑道:“师父,若不是这姓苏的偷看你白叟家使剑,弟子不会去拿他,便不会碰到张世兄。当然师父和五师娘洪福齐天,张世兄医道高超,但是这姓苏的小子,说来也有一份小小功绩啊!”
五姑吓得浑身颤栗,道:“酒里有毒……谁……谁关键死我们啊,张兄弟,你又安晓得?”张无忌道:“金银血蛇喜食毒物,它们嗅到酒中毒药气味,便欢畅得叫了起来。”
詹春满脸通红,把头低了下去。五姑却吃吃的笑了起来,说道:“啊哟,你做师父的要以身作则才好,本身三妻四妾,莫非制止徒儿们婚配么?”何太冲那句话原是跟詹春谈笑,哈哈一笑,便道:“喝酒,喝酒!”
张无忌道:“何先生,此事我一向迟疑不说,却在暗中察看。你想,这对金银血蛇当初何故去咬五夫人的足趾,乃至于蛇毒传入她体内?显而易见,是五夫人先已中了慢性毒药,血中有毒,才引到金银血蛇。畴前向五夫人下毒的,只怕便是本日在酒中下毒之人。”何太冲尚未说话,俄然门帘掀起,人影闲逛,张无忌只觉胸口双乳底下一阵剧痛,已让人点中了穴道。一个锋利的声音说道:“一点儿也不错,是我下的毒!”
张无忌指着窗外的花圃道:“何先生,尊夫人的疾病,全由花圃中那八株‘灵脂兰’而起。”何太冲道:“这叫做‘灵脂兰’么?我也不知其名,有一名朋友知我性爱花草,从西域带来了这八盆兰花送我。这花开放时有檀香之气,花朵的色彩又极鲜艳,想不到竟是祸胎。”张无忌道:“据书上所载,这‘灵脂兰’其茎如球,色彩火红,球茎中含有剧毒。我们去掘起来瞧瞧,不知是也不是。”
何太冲大惊,“啊”的一声叫了出来。张无忌摇摇手,悄悄揭开棉被,只见那金冠血蛇正张口咬住了五姑左足的中趾。张无忌脸露忧色,低声道:“夫人身中这金银血蛇之毒,现下便是要这对蛇儿吸出她体内毒质。”过了半炷香时分,只见那蛇身子肿胀,粗了几有一倍,头上金色肉冠更灿然生光。张无忌拔下银蛇所居竹筒的木塞,金蛇即从床上跃下,游近竹筒,口中吐出毒血喂那银蛇。
只见一名小鬟托着木盘,盘中放着一把酒壶,走到席前,替大家斟酒。那酒稠稠的微带黏性,色彩金黄,甜香扑鼻。何太冲道:“张兄弟,这是本山的名产,乃是取雪山顶上的虎魄蜜梨变成,叫做‘虎魄蜜梨酒’,为外埠所无,不成未几饮几杯。”心下深思:“却如何骗得他说出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来?此事须当缓图,千万不成暴躁。”
这时众弟子均已得知有个小大夫在治五师母的怪病。男弟子不便进房,詹春等六个女弟子都在中间。听得张无忌这般说,便有两个女弟子拿了铁铲,将一株灵脂兰掘了起来,果见土下的球茎色赤如火。两名女弟子传闻茎中含有剧毒,那敢用手去碰?
张无忌半信半疑,但他天生心软,便道:“这位夫人不是生了怪病,是中了金银血蛇的蛇毒。”何太冲和詹春齐声道:“金银血蛇?”张无忌道:“不错,这类毒蛇我也向来没见过,但夫人脸颊肿胀,金针探后针上却有檀香之气。何先生,请你瞧瞧夫人的脚,十根足趾的趾尖上可有藐小齿痕?”
自那对金银血蛇从洞中出来,世人一向战战兢兢,提心吊胆,直到张无忌用木塞塞住竹筒,大家才不约而同的吁了口长气。张无忌道:“请拿几桶热水出去,将地下洗刷洁净,不成留下灵脂兰的毒性。”六名女弟子忙奔到厨下烧水,先刮去灵脂兰的药糊,再洗濯空中,未几时便将地下洗得片尘不染。
过了数日,五姑肿胀渐消,服了张无忌所开汤药,脸孔也渐转姣美,精力规复,已能略进饮食。张无忌便出言告别,何太冲苦苦挽留,只恐爱妾病况又有反覆。到第十天上,五姑已然肿胀全消。
只见出去那人是个身材高大的半老女子,头发斑白,双目含威,眉心间聚有煞气。那女子对何太冲道:“是我在酒中下了蜈蚣涎的剧毒,你待如何?”五姑脸现惧色,站起家来,恭恭敬敬的叫道:“太太!”
张无忌道:“请各位将八枚球茎都掘出来,放入土钵,再加上鸡蛋八枚、鸡血一碗,捣烂成糊。那是剧毒之物,捣药时务请谨慎,不成溅上肌肤。”詹春承诺了,自和两名师妹同去办理。张无忌剪下了灵脂兰的一些叶子,命人到门外用火烤干,又要了两根尺许是非的竹筒、一枝竹棒,放在一旁。
张无忌道:“金银血蛇必然雌雄共居,刚才我用雄黄等药焙炙那银冠雌蛇,金冠雄蛇为了救它朋友,便到夫人脚指上接收毒血相喂。而后我再用药物整治雄蛇,那雌蛇也必去接收毒血,如此反覆施为,便可将夫人体内毒质去尽。”说到这里,想起一事:“这对血蛇最后却何故去咬夫人脚指,此中必然另有原因。”一时想不明白,也就不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