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无忌心想:“你们这般轻视于我,我岂能提及父母的门派,热诚太师父和死去的爹娘?何况我又没当真好好练过武当派的工夫。”便道:“我自幼父母双亡,流落江湖,没学过甚么武功,只小时候我爹爹指导过我一点儿。”朱九真问道:“你爹爹叫甚么名字?是甚么门派的?”张无忌点头道:“我不能说。”
朱九真是朱子柳的先人。那姓武的少女名叫武青婴,武三通的先人,属于武修文一系。武三通和朱子柳都是一灯大师的弟子,武功原是一起。但百余年后传了几代,两家所学便各有增益窜改。武敦儒、武修文兄弟拜大侠郭靖为师,虽也学过“一阳指”,但武功近于九指神丐洪七公一派刚猛的门路。那青年卫璧是朱九真的表哥、武青婴之父的弟子,别人既漂亮,性子又和顺和顺,朱九真和武青婴芳心可可,暗中都爱上了他。
这时张无忌才看明白了,那男人面貌漂亮,长身玉立,虽在这等大寒天时,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淡黄色缎袍,明显内功了得。那女子穿一件玄色貂裘,身形苗条,言语举止甚是斯文,边幅清秀,和朱九真的素净可说各有千秋,但在张无忌眼中瞧出来,高傲大不如贰心目中貌如天仙的蜜斯。二女都是十七八岁年纪,那男人仿佛稍大。
武青婴鼓掌喝采,格格娇笑,说道:“真姊,我武家的工夫还成么?”朱九真又羞又恼,若说武家的工夫不好,不免获咎了卫璧,说他好罢,却又气不过武青婴,只好寒着脸不出声。
张无忌远远在后,见三人又说又笑,却听不见说些甚么,不由自主的也跟入了狗场。
张无忌听到这里,忍不住“哈”的一声笑了出来,但随即晓得失态,忙掩嘴回身。
卫璧但觉手臂酸麻,胸口气血震惊,当即斜身挥拳,往张无忌后心击去。张无忌手掌向后挥出,应以一招“一条鞭”。卫璧见他掌势奇妙,急向后闪时,肩头已给他三根指头扫中,虽不如何疼痛,但朱九真和武青婴天然均已看到,本身已然输招。
那青年似怕朱九真活力,忙道:“那也不见得,你有两位师父,母娘舅母一起教,不又强过了我们么?”朱九真嗔道:“我们我们的?哼,你的师妹,天然亲过表妹了。我跟青妹说着玩,你总一股劲儿的帮着她。”说着扭过了头不睬他。那青年陪笑道:“表妹亲,师妹也亲,两个妹子普通亲,不分相互。表妹,你带我去瞧瞧你那些守门大将军,好不好?众将军必然给你调教得越来越短长了。”
蓦地里听得一个严肃的声音喝道:“且慢!”蓝影闲逛,有人自旁窜到,举手挡开了卫璧这一掌。他轻描淡写的顺手挡格,卫璧竟安身不定,急退数步,目睹便要坐倒在地,那身穿蓝袍之人身法快极,纵畴昔在他肩后一扶,卫璧这才立定。
武青婴满肚肝火,却不便向朱九真正面发作,说道:“真姊,你府上的小厮可真有端方。我们在谈笑,这些低三下四之人竟然在中间偷听,还敢笑上一声两声。师哥,我先回家去啦!”朱九真俄然想起张无忌曾一掌打死了她的“左将军”,手上劲力倒也不小,笑道:“青妹,你不消活力,也别瞧不起这小厮。你武家工夫虽高,倘若三招以内能打倒这个低三下四的小厮,我才当真服了你。”
朱九真欢畅了起来,道:“好!”领着他们迳往灵獒营。
朱九真喝道:“那边来的臭小子,却到朱武连环庄来撒泼,当真活得不耐烦了!”见卫璧举起左掌,运劲劈落,便即左肩猛撞,将张无忌身子往他掌底推去。卫璧断臂处越来越痛,不肯跟这小厮多所胶葛,这一掌劈下,已使上了十成力。张无忌身不由主的向前撞出,但觉劲风劈面,这掌只消劈中头脸关键,只怕性命难保,他惶急之下,虽知抵挡不住,但仍举起双臂强挡。
张无忌原知不是卫璧的敌手,了局跟他放对,徒然自取其辱,不过让他们高兴一场罢了,但一站到了朱九真面前,便不由意乱情迷,再听她软语叮咛,香泽微闻,那边另有主张?心中只想:“蜜斯叮咛下来,再艰巨凶恶的事也要冒死去干,挨几下拳脚又算得甚么?”迷怅惘惘的走到卫璧面前,呆呆呆呆的站着。
卫璧俊脸通红,眉间微有恼色,呸的一声,道:“胡说八道,你骂我是狗吗?”武青婴浅笑道:“众将军长侍美人妆台,摇尾乞怜,艳福好得很啊,有甚么不好?”朱九真愠道:“他倘如果狗子,他的师妹不知是甚么?”
本来张无忌这一掌,是他父亲张翠山当年在木筏上所教“武当长拳”中的一招“七星手”。“武当长拳”是武当派的入门工夫,拳招说不上有何奇妙。但武当派武功在武学中别开门路,讲究以柔克刚,以弱胜强,不在以己劲伤敌,而是将仇敌发来的劲力反激归去,仇敌击来一斤力道,反激归去也是一斤,倘若打来百斤,便有百斤之力激回,如同以拳击墙,出拳愈重,本身所受也愈益短长。当年觉弘远师背诵《九阳真经》,曾说到“以己从人,后发制人”,张三丰厥后将这些事理化入武当派拳法当中。如为宋远桥、俞莲舟等妙手,自可在敌劲之上再加上本身劲力。张无忌所学粗浅之极,但在这一拳当中,不知不觉的也已含了反激敌劲的上乘武学。
张无忌待要退后遁藏,武青婴双掌向他背心悄悄一挡,令他无路可退,卫璧那一拳正中他鼻梁,顿时鼻血长流。武青婴远比朱九真工于心计,她暗中互助师哥,却不露陈迹,要使他脸上光彩,心中感激。朱九真一见,心想:“你会帮师哥,莫非我就不会帮表哥?”也即脱手,上前夹攻。
张无忌的武功本来远不如卫璧,再加朱武二女一个明助,一个暗帮,瞬息之间,给三人拳打足踢,连中七八招,又吐了几口鲜血。他气愤之下,形同冒死,将父亲教过的三十二势“武当长拳”尽数使将出来,虽功力不敷,所出拳脚均无能力,但所学实是上乘家数,竟然支撑了一盏茶时分,仍直立不倒。
朱九真和武青婴齐声惊呼,奔到卫璧身边察看他的伤处。卫璧苦笑道:“无妨,是我一时粗心。”朱九真和武青婴心疼情郎受伤,两人不约而同的挥拳向张无忌打去。张无忌一招震断卫璧的手臂,本身也给撞得几乎仰天跌倒,安身不决,朱武二女已双拳打来。他浑忘了闪避,双拳一中前胸,一中肩骨,顿时吐了一口鲜血。但是贰心中的气愤难过,尤胜于身上的伤痛,暗想:“我为你冒死力战,为你挣面子,当真胜了,你却又来打我!”
朱武二女春秋相若,人均仙颜,春兰秋菊,各擅胜场,家传的武学又不相高低,昆仑一带的武林中人合称之为“雪岭双姝”。她二人暗中早就较上了劲,偏生卫璧感觉熊掌与鱼,难以弃取,是以只要三人走在一起,面子上客客气气,二女却唇枪舌剑,谁也不肯让谁。只武青婴较为含蓄不露,归正她和卫璧同门学艺,日夕相见,比之朱九真要多占便宜。
卫璧笑道:“小子,接招!”啪啪两声,打了他两记耳光。这两掌来得好快,张无忌待要伸手挡架,脸上早已挨打,双颊都肿起了红红的指印。卫璧既知他并非朱家传授的武功,不怕削了朱九真和母舅、舅母的面子,动手便不容情,但这两掌也没真使上内力,不然早将他打得齿落颊碎。
朱九真明知他是在帮师妹,但转念一想:“这姓张的小子不知是甚么来路,让表哥逼出他的根底来也好。”便道:“好啊,让他领教一下武家绝学,那再好也没有了,此人啊,连我也不知他到底是甚么门派的弟子。”卫璧奇道:“这小厮所学的,不是府上的武功么?”朱九真向张无忌道:“你跟表少爷说,你师父是谁、是那一派门下。”
三人一起谈笑,走向后院。那少女道:“真姊,你的一阳指工夫,练得又深了两层罢?露一手给妹子开开眼界好不好?”朱九真道:“啊哟,你这不是要我都雅么?我便再练十年,也及不上你武家兰花拂穴手的一拂啊。”那青年笑道:“你们两位谁都不消谦善了,大名鼎鼎的‘雪岭双姝’,普通的威风短长。”朱九真道:“我独个儿在家中瞎揣摩,那及得上你师兄妹有商有量的进境快?你们本日喂招,明日参议,那还不一日千里吗?”那少女听她言语中隐含醋意,抿嘴一笑,并不答话,竟给她来个默许。
卫璧在乎中人之前,这个台如何坍得起?他初时和张无忌放对,眼看对方年纪既小,成分又贱,委实胜之不武,只不过拿他来耍弄耍弄,以博武青婴一粲,是以拳脚上都只使二三成力,这时连吃了两次小亏,大喝一声:“小鬼,你不怕死么?”呼的一声,发拳当胸击去。他这招“长江三叠浪”中共含三道劲力,仇敌如以尽力挡住了第一道劲力,料不到第二道接踵而至,跟着第三道劲力又澎湃而来,若不是武学妙手,赶上了不死也不免身受重伤。
卫璧笑道:“以我们三人的目光,还瞧他不出么?”徐行走参加中,笑道:“小子,你来接我三招尝尝。”说着转头向武青婴使个眼色,意义是说:“师妹莫恼,我狠狠打这小子一顿给你消气。”
武青婴一眼也不瞧他,却向卫璧道:“师哥,你让我受这小厮抢白,也不帮我。”
陷身在情网中的男女,对恋人的一言一动、一颦一笑,无不留意在乎,卫璧这一个眼色的含义,尽教朱九真瞧在眼里。她见张无忌不肯了局,向他招招手,叫他过来,在他耳边低声道:“我表哥武功很强,你不消想胜他,只须挡得他三招,就算是给我挣了面子。”说着在他肩头拍了拍,意示鼓励。
卫璧叫道:“两位停止!”朱武二女依言停手,只见他提起左掌,乌青着脸,向张无忌打去。张无忌忙闪跃避开。朱九真叫道:“表哥,你受了伤,何必跟这小厮普通见地?是我错啦,不该要你跟他脱手。”凭她平时心高气傲的脾气,要她向人低头认错,实是千难万难,若非目睹意中人臂骨折断,心中既惶急又顾恤,决不能如此低声下气。岂知卫璧一听,更加愤怒,嘲笑道:“表妹,你这小厮本领高强,你那边错了?只是我偏不平气。”说着横过左臂,将朱九真推在一旁,跟着又举拳向张无忌打去。
朱九真叫道:“爹!”武青婴叫道:“朱伯父!”卫璧喘了口气,才道:“娘舅!”
张无忌虽跟谢逊学过几年武功,但一来当时年纪太小,二来谢逊只叫他影象口诀和招数,不务实战对拆,赶上了卫璧这等出自王谢的弟子,自是缚手缚脚,半点也发挥不开。给他这么摔落,想要伸脱手足支撑,已然不及,砰的一声响,额头和鼻子重重撞在地下,鲜血长流。
朱九真叫道:“无忌,还招啊!”张无忌听得蜜斯叫声,精力大振,呼的一拳打了出去。卫璧侧身避开,赞道:“好小子,还真有两下子!”闪身跃到他背后。张无忌仓猝回身,不料卫璧脱手如电,已抓住了他后领,举臂将他提起,笑道:“跌个狗吃屎!”用力往地下摔去。
朱九真命豢养群犬的狗仆放了众猛犬出来。诸犬听令行事,无不凛遵。卫璧不开口的奖饰。朱九真非常对劲。武青婴抿嘴笑道:“师哥,你将来是‘冠军’呢还是‘骠骑’啊?”卫璧一怔,道:“你说甚么?”武青婴道:“你这么听真姊的话,真姊还不赏你一个‘冠军将军’或‘骠骑将军’甚么的封号么?只不过要谨慎她的鞭子才是。”
卫璧见着她娇滴滴的楚楚神态,心早就软了,贰心底虽对雪岭双姝无分轩轾,但知师父武功深不成测,本身蒙他传授的最多不过十之一二,要学绝世工夫,非讨师妹的欢心不成,对朱九真笑道:“表妹,这小厮的武功很不差吗?让我考考他成不成?”
张无忌见对方招数凌厉,心中惊骇,这时更无思考余裕,依着当年父亲在海中木筏上所教伎俩,双臂回环,应以一招“井栏”。这一招广博高深,张无忌又怎能体味到此中的精要?只危急之际,顺手便使了出来。卫璧右拳打出,正中张无忌右臂,本身拳招中的第一道劲力便如投入汪洋大海,顿时无影无踪,一惊之下,喀喇一响,那第二道劲力反弹过来,他右臂臂骨已然震断。幸而如此,他第三道劲力便发不出来,不然张无忌不懂这招“井栏”的妙用,两人都要同时重伤在这第三道劲力之下。
张无忌爬了起来,战战兢兢的向朱九真望了一眼,见她秀眉紧蹙,心道:“我便送了性命,也不能让蜜斯失了面子。”只听卫璧笑道:“表妹,这小子连三脚猫的工夫也不会,说甚么门派?”张无忌俄然冲上,飞脚往他小腹上踢去。卫璧笑着叫声:“啊哟!”身子向后微仰,避开了他这一脚,跟着左手快速伸出,抓住他踢出后尚未收回的右脚,往外摔出。这一下只使了三成力,但张无忌还是如箭离弦,平平往墙上撞去。他危急中身子用力急转,这才背脊先撞上墙,虽免头骨分裂之祸,然背上已痛得好像每根骨头都要断裂,便如一团烂泥般堆在墙边,再也爬不起来。
此人恰是朱九真之父朱长龄。卫璧受伤断臂,事情不小,灵獒营的狗仆飞报仆人,朱长龄仓促赶来,见到三人正在围攻张无忌。他站在中间看了一会,待见卫璧猛下杀手,这才脱手相救。
他身上虽痛,心中却仍牵挂着朱九真的神采,含混中只听她说道:“这小厮没半点用。我们到花圃中玩去罢!”语意中明显非常气恼,怪他失了她脸面。张无忌也不知从那边来的一股力量,翻身跃起,疾纵上前,发掌向卫璧打去。卫璧哈哈一笑,挥掌相迎,啪的一响,他竟身子闲逛,退了一步。
武青婴道:“哼,如许的人也配我脱手么?真姊,你不能这般瞧我不起。”
张无忌忍不住大声道:“武女人,你们说话,我不敢插嘴,也就是了。莫非听一听、笑一笑,也须得你准予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