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无忌跪在地下,朗声道:“皇天在上,朱伯伯向我所说之事,倘若我向旁人泄漏、多口查问,教我乱刀分尸,身败名裂。”
朱长龄见二人出去,说道:“张兄弟,我恭敬你的仁侠心肠,豪杰气势,本想留你在寒舍住个十年八载,但是眼下崛起变故,逼得和你分离,张兄弟千万莫怪。”说着托过一只盘子,盘中放着十二锭黄金,十二锭白银,又有一柄防身的短剑,说道:“这是愚佳耦和小女的一点微意,请张兄弟收下,老夫若能留得下这条性命,今后当再相会……”说到这里,声音哭泣,喉头塞住了,再也说不下去。
姚清泉拭泪道:“大哥说得是,咱哥儿俩的性命,都是张五爷救的,归正已多活了这十多年,再交还给张五爷,也就是了。小弟最感抱憾的,是没能见到张五爷的公子,不然也可传达大哥之意,最好是能请他到这儿来,大伙儿尽其统统,好好的奉养他一辈子。”
朱九真见父亲动了真怒,双膝一屈,跪在地下,说道:“爹爹,孩儿再也不敢了。”朱长龄兀自狂怒不休,卫璧和武青婴一齐跪下求恳。
朱长龄俄然手起一掌,喀喇喇一声响,将身前一张八仙桌打塌了半边,说道:“二弟,你明显白白说给我听,上武当山逼死恩公恩嫂的,到底是那些人?”
朱九真携着张无忌的手,走到父亲书房,指着墙上一幅大中堂给他看。那中堂右端题着七字:“张公翠山恩德图”。张无忌从未到过朱长龄的书房,此时见到父亲的名讳,已然泪眼恍惚,只见图中所绘是一处郊野,一个少年漂亮的军人,左手持银钩、右手挥铁笔,正和五个凶悍的仇敌恶斗。张无忌晓得此人便是本身父亲了,虽面孔并不肖似,但模糊可从他端倪之间看到本身的影子。地下躺着两人,一个是朱长龄,另一个便是姚清泉,另有两人却已身首异处。左下角绘着一个青年妇人,满脸惧色,恰是朱夫人,她手中抱着一个女婴。张无忌凝目细看,见女婴嘴边有一颗小黑痣,那自是朱九真了。这幅中堂纸色已变淡黄,为时起码已在十年以上。
朱九真大喜,掷笔叫道:“好啊,我等了他大半年啦,到这时候才来。”牵着张无忌的手道:“无忌弟,我们瞧瞧去,不知姚二叔有没给我买齐东西。”两人联袂走向大厅。张无忌问道:“姚二叔是谁?”朱九真道:“他是我爹爹的结义兄弟,叫做千里追风姚清泉。客岁爹爹请他到中原去送礼,我托他到杭州买胭脂水粉和绸缎、到姑苏买绣花的针线和图样,又要买湖笔徽墨、碑本册本,不知他买齐没有?”跟着解释,朱家庄僻处西域昆仑山,精美些的物事数千里内都没买处。昆仑山和中土相隔万里,来回一次动辄两三年,有人前赴中原,朱九真自要托他采办多量用品了。
次晨起家,听得脚步细碎,鼻中闻到一阵暗香,见朱九真端着洗脸水走进房来。张无忌一惊,道:“真姊,怎……如何你给我……”朱九真道:“佣仆和丫环都走洁净了,我奉侍你一下又打甚么紧?”张无忌更是诧异,问道:“为……为甚么都走了?”
朱九真道:“我爹爹昨晚叫他们走的,每人都发了一笔银子,要他们回本身家去,因为在这儿伤害不过。”她顿了一顿,说道:“你洗脸后,爹爹有话跟你说。”
朱九真自幼极得父母宠嬖,连较重的呵责也没一句,本日在人前竟给父亲重重的打了个耳光,一时面前天旋地转,脑筋中一片混乱,隔了一会,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。
朱长龄哼了一声,走入恶犬群中,啪啪啪啪四声响过,四条巨狼般的恶犬已头骨碎裂,尸横当场。旁人吓得呆了,都说不出话来。朱长龄拳打足踢、掌劈指戳,但见他身形飞舞,一个蓝影在场上绕了一圈,三十余条猛犬已全遭击毙,别说噬咬抗击,连逃窜几步也来不及。他一举击毙群犬,固因群犬未得朱九真号令,给攻了个出其不料,但他脱手如风似电,掌力更凌厉之极。卫璧、武青婴、张无忌只看得挢舌不下。
朱九真指着丹青,向他解释。本来当时朱九真初生不久,朱长龄为了遁藏强仇,携眷西行,但途中还是给仇家追上了。两名师弟为仇敌所杀,他和姚清泉也给打倒。仇敌正要痛下毒手,适逢张翠山路过,仗义脱手,将仇敌击退,救了他一家性命。依光阴推算,那自是张翠山在赴冰火岛之前所为。
朱九真仓促回房,换了一套素净衣衫,和张无忌同到后堂。只见堂上已列举两个灵位,素烛高烧,一块灵牌上写着“恩公张大侠讳翠山之灵位”,另一块写着“张夫人殷氏之灵位”。朱长龄佳耦和姚清泉膜拜在地,抽泣甚哀。张无忌跟着朱九真一同膜拜。
在这二十余日的养伤期间,朱九真常自伴在张无忌床边,唱歌猜谜、讲故事谈笑,像大姊姊奉侍抱病的弟弟普通,细心体贴,无微不至。
朱长龄道:“你瞧,人家小小年纪,竟有这等胸襟度量,你们三个怎及得上人家?大年月朔,武女人又是客人,我原不该活力,但是这件究竟在太不该该,那是黑道中卑鄙小人的行迳,岂是我辈侠义道的所作所为?璧儿,你明天也做错了!既是小兄弟代为讨情,你们都起来罢。”卫璧等三人害羞带愧,站了起来。
朱长龄又问起张无忌何故来到庄中、怎地身穿僮仆衣衫,一面问,一面叫人取了伤药和接骨膏来给他和卫璧治伤。朱九真明知父亲定要着恼,但又不敢坦白,只得将张无忌如何保藏小猴、如何给群犬咬伤、本身如何救他来庄的情由说了。
张无忌道:“老爷……”朱长龄忙道:“小兄弟,你怎可叫我老爷?我痴长你几岁,最多称我一声前辈,也就是了。”张无忌道:“是,是,朱前辈。这件事须也怪不得蜜斯,她确是并非成心的。”
姚清泉哭泣着道:“我们住得偏僻,讯息不灵,本来张恩公在四年多之前,便已和夫人一齐他杀身亡。我还没上武当山,在陕西途中就已听到动静。上山后见到宋大侠和俞二侠,才知真相,唉……”
朱长龄道:“这位小兄弟拳脚不成章法,明显从未好好的拜师学过技艺,全凭一股刚勇之气,拚死抵当,这就更加令人相敬了。你们三个却如此欺负一个不会武功之人,常日师长父母的教诲,可另有半句记在心中吗?”他这一顿疾言厉色的斥责,竟对卫璧和武青婴也涓滴不包涵面。张无忌听着,反觉惶悚不安。
张无忌闪身让在一旁,昂然道:“朱伯伯,小侄固然年青无用,却也不是贪恐怕死之徒。府上面前既有危难,小侄决不能自行退避。纵使不能帮伯父和姊姊甚么忙,也当跟伯父和姊姊同生共死。”朱长龄劝之再三,张无忌只是不听。
朱长龄道:“我朱家世代相传,以侠义自命,你高祖子柳公帮手宣宗天子,在大理国官居宰相,厥后助守襄阳,名扬天下,那是多么的豪杰?那知子孙不肖,到了我朱长龄手里,竟会有如许的女儿,三个大人围攻一个小孩,还想伤别性命。你说羞也不羞,羞也不羞?”他虽明着呵责女儿,但这些话卫璧和武青婴听在耳里,句句如同刀刺,均觉无地自容。
两人走近厅门,只听得一阵哭泣抽泣之声,不由都吃一惊,进得厅来,更是骇怪,只见朱长龄和一个身裁高瘦的中年男人跪在地下,相拥而泣。那男人身穿红色丧服,腰上系了一根草绳。朱九真走近身去,叫道:“姚二叔!”朱长龄放声大哭,叫道:“真儿,真儿!我们的大仇人张五爷,张……张五爷……他……他……已归天了!”朱九真惊道:“那如何会?张恩公……失落了十年,不是早已安然返来么?”
朱长龄抚着他头,哽咽道:“小兄弟,很好,很好。这位张大侠慷慨磊落,实是当世无双的奇男人,你虽跟他并不了解,无亲无端,但拜他一拜,也是应当的。”
当此情境,张无忌更不能自认便是这位“张恩公”的儿子,心想:“那姚二叔传闻有误,说我不过十岁摆布,此时我便明说,他们也必然不信。”
忽听姚清泉道:“大哥,那位谢爷……”朱长龄咳嗽一声,向他使个眼色,姚清泉顿时会心,说道:“那些谢仪该如何办?要不要为恩公发丧?”朱长龄道:“你瞧着办罢!”张无忌心想:“你明显说的是‘谢爷’,怎地俄然改成‘谢仪’?谢爷,谢爷?莫非说的是我寄父么?”
朱长龄越听眉头越皱,听女儿陈述结束,厉声喝道:“这位张兄弟义救小猴,大有仁侠心肠,你竟然拿他当作厮仆。今后鼓吹出去,江湖上豪杰大家要说我‘惊天一笔’朱长龄是个不仁不义之徒。你养这些恶狗,我只当你为了玩儿,那也罢了,那知胆小妄为,竟然纵犬伤人?本日不打死你这丫头,我朱长龄另有颜面厕身于武林么?”
朱长龄叹道:“唉,小孩子家不知伤害。我只要将本相跟你说了,但是你先得立下个重誓,决不向第二人泄漏奥妙,也不得向我多问一句。”
朱长龄向豢养群犬的狗仆喝道:“那些恶犬呢?都放出来。”狗仆承诺了,放出群犬。群犬蹲在地下,张口露齿,口滴馋涎,神态凶悍。
朱九真说了这件过后,神采黯然,说道:“我们住得隐僻,张恩公从外洋返来的讯息,直至客岁方才得知。爹爹曾发誓不再踏入中原一步,因而忙请姚二叔照顾贵重礼品,前去武当山拜见,那晓得……”说到这里,一名书僮出去请她赴灵堂施礼。
这一晚他想起亡父亡母,以及在极北寒岛苦渡余生的寄父,思潮起伏,又怎睡得安稳?
姚清泉道:“大哥叫我带去送给张恩公的千年人参王、天山雪莲、玉狮镇纸、乌金匕首等等这些物事,小弟都留在武当山上,请宋大侠转交给张公子。”朱长龄道:“如许最好,如许最好!”转头向女儿道:“我家如何身受大恩,你可跟张兄弟说一说。”
张无忌越听越惊,到厥后更无迷惑,他们所说的“大仇人张五爷”,自是本身的生父张翠山,目睹朱长龄和姚清泉哭得哀痛,朱九真也泫然落泪,忍不住便要上前透露本身成分,但转念一想:“我一向不说本身出身,这时申明本相,朱伯父和真姊多数不信,定要疑我冒充沽恩,不免给他们瞧得小了。”
朱长龄喝道:“住声,不准哭!”声音中充满严肃,声音之响,只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下。朱九至心下惊骇,当即住声。
朱长龄横眼瞪着女儿和卫武二人,满脸肝火,俄然反手啪的一掌,打了女儿一个耳光,大声喝道:“好,好!朱家的子孙越来越长进了。我生了如许的乖女儿,将来另有脸去见祖宗于地下么?”
转眼到了仲春中旬,这日张无忌和朱九真在小书房中相对临帖。丫环小凤出去禀报:“蜜斯,姚二爷从中原返来了。”
姚清泉道:“我一获得讯息,本来早该返来急报大哥,但想须得查明仇敌的姓名要紧。本来上武当山逼死恩公的,自少林派三大神僧以下,人数实在很多,小弟暗中到处探听,这才担搁了日子。”当下将少林、崆峒、峨嵋各门派,海沙、巨鲸、神拳、巫山等帮会中,凡曾上武当山去勒逼张翠山的,诸如空闻方丈、空智大师、何太冲、静玄师太、关能等等的名字都说了出来。
张无忌见朱九真半边粉脸肿起老高,显见她父亲这一掌打得实在不轻,见到她又羞又怕的不幸神态,想哭却不敢哭,只用牙齿咬着下唇,便道:“老爷,这不关蜜斯的事。”他话一出口,不由吓了一跳,本来本身说话沙哑,几不成声,自是咽喉处受了卫璧重击之故。
张无忌伤愈起床,朱九真每日仍有大半天和他在一起。她跟父亲学武之时,对张无忌也毫不避讳,总叫他在一旁旁观。朱长龄曾两次暴露口风,成心收他为徒,愿将一身武功相传,但见他并不接口显现拜师之愿,而后也就不再提了,但待他极尽亲厚,与本身家人后辈涓滴无异。朱家武功与书法有关,朱九真每日都须习字,也要张无忌伴她一起学书。张无忌自从离冰火岛来到中土后,一向颠沛流浪、哀伤困苦,那边有过这等安乐欢愉的日子?
张无忌胡乱洗了脸。朱九真给他梳了头,两人一同来到朱长龄书房。这所大宅子中本来有七八十名婢仆,这时俄然冷冷僻清的一个也不见了。
朱夫人絮絮扣问这位张公子的详情。姚清泉说只知他受了重伤,不知在那边医治,仿佛本年还只十岁摆布年纪,猜想张三丰张真人定要传以绝世武功,将来能够出任武当派掌门人。朱长龄佳耦跪下拜谢六合,光荣张门有后。
过未几时,只听得内院哭声高文,朱夫人扶着丫环,走出厅来,连声向姚清泉诘问。姚清泉悲忿之下,也忘了向义嫂见礼,当即陈述张翠山自刎身亡的颠末。张无忌固然强忍,不致号哭出声,但泪珠已滚滚而下。大厅上大家均在抽泣堕泪,谁也没留意到他。
朱九真见父亲神采不善,不知他是何企图,低声叫道:“爹。”朱长龄嘲笑道:“你养了这些恶犬来伤人,好啊,你叫恶犬来咬我啊。”朱九真哭道:“爹,女儿知错了。”
朱长龄慨然道:“二弟,这些人都是当今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妙手,我们本来是一个也惹不起的。但是张五爷待我们恩重如山,我们便粉身碎骨,也得给他报此深仇。”
朱长龄将张无忌横抱在臂弯当中,送到本身房中养伤。不久朱夫人和朱九真一齐过来顾问汤药。张无忌先前给群犬咬伤后失血过量,身子本已衰弱,这一次受伤不轻,又昏倒了数日,稍待复苏,便本身开了张疗伤保养的药方,命人煮药服食,这才好得快了。朱长龄见他用药如神,更加欣喜交集。
张无忌浑身剧痛,几欲晕倒,咬紧牙齿冒死支撑,才勉强站立,心中却仍明白,听了朱长龄这番言语,好生佩服,暗想:“是非清楚,那才是真正的侠义中人。”见朱长龄气得面皮焦黄,满身发颤,不住呼呼喘气。卫璧等三人眼望地下,不敢和他目光相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