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无忌道:“我要解药!你不给,我……我是不想活了,你也不消想活了。”赵敏脸上微微一红,轻声啐道:“呸!臭美么?你死你的,关我甚么事,要我陪你一块儿死?”张无忌正色道:“谁跟你谈笑话?你不给解药,本日便是你我同时毕命之日。”
周颠洋洋对劲,喝了一杯酒,说道:“只须教主去问一声赵女人,少说也就明白了九成。我说哪,这些人不是给赵女人杀了,便是给她擒了。”
张无忌深思:“只要不背侠义之道,那么非论多大的困难,我也当极力以赴。”慨然道:“赵女人,若你肯赐灵药,治好了我俞三伯和殷六叔,但教你有所命,张无忌决不敢辞。赴汤蹈火,唯君所使。”
心中正自一片茫然,只见吴劲草走到门外,禀道:“教主,阿谁赵女人在观外求见。”张无忌一听,悲忿不能自已,叫道:“我正要找她!”向杨不悔借了一柄长剑,执在手中,大踏步走出。
赵敏取下鬓边珠花,道:“现下你肯要我的物事罢?”张无忌恐怕她不给解药,不敢拂逆其意,将珠花接过。赵敏内疚道:“我可不准你再去送给阿谁俏丫环。”张无忌道:“是!”
杨逍道:“天下百姓磨难方深,民气机变,恰是驱除鞑子、还我国土的良机。昔年阳教主活着,日夜以兴复为念,只是本教向来行事过火,百年来和中原武林诸派怨仇相缠,难以联袂抗敌。天幸张教主主理教务,和各派怨仇渐解,我们恰好同心合力,共抗胡虏。”周颠道:“杨左使,你的话听来倒也不错。可惜都是废话,近乎放屁一类!”
杨逍听了也不活力,说道:“还须请周兄指教。”周颠道:“江湖上都说我们明教杀光了六大派妙手,一听到‘明教’两字,大家恨之入骨,甚么‘同心合力、共抗胡虏’如此,说来好听,却又如何做起?”杨逍道:“我们虽蒙此恶名,但本相总有明白之日,何况张真人可为明证。”周颠笑道:“倘若确是我们杀了宋远桥、灭尽老尼、何太冲他们,张真人还不是给蒙在鼓里,如何作得准?”铁冠道人喝道:“周颠,在张真人和教主之前不成胡说八道!”周颠伸了伸舌头,便不言语了。
赵敏正色道:“张教主,你要黑玉断续膏,我可给你。你要七虫七花膏的解药,我也可给你。只是你须得承诺我做三件事,那我便心甘甘心的奉上。倘若你用强威胁,那么你杀我轻易,要得解药,却难上加难。你再对我滥施恶刑,我给你的也只是假药、毒药。”
张无忌将这张素笺连读了三遍,又惊又喜,又是忸捏,忙看那朵珠花,逐颗珍珠试行扭转,果有一颗能够转动,因而将珠子旋下,金铸花干中空,藏着一卷红色之物。他从怀中取出针刺穴道所用的金针,将那卷物事挑了出来,乃是一张薄纸,上面写着七虫为那七种毒虫,七花是那七种毒花,中毒后如何挽救,一一书明。
这时杨逍等都已得知讯息,拥出观门,见赵敏已给张无忌擒住,玄冥二老却站在远处,仿佛漠不体贴,又似有恃无恐。大家便均站在一旁,静以观变。
过了数日,殷天正和殷野王父子也回到武当,报称天鹰旗已改编完竣,尽数附属明教。又说东南群雄并起,反元义军此起彼伏,以韩山童、张士诚、方国珍三路最盛。当时元军兵力仍强,且起事者各自为战,相互并无照应联络,都是不旋踵即遭毁灭。
张无忌额头汗水涔涔而下,晓得终因而上了赵敏的恶当,她在黑玉瓶中所盛的固是七虫七花膏,而在阿三和秃顶阿二身上所敷的,竟也是这剧毒的药物,不吝舍却两名妙手的性命,要引得本身入彀,这等暴虐心肠,当真匪夷所思。
张无忌接箭在手,见来箭并无箭镞,箭杆上绑着一信。张无忌解下看时,信封上写的是“张教主亲启”,拆开信来,一张素笺上写着几行簪花小楷:
张无忌在武当山上这么一担搁,派出去的五行旗人众前后回山,带返来的讯息令人大为惊奇。峨嵋、华山、崆峒、昆仑各派远征光亮顶的人众,竟没一个回转本派,江湖上沸沸扬扬,都说魔教势大,将六大派前赴西域的众妙手一鼓聚歼,然后再分头攻灭各派。少林寺僧众俄然失落之事,在武林中已引发轩然大波。五行旗各掌旗副使此去,幸亏均持有张三丰所付的武当派信符,又没泄漏本身成分,不然早已和各派打得落花流水。各掌旗副使言道,现在江湖上众门派、众帮会,以及镖行、盗窟、船帮、船埠等等,无不周到防备,恐怕明教大肆来袭。
实在他只须得知七虫七花之名,如何解毒,却不须旁人指导。他看解法无误,心知赵敏并未弄鬼,大喜之下,奔进内院,忙配药救治。公然只一个多时候,俞殷二人毒势便大为减轻,体内麻痒渐止,面前彩晕消逝。
过了三日,俞殷二人体内毒性尽去,因而张无忌将真正的黑玉断续膏再在两人四肢上敷涂。这一次全无不测。那黑玉断续膏公然服从如神,两个多月后,殷梨亭双手已能活动,看来今后不但手足可行动自如,武功也不致大损。只俞岱岩残废已久,要尽复古观,势所难能,但瞧他伤势复元的环境,半载以后,当可在腋下撑两根拐杖,以杖代足,缓缓行走,虽仍残废,却不复是涓滴转动不得的废人了。
赵敏右手给他紧紧握住,只觉他满身颤抖,冲动已极,又觉到他掌心中有件坚固之物,问道:“你手里拿着甚么?”张无忌道:“你的珠花,还你!”左手一抬,已将珠花插在她鬓上,随即又垂手抓住她手腕,这两下一放一握,伎俩快如闪电。赵敏道:“那是我送你的,你为甚么不要?”张无忌恨恨的道:“你作弄得我好苦!我不要你的东西。”赵敏道:“你不要我的东西?这话是真是假?为甚么你一开口就向我讨解药?”
赵敏笑着退开三步,说道:“解药立时送到,张教主请了!”长袖轻拂,回身便去。玄冥二老牵过马来,服侍她上马先行。三乘马蹄声得得,下山去了。
“金盒夹层,灵膏久藏。珠花中空,内有药方。二物早呈君子摆布,何劳忧之深也?唯以微物不敷一顾,委之婢仆,弃诸灰尘,岂贱妾之所望耶?”
张无忌叹道:“我只盼她快些出三个困难,我极力办了,就此告终此事,不然整天挂在心上,不知她会出甚么古怪花腔。”周颠笑道:“最好她说要嫁我们教主,教主就允了,而后内室当中,她要教骨干甚么,教主就干甚么,别说三件事,三百件也不怕!”世人又都哈哈大笑。
当日晚间,张三丰在后殿安排素筵,为殷天正父子拂尘。席间殷天正提及各地举义失利的情由,而每处叛逆,明教和天鹰教下的弟子均有参与,俱遭元兵或擒或杀,殉难者甚众。群豪听了,尽皆扼腕慨叹。
张无忌身形明灭,欺到赵敏身前,左手探出,抓住了她手腕,右手长剑的剑尖抵住她胸口,喝道:“快取解药来!”赵敏浅笑道:“你勒迫过我一次,此次又想来勒迫我么?我上门来看你,这般凶霸霸的,岂是待客之道?”
赵敏等三人刚转过山坡,右首大树后闪出一条男人,恰是神箭八雄中的钱二败,挽铁弓,搭长箭,朗声说道:“我家仆人拜上张教主,手札一封,敬请收阅。”说着飕的一声,放弦发箭射来,箭势并不劲急。
张无忌“啊哟”一声大呼,几乎当场便晕了畴昔,一时所想到的只是王难姑所遗《毒经》中的一段话:“七虫七花膏,以毒虫七种、毒花七种,捣烂煎熬而成,中毒者先感内脏麻痒,如七虫咬啮,然前面前现斑斓彩色,娟秀变幻,如七花飞散。七虫七花膏所用七虫七花,依人而异,南北分歧,大凡最具灵验神效者,共四十九种配法,窜改异方复六十三种。须施毒者自解。”
张无忌不敢乱花药物,只取了些镇痛安神的丹药给二人服下,走到外室,又惊惧,又忸捏,心力交瘁,不由得双膝一软,蓦地倒下,伏在地下便即大哭。小昭俯身安抚,特长帕给他拭泪。
赵敏伸手摸了摸鬓边珠花,嫣然一笑,说道:“如何你本身倒像没受甚么伤。”张无忌冷冷的道:“戋戋玄冥神掌,一定便伤得了人。”
周颠笑道:“你们当然寻不着。教主却不消寻觅,自会晤着。教主还欠着她三件事没办,莫非这位如此短长的蜜斯,就此罢了不成?嘿,嘿!这位女人娇娇滴滴,花容月貌,但是我一想到她便浑身寒毛直竖,惊骇得颤栗。”世人听着都笑了起来,但想想也确是真相。
张无忌大喜,正自泪眼盈盈,忍不住笑逐颜开,忙道:“那三件事?快说,快说!”
杨不悔大惊,只叫:“无忌哥哥,无忌哥哥!”张无忌哭泣道:“是我害了三伯六叔。”贰心中只想:“这七虫七花膏起码也有一百多种配制之法,谁又晓得她用的是那七种毒虫、那七种毒花?化解此种剧毒,全仗以毒攻毒,只要看不准一种毒虫毒花,用药稍误,立时便送了三伯、六叔的性命。”俄然之间,他清清楚楚明白了父亲身刎时的表情,大错已然铸成,除了自刎以谢以外,确然再无别路。
他大悔大恨之下,当即行动如风,裁撤两人身上的夹板绷带,用烧酒洗净两人四肢所敷的剧毒药膏。杨不悔见他神采慎重,心知大事不妙,再也顾不得嫌忌,帮着用酒洗涤殷梨亭四肢。但见玄色透入肌理,洗之不去,如同染匠漆匠手上所染色彩,非朝夕间可除。
赵敏浅笑道:“你是明教教主,武功震惊天下,怎地赶上了一点儿困难,便像小孩子一样哇哇抽泣,刚才你已哭过了,是不是?真好不害臊。我跟你说,你中了我玄冥二老的两掌玄冥神掌,我是来瞧瞧你伤得如何。不料你一见人家的面,就死啊活啊的缠个不清。你到底放不罢休?”张无忌心想,她若想乘机逃脱,那是千万不能,只要她脚步一动,立时便又可抓住她,便放开了她手腕。
赵敏伸脱手掌,道:“好,我们击掌为誓。我给解药于你,治好了你三师伯和六师叔之伤,今后我求你做三件事,只须不违侠义之道,你务当极力以赴,决不推让。”张无忌道:“谨如尊言。”和她手掌悄悄相击三下。
彭莹玉道:“周兄之言,倒也不是全无事理。依贫僧之见,我们当大会明教各路首级,颁示张教主和武林各派修好之意。同时人多眼宽,到底宋大侠、灭尽师太他们到了那边,在大会中也可有个查办。”周颠道:“要查宋大侠他们的下落,那轻易得很,可说不费吹灰之力。”世人齐道:“如何样?你何不早说?”
小昭取下鬓边的珠花,交给张无忌,道:“教主,你去还了给赵女人。”张无忌向她望了一眼,心想:“你倒晓得我的意义。我和这姓赵的女人仇深如海,我们身上不能留下她任何物事。”赞道:“好妹子!”一拐杖剑,一手持花,走出观门。
他再去取出赵敏盛珠花送他的那只金盒,细心察看,发见了夹层地点,此中满满的装了玄色药膏,气味倒是芳香清冷。这一次他不敢再莽撞了,找了一只狗来,折断了它一条后腿,挑些药膏敷在伤处,比落第二日凌晨,那狗精力奕奕,绝无中毒征象,伤处更大见好转。
张无忌心中一动,想起她所说的那一句话来:“他如死了,我也不能活着。”心想:“那么我害死的不止是两小我,而是三个。”
他缓缓站起家来,杨不悔问道:“当真没药可救了么?连勉强一试也不成么?”张无忌摇了点头。杨不悔应道:“嗷!”神采泰然,并不如何惶恐。
赵敏浅笑道:“又哭又笑,也不怕丑!我早跟你说过,我一时想不起来,甚么时候想到了,随时会跟你说,只须你金口一诺,决不违约,那便成了。我不会要你去捉天上的玉轮,不会叫你去做违背侠义之道的恶事,更不会叫你去死,天然也不会叫你去做猪做狗。”
赵敏道:“那么大力金刚指呢?七虫七花膏呢?”这两句话便似两个大铁锤,重重锤在张无忌胸口。他恨恨的道:“果然就是七虫七花膏。”
这两个多月来,韦一笑、杨逍、彭莹玉、说不得等人,曾分头下山密查赵敏的来源和踪迹,但自那日观前现身、和张无忌击掌为誓以后,此人便不知去处,连她部下统统人众,也个个无影无踪,找不着半点陈迹。群豪诸多猜想,均猜想她必和朝廷有关,但别的再也寻不着甚么线索了。此时听周颠如此说,世人都道:“你这才是废话!如果寻得着那姓赵的女子,我们不会下落在她身上探听吗?”
张无忌每次跟她斗口,总落于下风,一时语塞,想起俞岱岩、殷梨亭不久人间,心中一痛,眼圈儿不由红了,几近便要流下泪来,忍不住想出口哀告,但想起赵敏的各种暴虐之处,却又不肯在她面前逞强。
张无忌脸上一红,忙岔开话头,说道:“彭大师刚才创议,本教调集各路首级一会,此事倒是可行,各位意下如何?”群豪均道:“甚是。在武当山上空等,毕竟不是体例。”杨逍道:“教主,你说在那边集会最好?”
张无忌见了这等景象,大为惊奇,在殷梨亭“承泣”、“太阳”、“膻中”等穴上按摩数下,将他救醒,问俞岱岩道:“三师伯,是断骨处痛得短长么?”俞岱岩道:“断骨处疼痛,那也罢了,只感觉五脏六腑中到处麻痒难当……仿佛,仿佛有千万条小虫在乱钻乱爬。”张无忌这一惊非同小可,听俞岱岩所说,明显是身中剧毒之象,忙问殷梨亭:“六叔,你感觉如何?”殷梨亭迷含混糊的道:“红的、紫的、青的、绿的、黄的、白的、蓝的……素净得紧,许很多多小球儿在飞舞,转来转去……真都雅……你瞧,你瞧……”
只见赵敏一人站在本地,脸带浅笑,当时落日如血,斜映双颊,素净不成方物。她身后十多丈处站着玄冥二老。两人牵着三匹骏马,目光却瞧着别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