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猎奇心起,拿过油布小包,打了开来,见内里又包着一层油纸,再翻开油纸,见是一本黄纸小书,封皮上弯曲折曲的写着几行字不像字、图不像图的花腔,也不知是甚么。翻将开来,见第一页上绘着一个精瘦干枯的赤身男人,一手指天,一手指地,脸孔甚为诡异,中间注满了五颜六色的怪字,形若蝌蚪,或红或绿。狄云瞧着图中男人,见他钩鼻深目,曲发高颧,脸孔乌黑,不似中土人物,形貌甚为古怪,而奇特当中,更似储藏着一股吸引之力,令人不由自主的心旌动摇,神不守舍。他看了一会,便不敢再看。

狄云大声承诺,爬在地下,装着捕老鼠的神态,渐渐爬到后殿,站直了身子。他东张西望,想找个埋没处躲了起来,从后门望出去,见右首有个小小水池,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,快步奔去,悄悄溜入水池,只暴露口鼻在水面透气,更抓些浮萍乱草,堆在鼻上。他自幼生于水滨,水性倒是甚好,只可惜这处所离江太远,不然跃入大江当中,逆流而下,宝象不管如何追逐不上。

忽听得山歌声起,远远有七八名农夫荷锄走来,狄云忙一个箭步,躲入山旁的长草当中,待那些农夫走过,心想:“若不焚了丁大哥的尸体,毕竟不能完成他与凌蜜斯合葬的心愿。”到山坳中拾些枯枝柴草,一咬牙,扑灭了火,在丁典尸身边燃烧起来。

过了好一会,只听得宝象叫道:“好汤!老鼠汤不错。可惜老鼠太少。癞痢头阿三,捉到了老鼠没有?”叫了几声,跟着便大声谩骂起来。狄云将右耳伸出水面,听他的动静。但听他满口污言秽语,骂得粗鄙不堪,跟着踢踢跶跶,踏着泥泞寻了出来。只跨得几步,便到了水池边。狄云那边还敢露面,捏住鼻子,满身钻在水底。幸亏那水池生满了青萍水藻,他一沉入塘底,在上面便看不到了。

火舌淹没了丁典头发和衣衫,狄云只感觉这些火焰是在烧着本身的肌肉,扑在地下,咬着青草泥土,泪水流到了草上土中,又流到了他嘴里……

狄云大喜,用力将他背脊往水中按去。只是水池水浅,宝象人又高大,池水淹不过顶,他一踏到塘底,反手便扣住狄云手腕,跟着左手将他头揿下水去。狄云早豁出了性命不要,人在水底,紧紧抱住了宝象身子,说甚么也不罢休。宝象一时倒给他弄得没法可施,破口痛骂,一不谨慎,吞进了几口污水,肝火更盛,提起拳头,直往狄云背上擂去。狄云只觉这恶僧一拳打来,虽给塘水阻了一阻,力道轻了些,却也疼痛难忍,只要再挨得几拳,非昏去不成。他绝无还手之力,只要将脑袋去撞宝象的胸膛。

狄云如何肯放开铁镬,双手又运劲回夺。宝象右足踢出,砰的一声,将他踢得直跌出去,头后脚前,撞出神坛之下。宝象心想:“这癞痢头手劲倒也不小。”这时也不加细想,喝道:“老子要宰你了。乖乖的本身解去衣服,免得老子费事。”

他一呆之下,双手持着铁镬,缩嘴不喝,深思:“这是甚么香气?我闻到过的,那决不是甚么好东西。”再闻了闻老鼠汤中的奇香,顿时觉悟,大呼:“好运气!”双手一抬,将铁镬向天井中抛了出去,回身向着丁典的尸身含泪说道:“丁大哥,你虽在身后,又救了兄弟一命。”在千钧一发的瞬息之间,他明白了宝象的死因。

宝象连连点头,说道:“很好,很好。你这秃顶,煮老鼠汤是把妙手。快再去捉几只来。”狄云道:“好,我去捉。”回身向后殿走去。宝象道:“你若想逃脱,我定将你身上的肉,一块块活生生的割下来吃了。”狄云道:“捉不到老鼠便捉青蛙,江里有鱼有虾,甚么都能吃。我奉侍你大师父,吃得饱饱的,舒舒畅服,何必然要吃我?癞痢头阿三身上有疮有癞,吃了包管你拉肚子,发寒热。”宝象道:“哼,别让我等得不耐烦了。喂,你不能走出庙去,知不晓得?”

但水底不能透气,他一向熬到忍无可忍,终究渐渐探头上来,想悄悄吸一口气,刚吸得半口,忽喇一声,一只大手抓将下来,已抓住了他后颈。宝象痛骂:“不把你这小秃子割成十七八块,老子不是人。你胆敢逃脱!”狄云反手抱住他胳臂,一股劲儿往水池内拉扯。宝象没推测他竟敢抵挡,塘边泥泞,脚下一滑,扑通一声,跌入了塘中。

丁典中了“金波旬花”的剧毒,满身血肉都含奇毒。宝象刀砍丁典尸身,老鼠在伤口中噬食血肉。老鼠食后中毒而死,宝象煮鼠为汤而食,跟着便也中毒。两人在水池中胶葛打斗,宝象俄然毒发身亡。面前铁镬旁这两端死鼠,也是喝了镬中的毒汤而死的。

转上了通衢,向村夫一探听,本来这处所大地名叫塔市口,对江便是湖北监利县,本地已属湖南地界。此处江边偏僻,狄云到了塔市口,取出碎银买些面食吃了。

狄云细心捡起丁典的骨灰,慎重包在油纸当中,内里再裹以油布。这油纸油布本是宝象用来包藏那本黄纸册子的。包裹外用布条好好的缚紧了,这才贴肉缚在腰间。再用手挖了一坑,将剩下的灰烬拨入坑中,用土袒护了,拜了几拜。

狄云爬登陆来,猜不透这恶僧到底如何会俄然死去,俄然闪过一个动机:“莫非我的神照功已大有能力,本身可还不知?在他胸口撞得几头,便送了别性命?”试一运气,只觉“足少阳胆经”一脉中的内息,行到大腿“五里穴”,不管如何便不上行,而“手少阳三焦经”一脉,内息行到上臂“清冷渊”也即遇停滞。比之在狱中时反退步了,想是这几日来心神不定,搁下了工夫。明显,要练成神照功,光阴火候还差得挺远。

狄云从神坛下钻了出来,说道:“我借你的刀子一用,切了老鼠的头。”

站起家来,心下茫然:“我要到那边去?”世上的亲人,便只师父一人,自但是然的想起:“我且回沅陵去寻师父。”师父刺伤万震山而逃去,猜想不会回归沅陵故乡,必是隐姓埋名,远走高飞。但这时除了回沅陵去瞧瞧以外,实在想不出另有旁的甚么处所可去。

他转头翻到第一页,再向图中那人脸上细瞧,见他舌尖从左边嘴角中微微伸出,同时右眼张大而左眼略眯,脸上神情古怪,便是以而生。他猎奇心起,便学着此人的模样,也舌尖微吐,右眼张而左眼闭,这姿式一做,只感觉颜面间甚是温馨,再向图形中看去时,模糊见到那男人身上有几条极淡的灰色细线,绘着经脉。狄云心道:“是了,本来此人身上不绘衣衫,是为了要显出经脉。”

宝象道:“甚么?是老鼠?是死的还是活的?”狄云恐怕他不吃死鼠,忙道:“天然是活的,还在动呢,只不过给我捏得半死不活了。”抓住两只老鼠,从神坛下伸手出来给他看。

他曾数度万念俱灰,自暴自弃,不想再活在人间,但现在死里逃生,却又光荣不已。天空仍乌云重堆叠叠,大雨如注,心中却感到了一片光亮,但觉只须留得一条命在,便有无尽生趣,无穷风景。

过了很久,这才知觉渐复,缓缓睁眼,只觉日光晖映,本来大雨早停,太阳晒进殿来。狄云一跃而起,只觉精力勃勃,满身充满了力量,心想:“莫非这本册子上的工夫,竟有这般好处?不,不!我还是照丁大哥所授的工夫用心习练才是,这类邪魔外道,一沾上身,说不定后患无穷。”拿起册子,要想伸手撕碎,但转念又想,总觉此中充满秘奥,不舍得便此毁去。

行出百余丈,劈面来了个农夫,见他手中横抱死尸,大吃一惊,出错摔在田中,浑身泥泞的挣扎起来,快步逃脱。狄云晓得如此行走,必然惹事,但一时却也想不出甚么良策。幸亏这一带甚是偏僻,一起走去,不再碰到行人。他横抱着丁典,心下只想:“丁大哥,丁大哥,我舍不得和你分离,我舍不得和你分离。”

宝象若要将这镬滚汤泼在狄云头上,只须手臂一甩,自是轻而易举,但却可惜了这半镬热汤,淋死了这癞痢头阿三,本身重新烧汤,未免费事。他双臂微一用劲,平平下压,将铁镬放回原处,喝道:“放开了手!”

深思:“这经脉运转的方位,和丁大哥所教的恰好相反,只怕不对。”但随即转念:“我便试他一试,又有何妨?”当即催动内息,循图而行,半晌之间,便觉满身软洋洋地,说不出的轻巧镇静。他练神照功时,全神灌输的凝气而行,那内息便要上行一寸、二寸,也万分艰巨,但这时照着图中的方位运转,顷刻之间便如江河奔腾,竟涓滴不消力量,内息天然运转。他又惊又喜:“如何我体内竟有如许的经脉?莫非连丁大哥也不知么?”跟着又想:“这册子是那恶和尚的,书上笔墨图形又都邪里邪气,定不是甚么端庄东西,还是别去沾惹的为是。”

狄云心想:“我现下工夫已失,手脚不灵,老鼠那边捉获得?”但好轻易呈现了一线朝气,决不能放过,忙道:“大师父,我给你先煮了这两只大老鼠作点心,立即再捉!”宝象点头道:“那也好,如果我吃得个饱,饶你一命,又有何妨?”

呆了一阵,回到殿中,见铁镬下的柴火已经燃烧,铁镬旁又有两只老鼠死在地下,肚皮朝天,耳朵和后足兀自微微颤栗。狄云心想:“嗯,本来宝象本身倒捉到了两只老鼠,没福享用,便给我打死了。”见镬中另有碗许残汤,是宝象喝得剩下来的,他肚中正饥,端起铁镬,张口便要去喝老鼠汤。俄然之间,鼻中闻到一阵独特的香气。

他清算一下衣衫,见褴褛已极,实难蔽体,丁典尸身上的衣裤也都已撕烂斩碎,只见宝象的僧衣和裤子搭在神坛之上,倒是无缺,因而取过来穿在身上。虽穿了这恶僧的僧袍,心中甚觉别扭,但总胜于裤子上烂了十七八个破洞,连屁股也遮不住。他将那本册子和十多两碎银都揣在怀里,到大树下的泥塘中将那包金饰和银两挖了出来收起,抱起丁典尸身,走出庙去。

翻到第二页,见纸上仍绘着这赤身男人,只姿式分歧,左足金鸡独立,右足横着平伸而出,双手反在身后,左手握着右耳,右手握着左耳。一起翻将下去,但见这赤身人形的姿式越来越怪,花腔变幻无穷,偶然双手撑地,偶然奔腾半空,更偶然以头顶地倒立,下半身却平空生出六条腿来。到了后半本中,那人手中却持了一柄弯刀。

狄云摸出腰间藏着的尖石,便想冲出去与这恶僧一拚,忽见神坛脚边两只老鼠肚子向天,身子不住抽搐,将死未死,这一下蓦地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光亮,叫道:“我捉到了两只老鼠,给你先吃起来充饥,好不好?老鼠的滋味可鲜得紧呢,比狗肉还香。”

但这时他体内的内息运转正畅,竟不想就此便停,心中只想:“好罢,只玩这么一次,下次不能再玩了。”渐觉心旷神怡,满身血液都暖了起来,又过一会,身子轻飘飘地,好似饱饮了烈酒普通,禁不停止舞足蹈,口中呜呜呜的低声呼唤,脑中一昏,倒在地下,便甚么也不晓得了。

正胶葛得不成开交,俄然间宝象大呼一声:“啊哟!”抓住狄云的手渐渐放松,举在半空的拳头也不击落,竟缓缓垂下,跟着身子挺了几挺,沉入了塘底。

丁典在狱中授他神照功之时,曾将人身的经脉行走方位,讲解得极是详细明白,练这项最上乘的内功,根基关头便在于此。他早记得熟了,这时瞧着图中人身上的经脉线路,不由自主便调运内息,体内一股纤细的真气便依着那经脉运转起来。

岂知他身形甫动,宝象已然惊觉,十指伸出,抢先抓住了他的手腕,厉声喝道:“干甚么?”狄云不会扯谎,用力想将滚汤往宝象身上泼去,但手腕给抓住了,便似套在一双铁箍中普通,竟挪动不得分毫。

他定了定神,先将丁典的尸身端端方正的放在殿角,然后出外将宝象的尸身从水池里拉起,挖个坑埋了。回到殿中,见宝象的衣服搭在神坛之上,坛上放着一个油布小包,另有十来两碎银子。

他怔怔的站在水池旁,劈面前的景象始终不敢信赖是真事。但见雨点一滴滴的落在水池水面,激起一个个漪涟。宝象的尸身躺在塘底,了无半丝活力。

宝象浑没当这乡间小秃子是一回事,向钢刀一指,说道:“你用罢!”跟着又补上一句:“你有胆量,便向老子砍上几刀尝尝!”狄云本来确有抢到钢刀、回身便砍之意,但给他先行点破,倒不敢轻举妄动了,两刀砍下鼠头,开膛破肚,剥下鼠皮,将老鼠的肠胃心肺一并用雨水洗得洁净,然后放入镬中。

狄云大奇,忙挣扎着起来,见宝象一动不动,显已死了。他惊魂不决,不敢去碰他身子,远远站在水池一边旁观。只见宝象直挺挺的躺在塘底,一动也不再动,隔了很久,看来真的已死,狄云兀自不敢放心,捧起块石头掷到他身上,见仍不动,才知不是装死。

宝象生性大懒,要他脱手杀人洗剥,割切煮食,想起来就觉心烦,听狄云说给他煮老鼠汤,倒是投其所好,道:“两只老鼠不敷吃,你再去多捉几只。”

狄云心想:“倘若那金波旬花不是有这么一股奇特的香气,倘若我心机转得稍慢半晌,这毒汤已然下肚去了。”又想:“我第一次闻到这‘金波旬花’的香气,是在凌蜜斯的灵堂当中,凌知府涂在他女儿的棺木上。丁大哥之前曾闻到过的,曾中过毒,第二次怎能不知?是了,当时丁大哥见到凌蜜斯的棺木,心神大乱,甚么都不晓得了。”

宝象曾吃过老鼠,晓得鼠肉之味与瘦猪肉也差未几,目睹这两端老鼠毫不肥大,想是破庙当中无甚食品之故,一时沉吟未决。

狄云道:“大师父,我给你剥了老鼠皮,煮一大碗汤喝,包你又快又美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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