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看到了书桌旁那只铜盆，盆中盛着半盆血水，那是万圭洗过脸的水，滴了很多他手背上伤口中流出来的毒血。这盆水全成了紫玄色……如果悄悄将书丢进血水当中，他们就找不到了。但是，那本书只怕要浸坏。不过若不乘这时候动手，今后多数再也没有机遇了，宁肯将书毁了，也不能让他们称心快意……万氏父子凝睇着戚芳。万圭又问：“芳妹，这本书那边来的？”
戚芳勉强笑了笑，只觉脸盆中的毒血气味极是刺鼻，因而端过一只青瓷痰盂来接血，将铜盆端了出去。只走出两步，毒血的气味直冲上来，脑筋中一阵晕眩，心道：“这蝎毒这么短长！”快步走到外房，将脸盆放在桌边地下，转过身来，伸手入怀去取手帕，要掩住了鼻子，再去倒血。
她扬了扬手中匕首，恐吓道：“你躲在这里干么？快跟我说。”
万圭在隔房说道：“芳妹，我闷得慌，要起来逛逛。”但戚芳沉浸在回想当中，没闻声。她在想：“那天他打死了一只胡蝶，将一对情郎情妹拆散了。是不是老天爷是以罚他刻苦受难……”
万圭紧紧按着那本诗集，忘了手上的痛苦，只是说：“必然是的，不错，爹爹说那剑谱充作是《唐诗选辑》，那还不是？他们就是揣摸不出这中间的奥妙。本来要弄湿册页，奥妙才显了出来。”
戚芳自从一见到万圭的神情，心中所想的只是本身爹爹：“爹爹不知到了那边？我这不孝的女儿，将他这本书拿到了山洞当中，他这可找得苦了。在爹爹心中，这本书定是非常非常贵重。不知这本旧书有甚么用？但是这是我拿了爹爹的，是爹爹的书，决不能给公公强抢了去。”
如果在一天之前，还不知狄云惨受谗谄的内幕，对丈夫还是满腔柔情和体贴，那么在她内心，丈夫的分量一定便及不上父亲，何况，父亲不知那边去了，不知会不会再返来。当今可分歧了。“决不能让爹爹这本书落入他们手里。狄师哥去取了书来交给我，要我交还爹爹，当然不能给他们抢了去。不但为了爹爹，也为了狄师哥！”
桃红偷看戚芳的神采，颤声道：“少奶奶，感谢你，请你放了我走，我就出了荆州城，永不返来了。”戚芳叹了口气，道：“老爷为甚么赶你走？是怕我晓得这件事么？”说着放手放开她衣衿，想要给她些银子，但仓促出来，身边并无银两。
在悲伤和苦楚当中，俄然感到了一阵苦涩的甜美。固然嫁了万圭，但她内心中深深爱着的，始终只是个狄师哥，固然他临危变心，固然他无耻卑鄙，固然他有百般的不是、万般的薄幸，但只要他，仍旧是他，才是戚芳感喟和堕泪之时所驰念的人。
俄然之间，背后一个声音惊叫起来：“这……这是……连……连城剑谱！”
当万圭问她“这本书那边来的”之时，她心中只是在想：“如何将书夺返来？”书是在公公手里。万震山武功卓绝，何况丈夫便在中间，硬夺是不成的。她心中缓慢的在转动机，眸子骨溜溜的转动。
桃红簌簌颤栗，忙道：“我说，我说，少奶奶，你要我说甚么？”
“莫非，他就是师哥？如何边幅一点也不像？”她心烦意乱，忍不住悲从中来，眼泪一滴滴的都流在手中那本书上。
戚芳听了吴坎和桃红的话，本来对万圭愤怒已极，深恨他用卑鄙手腕谗谄狄云。这时看到他蕉萃而清秀的脸庞，几年来的恩爱又令她心肠软了：“毕竟，三哥是为了爱我，这才谗谄师哥，他使的手腕当然凶险暴虐，叫师哥吃足了苦，但毕竟是为了爱我。”
万震山从街上返来，正在花厅吃点心，听得孙女叫喊，还道儿子毒伤有变，一碗豆丝没吃完，忙放下筷子，抱起孙女，大步来到儿子楼上，一上楼梯便闻声万圭高兴的声音：“天下事情真有这般巧法。芳妹，如何你会在册页上溅了些水？天意，天意！”
戚芳在万家只和桃红见了几次，没多久就今后不见她面，每一想到狄云要和这女人卷逃私奔，便心如刀割，是以这女人到了那边，她向来不问。就算有人提起，她也决计不听，那必将碰痛她内心最大的创伤。那知她竟会躲在这里。这祠堂离万家不远，但戚芳做了少奶奶以后，事事谨慎，比之在湘西故乡做闺女时大不不异，从不在内里乱走，虽曾多次见到这破祠堂的门口，却向来没出来过。
如果是狄云，这时候就一点也不会奇特。他晓得只因戚长发是个极工心计之人，即便在女儿面前，也不肯流露半点口风。不见了书，冒死的找，找不到，便假装没事人普通，悄悄察看，用各种百般的模样来窥伺摸索，看是不是狄云这小子偷了去？是不是女儿偷了去？只因为戚芳不是“偷”，不会做贼心虚，戚长发天然查不出来。
万圭又问：“解药买到了没有？”戚芳一时难以决定是否要将吴坎的无耻言语奉告丈夫，顺口道：“找到了那郎中，给了他银子，请他马上买药材配制。”万圭吁了口气，心中顿时松了，浅笑道：“芳妹，我这条命啊，到底是你救的。”
她靠在一棵梧桐树上哭了一场，心头轻松了些，渐渐走回家来。她避开后园，从东面的边门出来，回到楼上。
万震山伸指导着那首诗，一个字一个字数下去：“路自中峰上，盘回出壁萝。到江吴地尽，隔岸越山多。古木丛青霭，遥天浸白波。下方城……”第三十三字，那是个“城”字！
他这么又喜又跳的叫唤，戚芳已然明白了大半，心想：“这就是爹爹和公公所争的甚么《连城剑谱》？这么说来，本来是爹爹得了去，我不知好歹，拿来夹了鞋样。爹爹不见了这本书，如何不找？嗯，想来必然是找过的，找来找去找不到，觉得是师伯盗去了。他为甚么不问我，这真奇了！”
万震山听到儿子说话的调子，便放了一大半心，举步踏进房中。
戚芳又感激，又悲伤，又委曲，又顾恤，心中只说：“师哥，是我冤枉了你，我原该晓得你对我一片至心，这可真苦了你，可真苦了你！”这时她并不仇恨桃红，反而有些感激她，幸亏是她替本身解开了心中的活结。乃至对于吴坎，都有些感激，是他透露了本相，是他指导本身到这破祠堂来找桃红的。
戚芳瞧着她后影，心想：“她最多不过大了我十岁，却变得这副模样。公公不知为了甚么要赶她出门？甚么见鬼砌墙，想是这女人早就颠颠蠢蠢的。唉，为了如许一个傻女人，师哥苦了一辈子！”想到这里，不由怔怔的流下泪来，到厥后，干脆大声哭了出来。
（如果他晓得这是老婆的泪水，是思念狄云而流的眼泪，贰心中如何想？）
戚芳一凛，说道：“我也不晓得啊，刚才我从房里出来，便见这本书放在桌上。这不是你的么？”万圭一时想不明白，临时不再究查，一心要将严峻的发明说给父亲晓得：“爹，你瞧，这册页子一沾湿，便有笔迹出来。”他伸出食指，指着〈圣果寺〉那首诗旁淡黄色的三个字：“三十三”。
万圭拿着那本《唐诗选辑》，喜道：“爹，爹，你瞧，这是甚么？”
桃红现在蓬头垢面，容色蕉萃，几年不见，倒似是老了二十岁普通。吴坎叫戚芳到这祠堂中来找桃红扣问本相，她虽劈面见到了，但如桃红若无其事的渐渐走开，她便决计认不出来。
俄然之间，各种忧?和仇恨，都变成了自悔自伤：“如果我早晓得了，便拚着千刀万剐，也要到狱中救他出来。他吃了这么多苦，他……贰心中如何想？”
桃红心下错愕，睁大了眼，一时说不出来。
终究，桃红说了；“这……这怪不得我，少爷逼着我做的，叫我紧紧抱住那姓狄的湖南乡间佬，冤枉他来强奸我，要带了我逃脱。我跟老爷说过的，老爷又不是不信，只叮咛我千万别说出去，还给了我衣服银子。但是……但是……我又没说，老爷却赶了我出来。”
泪水滴到册页之上，滴在那两只用花纸剪的胡蝶上，这是“梁山伯和祝英台”，他们要死了以后，才得团聚……
桃红见戚芳放开了本身，恐怕更有变卦，吃紧忙忙的便走了，喃喃的道：“老爷早晨见鬼，要砌墙，如何怪得我？又……又不是我瞎扯。”戚芳追了上去，问道：“甚么见鬼？砌墙？”桃红晓得说溜了嘴，忙道：“没甚么，没甚么。喏，老爷夜里常常见鬼，半夜半夜的起来砌墙。”
“这郎中……莫非……他……他右手的五根手指都给吴坎削去了。这郎中……这郎中……为甚么？为甚么他……他的右手始终不伸出来？”俄然之间，她想起了这件事。她凝神回想那郎中扶起女儿，回想他开药箱、取药瓶、拔瓶塞、倒药末的景象，回想他接了本身送畴昔的酒杯，将酒杯送到唇边喝干，这很多事情，仿佛都是用一只左手来做的，只不过当时没留意，实在记不逼真。
不错，恰是这本书！他和言达平、戚长发三人联手合力、暗害师父而抢到的，恰是这本书。三小我在堆栈当中，翻来覆去的同看这本剑谱。但是这只是一本平平无奇的唐诗，和书坊中出售的《唐诗选辑》完整一模一样。他师父教过他们一套“唐诗剑法”，以唐诗的诗句作剑招名字，这些诗句在这本书中全有。但是跟传说中的《连城剑谱》又有甚么相干？
桃红道：“我……我不干甚么。少奶奶，老爷赶了我出来，他说如果见到我耽在荆州，便要杀了我。但是……我又没处所好去，只好躲在这里讨口吃的。少奶奶，除了荆州城，我甚么处所都不认得，叫我到那边去？你……你行行好，千万别跟老爷说。”
万震山一见到那本薄薄的黄纸书，心中一震，忙将孙女儿放在地下，接过儿子递来的那本书，一颗心怦怦乱跳。花经心血找寻了十几年的《连城剑谱》，终究又呈现在面前。
师兄弟三人曾拿这本书到太阳光下一页页的去照，想发明书中有甚么夹层；也曾拿书中这几十首诗顺读、倒读、横读、斜读，跳一字读、跳二字读……想要找出此中所含的大奥妙来……但是统统心血全白搭了。三人相互猜忌，都怕给人家发明了奥妙而本身不知。三人早晨睡觉之时，将书籍锁入铁盒，铁盒又用三根小铁链别离系在三人的腕上。但一天凌晨，这本书终究不翼而飞，今后影迹全无。因而十几年来无穷的勾心斗角，无尽的看望寻觅。俄然之间，这本书又呈现在面前。
戚芳凝睇着她，心中所感到的惊骇，或许比之桃红更甚十倍。她真不敢听桃红亲口说出来的事。如果她说：狄云当时确是约她私逃，确是来污辱她。那如何是好？桃红一时说不出话，戚芳神采惨白，一颗心仿佛停止了跳动。
戚芳听她说得不幸，收起了匕首，道：“老爷为甚么赶了你出来？如何我不晓得？”桃红垂泪道：“我也不晓得老爷为甚么俄然不喜好我了。阿谁湖南佬……阿谁姓狄的事，又不是我不好。啊哟，我……我不该说这类话。”
万圭一听到她上楼的脚步声，便急着问：“芳妹，解药找到了没有？”戚芳走进房去，只见万圭坐起家子，神采甚是焦心，一只伤手搁在床边，手背上黑血渐渐排泄来，过了好一会，才“嗒”的一声，滴在床边的那只铜面盆里。小女孩伏在爹爹脚边，早睡熟了。
戚芳道：“狄……狄……那姓狄的事，到底是如何？你为甚么要跟他逃脱？”
万圭的目光转向戚芳，问道：“芳妹，这本书那边来的？”
万圭大喜之下，忘了禁止，叫道：“奥妙在这里了，本来要打湿了，才有笔迹呈现！妙极，妙极！必然是这本书。空心菜，空心菜！”他大声叫唤，将女儿唤醒，说道：“空心菜快去请爷爷来，说有要紧事情。”小女孩承诺着去了。
戚芳吃了一惊，一转头，只见万圭满脸高兴之色，镇静非常的道：“芳妹，芳妹，你从那边得来了这本书？你瞧，啊，本来是如许，对了，是如许！”他双手按住了那本《唐诗选辑》，只见在一首题目写着“圣果寺”的诗旁，现出“三十三”三个淡黄色的字来，这几行字上，溅着戚芳的泪水。
她手一入怀，便碰到了那本唐诗，一怔之下，一颗心又怦怦跳了起来，摸出这本旧书，坐在桌边，一页页的翻畴昔。她记得清清楚楚，那日翻检旧衣，从箱子底下的旧衣服中见到了这本书，爹爹西瓜大的字识不上几担，不知从那边拾了这本书来，她刚好剪了两个绣花腔儿，顺手便夹在书里。那天下午和狄师哥一齐去山洞，便将这本书带了去，今后就一向留在那边。如何会到了这里？是狄师哥叫这位郎中送来的么？
那丐妇恰是桃红，听得戚芳叫出本身名字，已自慌了，待见到她手中持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，更加惊骇，双膝颤栗，又要跪下，颤声道：“少奶奶，你……你饶了我。”
戚芳见她说话疯疯颠颠，心想她给公公赶削发门，日子过得很苦，脑筋也不大清楚了。公公如何会半夜半夜起来砌墙？家里向来没见过公公砌的墙。桃红恐怕她不信，说道：“是假的砌墙，老爷……老爷，半夜半夜的，爱做泥水匠。我说了他几句，老爷就大发脾气，打得我死去活来的，又赶了我出来，说道再见到我，便打死我……”她唠唠叨叨的说个不断，弓着背走了。
戚芳道：“好罢，你不说，你就跟我见老爷去。”伸出左手，一把抓住了她衣衿。戚芳赋性爱洁，桃红衣衿上尽是肮脏油腻，一把抓住，手掌心滑溜溜的极不好受。但她急于要查知狄云被冤的本相，便是再肮脏十倍的东西，这当儿也毫不在乎了。
万震山翻到第四页上，不错，册页的左上角撕去了小小的一角，那是他当年偷偷做下的暗号，恐怕言师弟或是戚师弟用一本一样的《唐诗选辑》来偷换，而本身却让蒙在鼓里。万震山又翻到了第十六页，不错，当年本身划的那指甲痕仍在那边。这是真本！他点了点头，强自按捺内心高兴，对儿子道：“恰是这本书。你从那边得来的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