庄允城问道:“甚么叫做‘湖州之宝’?”吴之荣笑道:“庄翁这可太谦了。士林当中,纷繁都说,公子廷鑨公子亲笔所撰的那部《明书辑略》,史才、史识、史笔,无一不是泰初罕见,左马班庄,乃古今良史四大师。这‘湖州之宝’,天然便是公子亲笔所撰的明史了。”

大富之家,办事轻易,他既兴了此念,当即礼聘了好几位士人,将那部明史稿重新至尾的读给他听。他以为那边当增,那边当删,便口述出来,由来宾笔录。

愤怒忿的回到客店,将包裹往桌上一丢,倒头便睡,一觉醒来,天已大黑,客店中用饭的时候已过,他又舍不得另叫饭菜,愁肠饥火,两相煎熬,再也睡不着觉,当下解开包裹,翻开那部《明书辑略》阅看。看得几页,面前金光一闪,鲜明呈现一张金叶。吴之荣一颗心怦怦乱跳,揉了揉眼细看,却不是金叶是甚么?当下一阵乱抖,从书中抖了十张金叶出来,每一张少说也有五钱重,十张金叶便有五两黄金。当时金贵,五两黄金抵得二百两银子。

这幕客姓程,名维藩,浙江绍兴人氏。明清两朝,官府的幕僚十之八九是绍兴人,是以“师爷”二字之上,常常冠以“绍兴”,称为“绍发兵爷”。这些师爷先跟同亲前辈学到一套法门,而后办理书启刑名钱谷,办事便非常老练。官府中统统公文,均由师爷手拟,大师既是同亲,下级官员的公文呈到下级衙门去,便不易受抉剔批驳。是以大小新官上任,最要紧的便是重金礼聘一名绍发兵爷。明清两朝,绍兴人做大官的并未几,却把持了中国庶政达数百年之久,实是中国政治史上的一项怪事。那程维藩宅心忠诚,信奉“公门当中好修行”的名言。那是说官府手操百姓生杀大权,师爷拟稿之际几字略重,便能令百姓家破人亡,略加摆脱,便可使之死里逃生,因之在公门中救人,比之在寺庙中修行效力更大。他见这明史一案倘若变成大狱,苏南浙西不知将有多少人丧身破家,当即向将军告了几天假,星夜坐船,来到湖州南浔镇上,将此事奉告庄允城。

吴之荣心焦已极,庄允城所赠金叶兑换的银子已耗用了很多,告密却没半点成果,心中又烦恼,又惊奇。这日在杭州城中闲逛,走过文通堂书局门口,踱出来想看看白书,以消长日,见书架上摆设着三部《明书辑略》,心想:“莫非我所找出的岔子,还不敷以告倒庄允城吗?且再找几处大逆不道的笔墨出来,明日再写一张禀帖,递进将军府去。”浙江巡抚是汉人,将军则是满洲人,他恐怕巡抚不肯兴此笔墨大狱,是以定要向满洲将军告密。

忽有一日,邻里有一姓朱的少年携来一部手稿,说是祖父朱相国的遗稿,向农户抵押,求借数百两银子。农户夙来慷慨,对朱相国的先人一向照顾,既来求借,当即承诺,也不要他用甚么遗稿抵押。但那姓朱少年说道借得银子以后,要出门远游,这部先人的遗稿带在身边,恐有丢失,存在家里又不放心,要存放在农户。庄允城便答允了。

他翻开书来,只看得几页,不由得吓了一跳,满身如同堕入冰窖,一时好像丈二和尚摸不着脑筋,只见书中各处犯讳的笔墨竟已全然无影无踪,高傲清太祖建国今后,也都改用了大金大清的年号编年,至于攻讦建州卫都督(满清天子祖宗的亲戚),以及大书隆武、永历等年号的笔墨,更已一字不见。但笔墨前后贯穿,册页上干清干净,更无涓滴涂改陈迹,这戏法如何变来,当真奇哉怪也。

吴之荣心下怒极,一瞥目睹到大厅桌上放得有一部《明书辑略》,心想:“这姓庄的爱听阿谀,人家只要一赞这部明史修得如何如何好,白花花的银子双手捧给人家,再也不皱一皱眉头。”便笑道:“庄翁厚赐,却之不恭。兄弟本日拜别湖州,最遗憾的便是没法将‘湖州之宝’带一部回家,好让敝乡孤陋寡闻之辈大开眼界。”

庄允城笑容满面,连连拱手,说道:“谬赞,谬赞!不过‘湖州之宝’这句话,毕竟当不起。”吴之荣正色道:“如何当不起?外间大师都说:‘湖州三宝史丝笔,还是庄史居第一’!”蚕丝和羊毫是湖州两大名产,吴之荣风致卑贱,却有三分才情,出口成章,将“庄史”和湖丝、湖笔并称。庄允城听得更加欢乐。

过了很久,一名仆人捧了一个包裹出来,放在桌上。吴之荣见庄允城尚未出来,忙将包裹掂了一掂,那包裹虽大,却轻飘飘地,内里明显并无银两,心下好生绝望。过得半晌,庄允城回到厅上,捧起包裹,笑道:“荣翁瞧得起敝处的土产,谨以相赠。”

也是乱世之时,该当小人得志,君子遭祸。湖州归安县的知县姓吴名之荣,在任内贪赃枉法,百姓恨之切齿,终究为人告密,朝廷命令撤职。吴之荣做了一任归安县知县,固然搜刮了上万两银子,但撤职的廷令一下,他东贿西赂,到处办理,才免得抄家查办的处罚,这上万两赃款却也已荡然无存,连随身家人也走得不知去处。他官财两失,只得向各家富室一到处去打秋风,说道为官贫寒,此番丢官,连回家也没有川资,没法成行。有些富报酬免费事,便送他十两八两银子。待得来到富室朱家,仆人朱佑明倒是个嫉恶如仇的朴重君子,不但不送仪程,反狠狠讽刺,说道中间在湖州仕进,百姓给你害得好苦,我朱某就算有钱,也宁肯去周济给中间害苦了的穷户。吴之荣固然愤怒,却也没法可施,他既已遭撤职,无权无势,又怎再何如得了大族巨室?当下又来拜访庄允城。

庄允城心伤爱子之逝,即行刊书。清朝刊印一部书,实在不易,要招请工匠,雕成一块块木版,这才印刷成书。这部明史卷秩浩繁,雕工印工,用度甚钜。幸亏农户有的是钱,拨出几间大屋作为工厂,多请工匠,数年间便将书刊成了,书名叫作《明书辑略》,撰书人列名为庄廷鑨,请名流李令皙作序。统统曾经襄助其事的学者也都列名其上,有茅元铭、吴之铭、吴之镕、李礽涛、茅次莱、吴楚、唐元楼、严云起、蒋麟征、韦金佑、韦一园、张隽、董二酉、吴炎、潘柽章、陆圻、查继佐、范骧等,共一十八人。书中又提到此书是按照朱氏的原稿增删而成,不过朱国桢是明朝相国,名头太大,不便直书其名,是以含含混糊的只说是“朱氏原稿”。

庄允城蓦地大祸临头,自是魂飞天外,顿时吓得满身瘫软,口涎直流,不知如何是好,过了很久,这才站起家来,双膝跪地,向程维藩伸谢大恩,然后向他问计。

吴之荣前一句“公子亲笔所撰”,后一句“公子亲笔所撰”,把庄允城听得心花怒放。他明知此书并非儿子亲作,内心不免遗憾,吴之荣如此说,恰是大投所好,心想:“人家都说此人贪赃,是个肮脏小人,但他毕竟是个读书人,目光倒是有的。本来外间说鑨儿此书是‘湖州之宝’,这话倒是第一次闻声。”不由得笑容满脸,说道:“荣翁说甚么左马班庄,古今四大良史,兄弟读书少了,还请指教。”吴之荣见他神采顿和,晓得马屁已经拍上,心下悄悄欢乐,说道:“庄翁未免太谦了。左丘明作《左传》,司马迁作《史记》,班固作《汉书》,都是传诵千载的名作,自班固而后,大史家就没有了。欧阳修作《五代史》,司马光作《资治通鉴》,文章虽佳,才识毕竟差了。直到我大清乱世,公子亲笔所撰这部煌煌巨作《明书辑略》出来,方始有人能和左丘明、司马迁、班固三位前辈并驾齐驱,‘四大良史,左马班庄’,这句话便由此而生。”

那姓朱少年去后,庄允城为替儿子解闷,叫家中清客读给他听。

吴之荣所料公然不错。本来杭州将军松魁不识汉字,幕府师爷见到吴之荣的禀帖,顿时吓出一身盗汗,情知此事连累严峻之极,拿着禀帖的双手竟不由自主的颤抖不已。

《明书辑略》颠末这很多文人学士撰改订正,是以体例精备,论述详明,笔墨又华瞻高雅,书出后大获士林赞誉。农户又是志在立名,书价获得极廉。原稿中触及满洲之时,本有很多攻讦指责的言语,修史诸人早知干禁,已一一删去,但赞美明朝的笔墨却也在所不免。当时明亡未久,读书民气胸前朝,书一发行,当即就大大脱销。庄廷鑨之名噪于江北江南。庄允城虽有丧子之痛,但见儿子成名于身后,自是老怀弥慰。

吴之荣喜不自胜,深思:“这姓庄的公然狡狯,他怕我讨得这部书去,顺手丢弃,翻也不翻,是以将金叶子夹在书中,看是谁读他儿子这部书,谁便有福分得此金叶。是了,我便多读几篇,明天再上门去,一面谢他赠金之惠,一面将书中文章背诵几段,大赞而特赞。贰心中一喜,说不定另有几两黄金相送。”

当下剔亮油灯,翻书朗读,读到明万历四十四年,后金太祖努儿哈赤即位,国号金,建元“天命”,俄然间心中一凛:“我太祖于丙辰建元,从这一年起,就不该再用明朝万积年号,该当用大金天命元年才是。”

次日中午,吴之荣便即乘船东行,到了杭州,在客店中写了一张禀帖,连同这部明史,送入将军松魁府中。他猜想松魁收到禀帖后,便会召见。当时满清于揭露背叛,犒赏极厚,本身立此大功,开复原官固是意猜中事,说不定还会连升三级。不料在客店中左等右等,连续等上大半年,日日到将军府去刺探动静,却如石沉大海普通,厥后那门房竟厉声斥责,不准他再上门啰唣。

吴之荣又道:“兄弟来到贵处仕进,两袖清风,一无所得。本日老着脸皮,要向庄翁求一部明史,作为寒舍传家之宝。今后我吴家子孙日夕朗读,自必才情大进,光宗耀祖,全仗庄翁之厚赐了。”庄允城笑道:“自当奉赠。”吴之荣又谈了几句,不见庄允城有何行动,当下又将这部明史大大恭维了一阵,实在这部书他一页也未读过,只是史才如何如何了得,史识又如何如何超卓,不着边沿的瞎扯。庄允城道:“荣翁且请宽坐。”回进内堂。

庄允城平故旧友清流名流,对这赃官很瞧不起,见他到来求索,嘲笑一声,封了一两银子给他,说道:“依中间平素为人,这两银子本是不该送的,只是湖州百姓盼望中间早去一刻好一刻,多一两银子,能早走半晌,也是好的。”

吴之荣笑道:“没甚么!”扑灭油灯,重新翻阅。这一晚直看到雄鸡啼叫,这才和衣上床,却又在书中找了七八十处忌讳犯禁的笔墨出来,便在睡梦当中,也不住嘻笑。

一起翻阅下去,只见丁卯年后金太宗即位,书中仍书“明天启七年”,不作“大金天聪元年”。丙子年后金改国号为清,改元崇德,这部书中仍作“崇祯九年”,不书“大清崇德元年”;甲申年书作“崇祯十七年”,不书“大清顺治元年”。又看清兵入关以后,书中于乙酉年书作“隆武元年”、丁亥年书作“永历元年”,那隆武、永历,乃明朝唐王、桂王的年号,作书之人明显白白仍奉明朝正朔,不将清朝放在眼里。他看到这里,不由得拍案大呼:“反了,反了,这还了得!”

吴之荣谢了,告别出来,没回到客店,便伸手到包裹中一阵掏摸,摸到的竟是一部书、一束生丝、几十管羊毫。他费了很多唇舌,本想庄允城在一部明史以外,另有几百两银子相赠,但是赠送的竟是他信口扯谈的“湖州三宝”,心下暗骂:“他妈的,南浔这些财主,都如此吝啬!也是我说错了话,倘若我说湖州三宝乃是金子银子和明史,岂不大有所获?”

换朝改代之际,当政者于这年号正朔,最是着意。最犯讳者,莫过于笔墨言语当中,惹人思念前朝。《明书辑略》记叙的是明朝之事,以明朝年号编年,原无分歧,但当笔墨禁网极密之际,倒是极大的祸端。参与修史的学者文士,多数只助修数卷,未能通阅全书,而修撰最后数卷之人,偏是对清朝悔恨入骨,决不肯在书顶用大清年号。庄廷鑨是富室公子,双眼又盲,未免细致,终予小人以可乘之隙。

朱国桢这部明史稿,大部分已经发行,传播于世,此次他孙子携来向农户抵押的,是最后的很多篇传记。庄廷鑨听清客读了数日,很感兴味,俄然想起:“当年左丘明也是盲眼之人,却因一部史乘《左传》,得享大名于千载以后。我本日眼盲,闲居无聊,何不也撰述一部史乘出来,传播后代?”

他双手捧书,在书铺中只呆呆入迷,过得半晌,大呼一声:“是了!”目睹此书册页封函,洁白极新,向店倌一问,公然是湖州贩书客人新近送来,到货还不过七八天。贰心道:“这庄允城好短长!当真是钱可通神。他收回旧书,重行镌版,另刊新书,将原书中统统干违忌讳之处,尽行删削洁净。哼,莫非就此罢了不成?”

一拍之下,桌子震惊,油灯顿时跌翻,溅得他手上襟上都是灯油。暗中当中,俄然灵机一动,不由大喜若狂:“这不是老天爷赐给我的一注横财?升官发财,皆因为此。”想到高兴处,不由得大声叫喊起来。忽听得店伴打门叫道:“客长,客长,甚么事?”

但想本身眼盲,没法博览群籍,这部明史修撰出来,如内容错误过量,不但大名难享,反为人耻笑,因而又花了多量银两,延请很多通士鸿儒,再加订正,务求尽善尽美。有些大有学问之人非财帛所能请到,庄廷鑨便展转托人,卑辞相邀。太湖之滨向来文士甚多,遭到农户聘请的,一来怜其眼盲,感其意诚;二来又觉修撰明史乃一件美事,多数到农户来作客十天半月,对底稿或正其误,或加润色,或撰写一两篇笔墨。是以这部明史确是堆积很多大手笔之力。书成不久,庄廷鑨便即归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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