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得杭州后,自运河折而向北,这晚在杭州城外听到动静,清廷已是以案而处决了很多官员百姓:庄廷鑨已死,开棺戮尸;庄允城在狱中不堪虐待而死;农户百口数十口,十五岁以上的尽数处斩,妻女发配沈阳,给满洲旗兵为奴。前礼部侍郎李令皙为该书作序,凌迟正法,四子处斩。李令皙的季子刚满十六岁,法司见杀得人多,心肠软了,命他减供一岁,遵循清律,十五岁以下者得免死放逐。那少年道:“我爹爹哥哥都死了,我也不肯独生。”终究不肯易供,一并处斩。松魁、朱昌祚入狱候审,幕客程维藩凌迟弃市。归安、乌程的两名学官处斩。是以案连累,冤枉而死的人亦不计其数。湖州府知府谭希闵到任还只半月,朝廷说他知情不报,纳贿藏匿,和推官李焕、训导王兆祯同处绞刑。

查伊璜吃了一惊,只道是祸事上门,岂知那军官执礼甚恭,说道:“奉广东省吴军门之命,有薄礼奉赠。”查伊璜道:“我和贵上素不了解,只怕是弄错了。”那军官取出拜盒,拿出一张大红泥金名帖,上写“拜上查先生伊璜,讳继佐”,上面写的是“眷晚生吴六奇顿首百拜”。查伊璜心想:“我连这吴六奇的名字也没闻声过,为何送礼于我?”当下沉吟不语。那军官道:“敝上说道,些些薄礼,请查先生不要见笑。”说着将两只朱漆烫金的圆盒放在桌上,俯身存候,便即别去。

鳌拜得知之下,当即查办,顿时雷厉流行的办了起来。便在此时,吴之荣的禀帖也已递入鳌拜府中。他当即召见吴之荣,详问其事,再命部下汉人幕客细阅吴之荣所呈缴客店中偷来的那部原版明史,所言果是真相。

湖州府学官又担搁了二十几天,才移文归安县和乌程县的学官,要他二人申覆。那两个学官也早获得庄允城的大笔贿赂,当时新版明史也已印就,二人将两部新版书缴了上去,回禀:“该书平淡细致,无裨世道民气,然细查全书,尚无讳禁犯例之处。”层层申覆,就此不了了之。

吴之荣来到北京,便写了禀帖,告到礼部、都察院、通政司三处衙门,申明农户如何贿赂官员,改镌新版。

程维藩从杭州坐船到南浔之时,反覆推考,已思得良策,心想这部《明书辑略》传播已久,坦白是瞒不了的,唯有施个釜底抽薪之计,一面派人前赴各地书铺,将这部书尽数收买返来烧毁,一面赶开夜工,另镌新版,删除统统讳忌之处,重印新书,行销于外。官府究查之时,将新版明史拿来一查,发觉吴之荣所告不实,便可消弭一场横祸了。当下便将此计说了出来。庄允城欣喜交集,连连叩首伸谢。程维藩又教了他很多枢纽,某某官府处应送礼多少,某某衙门处应如何疏浚,庄允城一一受教,再送程维藩一笔厚礼。

这一日舟至嘉兴,顾炎武在城中买了一份邸报,上面详列明史一案中开罪诸人的姓名。却见上谕中有一句道:“查继佐、范骧、陆圻三人,虽列名参校,然事前未见其书,免罪不究。”顾炎武将邸报拿到舟中,和黄宗羲、吕留良三人同阅,啧啧称奇。

鳌拜以军功而封公爵、做大官,向来轻视汉官和读书人,把握大权后便想办几件大案,镇慑民气,不但使汉人不敢兴背叛之念,也令朝中敌党不敢有甚异动,当即派出钦差,赴浙江查办。这一来,农户全产业然逮入京中,连杭州将军松魁、浙江巡抚朱昌祚以下统统大小官员,也都撤职查办。在明史上列名的文学之士,无一不锒铛入狱。

第二年春季,查伊璜到杭州玩耍。一日在一座破庙当中,见到有口极大的古钟,少说也有四百来斤,他正在观赏钟上所刻的笔墨斑纹,忽有一名乞丐大踏步走进佛殿,左手抓住钟钮,向上一提,一口大钟竟然离地数尺。那乞丐在钟下取出一大碗肉、一大钵酒来,放在一旁,再将古钟置于原处。查伊璜见他如此神力,不由骇然,细心看时,竟然便是去冬一起喝酒的那乞丐,笑问:“兄台还认得我吗?”那乞丐向他望了一眼,笑道:“啊,本来是你。本日我来作东,大师再喝个痛快,来来来,喝酒。”说着将土钵递了畴昔。

最惨的是,统统雕版的刻工、印书的印工、装钉的钉工,以及书贾、书铺的仆人、卖书的伴计、买书的读者,查明后尽皆处斩。据史乘记录,当时姑苏浒墅关有一个榷货主事(关吏)李尚白,喜读史乘,传闻姑苏阊门书坊中有一部新刊的明史,内容很好,派一个工役去买。工役到时,书店东人外出,那工役便在书铺隔壁一家姓朱的老者家中坐着等待,比及店东返来,将书买回。李尚白读了几卷,也不觉得意。过了几个月,案子发作,一向查办到各处贩书买书之人。当时李尚白在北京公干,以购逆书之罪,在北京当即斩决。书店东人和受命买书的工役斩首。连那隔壁姓朱老者也受缠累,说他既知那人来购逆书,何故不即告发,还让他在家中闲坐?本应斩首,姑念年逾七十,免死,和老婆放逐遥远之处。

吕留良等三人获得动静,仇恨难当,切齿痛骂。黄宗羲道:“伊璜先生列名参校,这一会只怕也难逃此劫。”他三人和查伊璜向来交好,都非常顾虑。

不料在京中等不到一个月,三处衙门前后驳覆下来,都称细查庄廷鑨所著《明书辑略》一书,内容并无犯禁犯例,该撤职知县吴之荣所告,并非真相,显系挟嫌诬告,至于贿赂官员如此,更系捕风捉影之辞。那通政司的批驳更加峻厉,说道:“该吴之荣以贪墨被革,遂以天下清官,皆如彼之贪。”本来庄允城受了程维藩之教,早将新版明史送到了礼部、都察院、通政司三处衙门,有关官吏师爷,也早已送了厚礼办理。

查伊璜接过土钵,喝了一大口,笑道:“这酒挺不错啊。”那乞丐从破碗中抓起一大块肉,道:“这是狗肉,吃不吃?”查伊璜虽觉肮脏,但想:“我既当他是酒友,倘若推让,未免瞧他不起了。”当下伸手接过,咬了一口,咀嚼之下,倒也甘美适口。两人便在破庙中席地而坐,将土钵递来递去,你喝一口,我喝一口,吃肉时便伸手到碗中去抓,未几时酒肉俱尽。那乞丐哈哈大笑,说道:“只可惜酒少了,醉不倒孝廉公。”

当下书僮将酒烫热,分斟在碗中杯内。查伊璜喝一杯,那乞丐便喝一大碗。待那乞丐喝到二十余碗时,脸上仍无甚酒意,查伊璜却已寂然醉倒。要知那绍兴女儿红酒入口暖和,酒性却颇短长。绍兴人家生下儿后代儿,便酿酒数坛至数十坛不等,埋上天下,待女儿长大嫁人,将酒取出宴客,那酒当时已作虎魄色,称为“女儿红”。想那酒埋藏十七八年乃至二十余年,天然醇厚之极。至于生儿子人家所藏之酒,称为“状元红”,盼望儿子今后中状元时取出宴客。状元非大家可中,多数是在儿子娶媳妇时用以飨客了。酒坊中酿酒用以发卖的,也袭用了状元红、女儿红之名。

次日一早,吕留良百口和顾黄二人登舟东行。江南中产以上人家,家中都自备有船,江南水乡,河道四通八达,密如蛛网,普通人出行都是坐船,所谓“北人乘马,南人乘舟”,自古已然。

那是明朝崇祯末年之事,过得数年,清兵入关,明朝覆亡。查伊璜绝意进取,只在家中闲居,一日忽有一名军官,领兵四名,来到查府。

查伊璜道:“客岁夏季在敝处相逢,本日又再偶然中相遇,实是有缘。兄台神力惊人,本来是一名海内奇男人,得能交友你这位朋友,小弟好生喜好。兄台有兴,我们到酒楼去再饮如何?”那乞丐道:“甚妙,甚妙!”两人到西湖边的楼外楼酒楼,呼酒又饮,不久查伊璜又即醉倒。待得酒醒,那乞丐已不知去处。

那四个顾命大臣,名叫索尼、苏克萨哈、遏必隆、鳌拜,均是清朝的建国功臣。顺治天子去世之时,遗诏命这四大臣辅政。此中鳌拜最为凶横,朝中翅膀极众,清廷大权,几近尽操于他一人之手。他恐怕敌党对其倒霉,是以派出无数探子,在都城表里刺探动静。这日获得密报,说道北都城中呈现很多招贴,揭露浙江庄姓百姓著书谋叛,大逆不道,浙江官员纳贿、置之不睬等情。

吴之荣对南浔富人朱佑明心下挟恨最深,那日去打秋风,给他抢白了一场,逐出门来,当下向办理此案的法司宣称,该书说明根据“朱氏原稿增删润色而成”,这朱氏便是朱佑了然;又说他的名字“朱佑明”,显是心存前明,咒诅本朝。这一来,朱佑明和他五个儿子同处斩首,朱家的十余万财产,清廷命令都赐给吴之荣。

顾炎武在吕留良家中,将此案的来龙去脉详细道来,吕留良听得只是感喟。当晚三人联榻长谈,群情世事,说到明末魏忠贤等寺人谗谄忠良,把持朝政,各种倒行逆施,终至明室覆亡,入清后汉人惨遭搏斗,祸难方深,无不扼腕切齿。

查伊璜给他连斟三杯,那丐者饮得极其利落。查伊璜最喜的是利落人,心下欢乐,说道:“兄台酒量极好,不知能饮多少?”那乞丐道:“酒逢知己千杯少,话不投机半句多。”这两句虽是熟套语,但在一个乞丐口中说出来,却令查伊璜悄悄称异,当即命书僮捧出一大坛绍兴女儿红来,笑道:“鄙人酒量有限,刚才又已饮过,不能陪兄痛饮。老兄喝一大碗,我陪一小杯如何?”那乞丐道:“这也使得。”

查伊璜翻开礼盒,鲜明是五十两黄金,另一盒中倒是六瓶洋酒,酒瓶上缀以明珠翡翠,华贵不凡。查伊璜一惊更甚,追出去要那军官收回礼品,武人步快,早去得远了。

书僮将查伊璜扶入内堂安睡,那乞丐自行又到屋檐之下。次晨查伊璜醒转,忙去瞧那乞丐时,只见他负手而立,正在赏识雪景。一阵北风吹来,查伊璜只觉寒入骨髓,那乞丐却泰然自如。查伊璜道:“天寒地冻,兄台衣衫未免过于薄弱。”当即解下身上的羊皮袍子,披在他肩头,又取了十两银子,双手捧上,说道:“些些买酒之资,兄台勿却。何时有兴,请再来喝酒。昨晚兄弟醉倒,未能扫榻留宾,简慢勿怪。”那乞丐接过银子,说道:“好说。”也不伸谢,扬长而去。

查伊璜心下迷惑,深思:“飞来横财,非福是祸,莫非有人谗谄于我?”当下将两只礼盒用封条封起,藏于密室。查氏家道小康,黄金倒也不必动用,只是久闻洋酒之名,不敢开瓶咀嚼,未免心痒。

程维藩回到杭州,隔了一个多月,才将原书及吴之荣的禀帖移送浙江巡抚朱昌祚,轻描淡写的批了几个字,说道投禀者是因赃已革知县,似有挟怨吹求之嫌,请抚台大人详查。

吴之荣在杭州客店中苦候动静之时,庄允城的银子却如流水价使将出去。当时庄允城的重赂,已经送到将军衙门、巡抚衙门、学政衙门和湖州知府衙门。朱昌祚接到公事,这等刊书之事,属学政该管,压了十多天后,才移牒学政胡尚衡。学政衙门的师爷先搁上大半个月,又告了一个月病假,这才慢吞吞的拟稿发文,将公事送到湖州府去。

查继佐,字伊璜。(《觚剩》一书中有〈雪遘〉一文,述此奇事,开首说:“浙江海宁查孝廉,字伊璜,才调丰艳,而风情萧洒,常谓满眼悠悠,不堪愁对,海内奇杰,非从灰尘中物色,未可得也。”)这一天家居岁暮,命酒独酌,不久下起雪来,越下越大。查伊璜独饮无聊,走到门外抚玩雪景,见有个乞丐站在屋檐下避雪,这丐者身形魁伟,骨格雄奇,只穿一件破单衫,在北风中却涓滴不觉得意,只是脸上很有郁怒悲忿之色。查伊璜心下奇特,便道:“这雪非一时能止,请出去喝一杯如何?”那乞丐道:“甚好!”查伊璜便邀他进屋,命书僮取出杯筷,斟了杯酒,说道:“请!”那乞丐举杯便干,赞道:“好酒!”

吴之荣又碰了一鼻子灰,目睹回家已无川资,势将流落他乡。当时清廷对待汉人文士极其严峻,笔墨中稍有犯禁,便即正法,吴之荣所告的如果平常文人,早已到手,偏生遇着的敌手是富豪之家,这才阻难重重。既无退路,心想拚着下狱,也要将这件案子干到底,当下又写了四张禀帖,分呈军机处的四位顾命大臣;同时又在客店中写了数百张招纸,揭穿此事,在北都城中到处张贴。他这一着却大是行险,倘若官府究查起来,说他危言耸听,扰乱民气,不免有杀头的重罪。

黄宗羲道:“此事必是大力将军所为。”吕留良道:“大力将军是谁?倒要就教。”黄宗羲道:“两年之前,兄弟到伊璜先生家中作客,但见他府第焕然一新,庭园广大,陈列都丽,与先前大不不异。府中更养了一班昆曲梨园子,声色曲艺,江南少见。兄弟和伊璜先生向来交好,说得上互托肝胆,便问起情由。伊璜先生说出一段话来,确是风尘中的奇遇。”当下便将这段故事转述了出来。

至于江南名流,因庄廷鑨慕其大名、在书中列名参校者,同日凌迟正法,计有茅元锡等十四人。所谓凌迟正法,乃是一刀一刀,将其满身肢体肌肉渐渐切割下来,直至犯人受尽痛苦,方才正法。因这一部书而家破人亡的,当真难以计数。

吴之荣直到在书铺中发明了新版明史,方知就里,心想唯有弄到一部原版明史,才气重揭此案。杭州各家书铺当中,原版书早给农户买清,当下前赴浙东偏僻州县搜购,岂知仍然一部也觅不到。他穷愁得志,只得废然回籍。也是事有刚巧,旅途当中,却在一家客店中见到店东人正在点头晃脑的读书,一看之下,所读的便是这部《明书辑略》,借来一翻,竟是原版。这一下大喜过望,心想若向客店东人求购,一来他一定肯售,二来手头银钱无多,买不起,只好偷。深夜当中悄悄起床,偷了书便即溜出店门,心想浙江全省有关官员都已受了庄允城之贿,一不做,二不休,干脆告到北都城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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