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六奇掩好衣衿,说道:“刚才听得先生一番弘论,可敬可佩。先生不顾殒身灭族的大祸,披肝沥胆,向鄙人指导,鄙人何敢再行坦白?鄙人本在丐帮,现在是六合会的洪顺堂红旗香主,誓以满腔热血,反清复明。”

吴六奇出来见客,说道查先生昨晚酣醉未醒,抚台的礼品必然代为交到,统统放心,不必多所挂怀。巡抚一听大喜,连宣称谢而去。动静传出,众官员都知巡抚大人送了份厚礼给查先生。这位查先生是何来头,不得而知,但连巡抚都送厚礼,本身岂可不送?数日之间,提督府中礼品有如山积。吴六奇命帐房一一照收,却不令查先生得知。他每日除了赴军府办理公事外,老是陪着查伊璜喝酒。

吴六奇道:“第二年春,在西湖边上再度相逢,先生折节下交,誉我是海内奇男人。鄙人苦思数日,心想我不容于丐帮,江湖上朋友都瞧我不起,每日里烂醉如泥,自暴自弃,目睹数年之间,就会醉死。这位查先生却说我是个奇男人,我吴六奇莫非就此一蹶不振,再无出头之日?过未几时,清兵南下,我心下愤激,不明是非,竟去投效清军,立了很多军功,残杀同胞,思之好生忸捏。”

广东省自巡抚以下的文武百官,见提督大人对查伊璜如此恭敬,无不悄悄称异。那巡抚还道查伊璜是天子派出来微服查访的钦差大臣,不然吴六奇平素对人非常倨傲,何故对这个江南墨客却这等恭谨?酒散以后,那巡抚悄悄向吴六奇探听,这位高朋是否朝中红员。吴六奇微微一笑,说道:“老兄当真聪明,鉴貌辨色,十有九中。”这句话本来意存讽刺,说他这第十次却猜错了。岂知那巡抚竟会错了意,只道查伊璜真是钦差,心想这位查大人在吴提督府中居住,已给他凑趣上了,吴提督和本身向来不甚投机,如钦差大人回京以后,奏本中对我倒霉,那可糟糕;归去后备了一份重礼,次日凌晨,便送到提督府来。

三人中顾炎武最为大胆,也学过一点粗浅的防身技艺,一凝神间,伸手入怀,摸出一柄匕首,推开舱门,走上船头,凝目向船篷顶瞧去,俄然间船篷窜起一条黑影,扑将下来。顾炎武喝道:“是谁?”举匕首向那黑影刺去。但觉手腕一痛,已给人抓住,跟着后心伤麻,已给人点中了穴道,匕首脱手,人也给推动了船舱当中。

吴六奇持续说道:“孙长老见我意诚,又知我固然生性莽撞,说过的话倒是从未食言,便道:‘很好,待我答复帮主,请帮主的示下。’十天以后,孙长老又来见我,说帮主和四长老构和,决定收我回帮,重新由一袋弟子做起。又说丐帮已和六合会缔盟,同心合力,反清复明。那六合会是台湾国姓爷郑大帅部下谋主陈永华陈先生所创,近年来在福建、浙江、广东一带好生畅旺。孙长老为我引见会中广东洪顺堂香主,投入六合会。六合会查了我一年,交我办了几件要事,见我确然忠心不二,比来陈先生从台湾传下讯来,封我为洪顺堂红旗香主之职。”

过了数月,亦无他异。这一日,却有一名身穿华服的贵介公子到来。那公子不过十七八岁,精力饱满,气度轩昂,带着八名从人,一见查伊璜,便即跪下叩首,口称:“查父执,侄子吴宝宇拜见。”查伊璜忙即扶起,道:“父执之称,可不敢当,不知尊大人是谁?”那吴宝宇道:“家严名讳,上六下奇,现居广东省通省水陆提督之职,特命小侄造府,恭请父执到广东盘桓数月。”

查伊璜见到旧袍,记得是昔年赠给雪中奇丐的,这才恍然,本来这吴六奇将军,便是当年共醉的酒友,心中一动:“鞑子占我天下,如有手握兵符之人先建义旗,四方呼应,说不定便能将鞑子逐出关外。这奇丐竟然还记得我昔日一饭一袍之惠,不是没知己之人,我若动以大义,未始没有希冀。男儿建功报国,正在此时,至不济他将我杀了,却又如何?”当下欣然就道,来到广州。

查伊璜大拇指一竖,赞道:“豪杰子!”

查伊璜正色道:“这就不对了。兄台不容于丐帮,独往独来也好,自树流派也好,何必出此下策,前去投效清军?”吴六奇道:“鄙人愚鲁,当时未得先生教诲,干了很多错事,当真该死之极。”查伊璜点头道:“将军既然知错,将功赎罪,也还不迟。”

吴宝宇道:“家严叮咛,务必请到父执。父执倘若忘了家严,有一件信物在此,父执请看。”在从人手中接过一个包裹,打了开来,倒是一件非常敝旧的羊皮袍子。

两人一口饮干。查伊璜道:“查某一介墨客,于国于民,全无裨益。只须将军那一日乘机而动,抖擞抗清,查某必当投效军前,稍尽微劳。”

自这日起,查伊璜在吴六奇府中,与他日夜密谈,参议抗清的战略。吴六奇说道:六合会的权势已慢慢扩大到北方诸省,各个大省当中都已开了香堂。查伊璜在吴六奇幕中直耽了六七月之久,这才回籍。回到家里,却大吃一惊,旧宅旁竟起了好大一片新屋,本来吴六奇派人携了广东大小官员所送的礼金,来到浙江查伊璜府上大兴土木,修建楼台。

吴六奇道:“先生禁声,这等话给人闻声了,但是一场大祸。”查伊璜道:“我本日还当你是朋友,有一番良言相劝。你如不听,无妨便将我杀了。查某手无缚鸡之力,归正难以相抗。”吴六奇道:“鄙人洗耳恭听。”查伊璜道:“将军手绾广东全省兵符,恰是叛逆归正的良机。登高一呼,天下呼应,即使大事不成,也教鞑子破胆,轰轰烈烈的干它一场,才不负了你天生神勇,大好头颅。”

这一日傍晚时分,两人又在花圃凉亭中对坐喝酒。酒过数巡,查伊璜道:“在府上叨扰多日,已感美意,晚生明日便要北归了。”吴六奇道:“先生说那边话来?先生南来不易,若不住上一年半载,决不放先生归去。明日陪先生到五层楼去玩玩。广东风景名胜甚众,几个月内,旅游不尽。”

查伊璜道:“前承令尊大人厚赐,心下好生不安。说来忸捏,兄弟生性疏阔,记不起何时和令尊大人了解。兄弟一介墨客,夙来不交友贵官。公子请少坐。”说着走进阁房,将那两只礼盒捧了出来,道:“还请公子携回,实在不敢受此厚礼。”贰心想这吴六奇在广东做提督,必是慕己之名,欲以重金聘去做幕客。此人官居高位,为满洲人作鹰犬,逼迫汉人,倘若受了他金银,污了本身明净,当下神采之间非常不豫。

查伊璜道:“这件事做得对了!”

吴六奇道:“那丐帮由来已久,自宋朝以来,便是江湖上的一个大帮。帮中兄弟均是行乞为生,就算是家财大富之人,入了丐帮,也须散尽家资,过叫化子的糊口。帮中帮主以下是四大长老,其下是前后摆布中五方护法。鄙人位居左护法,在帮中算是八袋弟子,位份已颇不低。厥后因和一名姓孙的长老反面,打起架来,鄙人当时酒醉,失手将他打得重伤。不敬长辈已大犯帮规,殴伤长老更属大罪,帮主和四长老集议以后,将鄙人斥革出帮。那日在府中相遇,先生邀我喝酒,当时鄙人初遭斥逐,心中好生愁闷,承先生不弃,还当鄙人是个朋友,胸怀顿时镇静了很多。”查伊璜道:“本来如此。”

吴六奇道:“当时提督衙门的监狱当中,关得有很多反清的豪杰子。第二天朝晨,我寻些藉口,一个个将他们放了,有的说是捉错了人,有的说不是正犯,从轻发落。过了一个多月,那孙长老半夜又来见我,开门见山的问我,是否已有悔过之心,情愿反清建功。我拔出刀来,一刀斩去左手两根手指,说:‘吴六奇决肉痛改前非,此后服从孙长老号令。’”伸出左手,公然知名指和小指已然不见,只剩下三根手指。

吴六奇斟酒于碗,一口干了,说道:“先生说得好痛快!”双手一伸,嗤的一声响,撕破了本身袍子衣衿,暴露黑毛毵毵的胸膛,扒开胸毛,却见肌肤上刺着八个小字:“天父地母,反清复明。”

吴六奇一怔,也不再问,只道:“是,是!”当晚大开筵席,遍邀广州城中的文武官员与宴,推查伊璜坐了首席,本身鄙人辅弼陪。

查伊璜素知黄宗羲和顾炎武志切兴复,驰驱四方,聚合天下豪杰豪杰,共图反清,是以将这件事毫不坦白的跟他说了。

黄宗羲在舟中将这件事源源本本的奉告了吕留良,说道:“此事如有泄漏,给鞑子们先动手为强,伊璜先生和吴将军固是灭族之祸,而反清的大业更是折了一条栋梁。”吕留良道:“除了你我三人以外,此事自是决不能透露只字,即使见到伊璜先生,也决不能提到广东吴将军的名字。”黄宗羲道:“伊璜先生和吴将军有如许一段渊源,朝中大臣对吴将军倚畀正殷,吴将军出面给伊璜先生说项疏浚,朝廷非卖他这个面子不成。”吕留良道:“黄兄所见甚是,只不知陆圻、范骧二人,如何也和伊璜先生普通,说是‘未见其书,免罪不究’?莫非他二人也有朝中有力者代为疏浚吗?”黄宗羲道:“吴将军替伊璜先陌生通,若单提一人,只怕惹起狐疑,拉上两小我来烘托一下,也未可知。”吕留良笑道:“这等说来,陆范二人只怕直到现在,还不知这条命是如何拾来的。”顾炎武点头道:“江南名流能多保全一名,也就多保存一份元气。”(按:《聊斋志异》中有〈大力将军〉一则,叙查伊璜遇吴六奇,结语说:“后查以修史一案,连累被收,卒得免,皆将兵力也。”考语称:“厚施而不问其名,真侠烈古丈夫哉。而将军之报,慷慨豪放,尤千古所仅见。如此胸怀,自不该老于沟渎。以是知两贤之相遇,非偶尔也。”《觚剩》一书中叙此事云:“先是苕中有富人庄廷鑨者,购得朱相国史稿,博求三吴名流,增益润色,发行于世,前线参阅姓氏十余人,以孝廉夙负重名,亦借列焉。未几私史祸发,凡有事因而书者,论置极典。吴力为孝廉奏辩得免。”至于吴六奇参与六合会事,野史及畴昔裨官皆所未载。)

查伊璜想像陈近南的豪杰气势,不由神驰,斟了两杯酒,说道:“来,我们来为陈总舵骨干一杯!”

查伊璜又惊又喜,问道:“这……这是甚么?”

吴六奇道:“先生请再喝一杯,待鄙人渐渐说来。”当下二人各饮了一杯。

吴六奇道:“厥后满清囊括南北,我也官封提督。两年之前,半夜里俄然有人突入我寝室行刺。这刺客武功不是我敌手,给我拿住了,点灯一看,竟然便是昔年给我打伤的那位丐帮孙长老。他破口痛骂,说我卑鄙无耻,甘为外族鹰犬。他越骂越凶,每一句话都打中了我内心。这些话偶然我也想到了,明知本身的所作所为非常不对,深夜抚心自问,好生忸捏,只是本身所想,远不如他骂得那么明白痛快。我叹了口气,解开他给我封住的穴道,说道:‘孙长老,你骂得很对,你这就去罢!’他非常惊奇,便即越窗而去。”

他三人所谈,乃当世最隐蔽之事,当时身在运河舟中,后舱中只吕氏母子三人,黄宗羲又是抬高了嗓子而说,自不虞为旁人窃听,舟既无墙,也不怕隔墙有耳了。不料顾炎武一句话刚说完,忽听得头顶桀桀一声怪笑。三人大吃一惊,齐喝:“甚么人?”却更无半点声气。三人面面相觑,均想:“莫非真有鬼怪不成?”

查伊璜心下甚喜,连喝了两杯酒,说道:“兄台如此行动,才真正不愧为海内奇男人之称了。”吴六奇道:“‘海内奇男人’五字,愧不敢当。只要查先生肯认我是朋友,姓吴的便已欢愉不尽。我们六合会总舵主陈永华陈先生,又有一个名字叫作陈近南,那才真是响铛铛的豪杰豪杰,江湖上提及来无人不敬,有两句话说得好:‘平生不识陈近南,就称豪杰也徒然。’鄙人尚未见过陈总舵主之面,算不了甚么人物。”

吴六奇将军接入府中,神态极是恭谨,说道:“六奇流落江南,得蒙查先生不弃,当我是个朋友。请我喝酒,送我皮袍,倒是小事,在那破庙中肯和我同钵喝酒,手抓狗肉,那才是真正瞧得起我了。六奇当时穷途得志,到处遭人冷眼,查先生如此热肠相待,顿时令六奇大为奋发。得有本日,都是出于查先生之赐。”查伊璜淡淡的道:“但在晚生看来,本日的吴将军,却也不见得就比当年的雪中奇丐高超了。”

吴六奇又道:“国姓爷昔年带领雄师,围攻金陵,可惜寡不敌众,退回台湾,但留在江浙闽三省不及退回的旧部官兵却实在很多。陈先生暗中联络老兄弟,构成了这六合会,会里的标语是‘天父地母,反清复明’,那便是鄙人胸口所刺的八个字。平常会中兄弟,身上也不刺字,鄙人以是自行刺字,是学一学当年岳武穆‘尽忠报国’的意义。”

查伊璜虽不明六合会的来源,但台湾国姓爷延平郡王郑胜利孤军抗清,精忠英勇,天下无不知闻。这六合会既是他部下谋主陈永华所创,自是同道中人,当下不住点头。

查伊璜乘着酒意,大胆说道:“江山虽好,已沦蛮夷之手,观之徒增悲伤。”吴六奇神采微变,道:“先生醉了,早些歇息罢。”查伊璜道:“初遇之时,我敬你是个风尘豪杰,足堪为友,岂知竟是失眼了。”吴六奇问道:“如何失眼?”查伊璜朗声道:“你具大好技艺,不为国为民着力,却助纣为虐,作鞑子的鹰犬,逼迫我大汉百姓,现在兀自洋洋对劲,不觉得耻。查某未免羞与为友。”说着霍地站起。

查伊璜见了吴六奇胸口刺字,更无思疑,说道:“本来将军身在曹营心在汉,刚才言语冲犯,多有获咎。”吴六奇大喜,心想这“身在曹营心在汉”,那是将本身比作关云长了,道:“这等比方,可不敢当。”查伊璜道:“不知何谓丐帮,何谓六合会?倒要就教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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