韦小宝心想在阜平县时,那方丈抢着要做法事,到了此处,这老衲人却推三阻四,将奉上门来的银子双手推将出去,此中必有古怪。他求之再三,澄光只是不允,跟着站起家来,向知客僧道:“你指导施主去金阁寺的门路,老衲少陪。”
一入五台山,行不数里便是一座座寺庙,过涌泉寺后,经台麓寺、石佛庙、普济寺、古梵刹、金刚库、白云寺、金灯寺而至灵境寺。当晚在灵境寺借宿一宵,次晨折而向北,到金阁寺后向西数里,便是清冷寺了。
韦小宝道:“大和尚,鄙谚说得好:宁肯托其有,不成信其无。就算我爹爹在梦里的言语一定是真,我们给他做一场法事,超渡亡魂,那也是一件功德。如我爹爹真有此言,我们却不照他说的做,他在阴世给牛头马面、无常小鬼欺负折磨,那……那……我总有点儿不大美意义罢?再说,这是奉了我母亲之命。我母亲说五台山清冷寺的老方丈跟她有缘份,这场法事嘛,定是要在宝刹做的。”心道:“你跟我妈妈有缘份,这倒奇了,你到扬州丽春院去做过嫖客吗?”
澄光合什道:“多谢了。”他目睹韦小宝带来八挑丰厚礼品,竟然毫不努力。韦小宝道:“我母亲说道,每一份礼品,要我亲手交给宝刹每一名大和尚,就算是火工道人、种菜的园子,也都有份。带来共有三百份礼品,倘若不敷,我们再去采购。”澄光道:“够了,太多了。本寺只五十来人,请施主留下五十六份物品就是。”
韦小宝好生绝望,俄然想起:“他是做过天子之人,那是多么的成分,怎会来领我一份恩赐的衣帽!我这战略可笨得很。”问知客僧道:“宝刹统统的和尚全都来了?”
韦小宝吃面之时,方丈和尚坐在一旁相陪,大赞小施主仁心虔诚,必蒙菩萨保佑,今后金榜落款,高中状元,子孙合座,福泽无穷。韦小宝悄悄好笑,心想你拍我甚么马屁都好,我只字不识,说我高中状元,那不是劈面骂人吗?说道:“老衲人,我要上五台山做一场大法事,只是我甚么也不懂,要请你指教。”
韦小宝急了,忙道:“方丈既然执意不允,我带来恩赐宝刹的僧衣、僧帽,以及银两,老是要请宝刹诸位大和尚赏收。”
澄光刚摇了点头,便有两名喇嘛同时伸手扯住他衣领,大声喝道:“你让不让搜?”
韦小宝见这澄光方丈身材甚高,但骨瘦如柴,双目微闭,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,更加绝望,说道:“弟子要请大和尚做七日七夜法事,超渡弟子亡父,另有几位亡故了的朋友。”
澄光方丈“嘿”的一声,说道:“施主有所不知,敝寺乃是禅宗,这等经忏法事,是净土宗的事,我们是不会做的。这五台山上,金阁寺、普济寺、大梵刹、延庆寺等等都是净土宗,施主还是移步到那些寺庙去做法事的为是。”
韦小宝再向方丈就教做法事的诸般端方,那方丈倒也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韦小宝心想:“和尚们的端方倒也真多!”又多布施了二十两银子。
佛光寺是五台山上最古的大庙,建于元魏孝文帝之时,用时悠长。本地人有言:“先有佛光寺,后有五台山。”本来五台山原名清冷山,厥后因发明五大岑岭,才称五台山,当时佛光寺已经建成。五台山的称呼,也至隋朝大业初才改。在佛教当中,佛光寺的职位远比清冷寺为高,方丈心溪隐然是五台山诸青庙的领袖。
于八进入庙门,向知客僧奉告,北都城有一名韦大官人要来大做法事,斋僧供佛。
韦小宝听这些人文诌诌的说客气话,心想这场架多数是打不成了,既没热烈瞧,又少了个混水摸鱼、找寻老天子的机遇,心下悄悄绝望。
巴颜道:“有人亲目睹到,这小家伙确是在清冷寺中,我们才来查问,不然的话,也不敢……也不敢如此……如此昧冒。”他将“冒昧”二字又倒置着说了。澄光道:“不知是何人见到?”巴颜向皇甫阁一指,道:“是这位皇甫先生见到的,他是大大驰名之人,决不会扯谎。”
正在这时,一名和尚仓促忙忙出去,说道:“师兄,内里有十几名喇嘛要见方丈。”跟着低声道:“他们身上都带着兵器,摩拳擦掌的,来意不善。”知客僧皱眉道:“五台山青庙黄庙,自来河水不犯井水,他们来干甚么?你去禀报方丈,我出去瞧瞧。”说着向韦小宝说道:“少陪。”快步出去。
心溪指着一个身穿青布衫、三十来岁的文人,说道:“这位是川西大名士,皇甫阁皇甫先生。”皇甫阁拱手道:“久仰澄光大和尚武学通神,本日得见,当真三生有幸。”
澄光抬开端来,俄然间目光如电,在韦小宝脸上一扫,说道:“好!我佛慈悲,就如施主所愿。”回身进内。
韦小宝道:“可否请方丈召调集寺僧众,由我亲手恩赐?这是我母亲的心愿,不管如何是要办到的。”
这和尚生得肥头胖耳,满脸油光,笑嘻嘻的道:“澄光师兄,我给你引见两位朋友。”指着那老喇嘛道:“这位是刚从青海来的大喇嘛巴颜法师,是活佛座下最得宠任、最有权势的大喇嘛。”澄光合什道:“有缘拜见大喇嘛。”巴颜点了点头,神情甚是倨傲。
于八站在他背后,低声道:“这等背时的老衲人,姓于的这一辈子可还真少见,怪不得偌大一座清冷寺,连菩萨金身也破褴褛烂的。”
澄光道:“这倒奇了。我们这里是禅宗青庙,跟西藏密宗夙来没干系。贵处走失了小喇嘛,何不到各处黄庙去问问?”那喇嘛怒道:“有人亲目睹到,那小喇嘛是在清冷寺中,这才前来相问,不然我们吃饱了饭没事干,来瞎闹么?你见机的,快把小喇嘛交出来,我们也就不看僧面看佛面,不再究查了。”
只听得庙里撞起钟来,知客僧道:“请施主到西殿布施。”韦小宝到得西殿,见僧众络绎出去,他将施物一份一份发放,凝神谛视每一名和尚,心想:“顺治天子我没见过,但他是小天子的爸爸,边幅总有些相像。只要见到是个大号小天子的和尚,那便是了。”但是五十多份施物发完,别说“大号小天子”没见到,连跟小天子边幅有一二分类似的和尚,也没见到一个。
一名黄衣上披着红色法衣的喇嘛道:“我们打从青海来,奉了活佛之命,到中原公干,岂知有一名侍从的小喇嘛给一个贼和尚拐走了,在清冷寺中藏了起来。方丈和尚,你快把我们这小喇嘛交出来,不然决不能跟你干休。”
澄光合什道:“削发人慈悲为本,岂敢妄开杀戒?众位师兄、施主,从何而来?”
巴颜道:“大和尚,我从青海带了个小徒儿出来,却给你们庙里扣住了。你冲着活佛的金面,放了他罢,大伙儿都承你的情。”澄光微微一笑,说道:“这几位师兄在敝寺喧华,老衲也不跟他们普通见地。大师是通情达理之人,如何也听信人言?清冷寺开建以来,只怕本日才有喇嘛爷光临。说我们收了贵座弟子,那是从何提及?”巴颜双眼一翻,大声喝道:“莫非是冤枉你了?你不要……不要罚酒不吃……吃敬酒。”他汉语不大流利,“敬酒不吃吃罚酒”这话,却倒置来讲了。
忽听得庙门别传来一阵鼓噪之声,一群人冲进大雄宝殿。韦小宝道:“瞧瞧热烈去。”拉着双儿的手,一齐出去。
知客僧道:“个个都领了,多谢施主布施。”韦小宝道:“每一个都领了?恐怕不见得,只怕另有人不肯来取。”知客僧道:“施主谈笑话了,那边会有此事?”韦小宝道:“削发人不打诳语,你如骗我,身后要下拔舌天国。”知客僧一听,顿时变色。韦小宝道:“既然另有和尚将来支付,大和尚去请他来领罢!”
澄光道:“北都城里大庙甚多,五台山上也是古刹浩繁,不知施主为甚么路远迢迢的,特地上五台山来,到小庙做法事?”
只见白光一闪,两名喇嘛已拔尖刀在手,分抵澄光的前胸后心,厉声道:“不让搜就先杀了你。”澄光脸上毫无惧色,说道:“阿弥陀佛,大师是佛门弟子,怎地就动起粗来?”两名喇嘛将尖刀微微向前一送,喝道:“大和尚,我们这可要获咎了。”澄光身子略侧,就势一带,两名喇嘛的尖刀都向对方胸口刺去。两人忙左手出掌订交,啪的一声,各自退出数步。余人叫了起来:“清冷寺方丈行凶打人哪!打死人了哪!”
心溪嘻嘻一笑,说道:“在清冷寺瞧过以后,倘若仍找不到人,这几位大喇嘛情愿到佛光寺瞧瞧,那也欢迎之至,欢迎之至。”
韦小宝带了于八回到客店,取出银子,差他去采办一应物事。于八有银子在手,办事非常快速,未几时诸般物品便已买齐,本身也穿得一身光鲜,说道:“韦相公,你是大财主,我做你亲随,穿戴也该得有个谱儿,是不是?这套衣服鞋帽,不过花了三两五钱银子。”韦小宝心想不错,又叫他去衣铺替本身和双儿多买几套华贵衣衫。
澄光道:“叨教众位师兄是那座庙里的?光临敝寺,为了何事?”
此人姓于,行八,一张嘴极是来得,有个外号叫作“少一划”,本来“于”字上面加一划,变成个“王”字,于八便成王八了。三言两语之间,韦小宝便和他非常投机。这等贩子小人,韦小宝自幼便相处惯了的,这时俄然在阜平县赶上一个,大有他乡遇故知之感。
澄光合什道:“老衲年纪老了,小时候学过的一些微末工夫,早已忘得干清干净。皇甫居士文武兼资,可喜可贺。”
那清冷寺在清冷山之巅,和沿途所见寺庙比拟,也不见得如何宏伟,庙门陈旧,显已年久失修。韦小宝微觉绝望:“天子削发,必然拣一座最大的寺庙,只怕海老乌龟瞎扯八道,老天子并不在这里做和尚。”
澄光方丈道:“本来如此。小施主,鄙谚说得好: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。这梦幻之事,实在是当不得真的。”
叫喊声中,大门口又抢进三四十人,有和尚、有喇嘛,另有几名身穿长袍的俗家人。一名黄袍白须的老喇嘛大声叫道:“清冷寺方丈行凶杀人吗?”
澄光脸上闪过一阵不愉之色,说道:“这几位喇嘛爷不明白我们汉人的端方,那也怪不得。心溪大师德高望重,怎地也说这等话?这个小喇嘛倘若真是在五台山上走失的,一座座寺院搜索畴昔,只怕得从佛光寺开首。”
知客僧见这一行人服饰华贵,又带着八挑物事,当即请进配房奉茶,入外向方丈禀报。方丈澄光老衲人来到配房,和韦小宝相见,问道:“不知施首要做甚么法事?”
向一个五十来岁的和尚道:“本来佛光寺心溪方丈台端光临,有失远迎,获咎,获咎。”
澄光点头道:“倘若真有小喇嘛来到清冷寺,各位就算不问,老衲也不能让他容身。”
瞧着他竹竿普通的背影走了出来,韦小宝心头说不出的别扭,讪讪的端起茶碗喝茶。
另一名喇嘛道:“大和尚,庙里是不是窝藏了良家妇女,怕人晓得?不然搜一搜打甚么紧?”这时清冷寺中也有十余名和尚出来,却给众喇嘛拦住了,走不到方丈身边。韦小宝心想:“这些喇嘛摆了然是在理取闹,这庙里怎会窝藏甚么小喇嘛?莫非他们的企图和我不异,也是要见顺治天子?”
吵嚷声中,澄光方丈走了出来,缓缓问道:“甚么事?”知客僧道:“好教方丈得知,他们……”他“方丈”二字一出口,那些喇嘛便都围到澄光身畔,叫道:“你是方丈?那好极了!”“快把人交出来!如果不交,连你这寺院也一把火烧个洁净。”“岂有此理,真正岂有此理!”“莫非做了和尚,便可不讲理么?”
知客僧点头道:“只要方丈大师未领,我看不必再要他白叟家出来了。”
到得大殿,只见十几名黄衣喇嘛围住了知客僧,七嘴八舌的乱嚷:“非搜不成,有人亲目睹到他来清冷寺的。”“这是你们不对,干么把人藏了起来?”“乖乖的把人交出来便罢,不然的话,哼哼!”
三人兴兴头头的过龙泉关,前面跟着八个夫役,挑了八担斋僧礼佛之物,沿通衢往南。
那方丈听到“大法事”三字,顿时站起家来,说道:“施主,天下古刹,供奉的佛祖、菩萨都是普通的,你要做法事,就在小寺里办好了,包你统统殷勤妥贴,不消辛辛苦苦的上五台山去。”
韦小宝早知有此一问,事前已和于八筹议过,便道:“我母亲上个月十五做了一梦,梦见我死去的爹爹,向她说道,他生前罪业甚大,必须到五台山清冷寺,请方丈大师拜七日七夜经忏,才消得他的血光之灾,免得我爹爹在天国中受无穷忧?。”他不知本身父亲是谁,更不知他是死是活,说这番话时,忍不住悄悄好笑,心想:“他妈的,你生下了老子,就此放手不管,下天国也是该的。老子给你可巧做七日七夜法事,是你的天大运气。”
心溪笑道:“两位休得伤了和蔼。依老衲之见,那小喇嘛是不是藏在清冷寺内,口说无凭,目睹为实。就由皇甫居士和贫僧做个见证,大伙儿在清冷寺各处随喜一番,见佛拜佛,遇僧点头,每一到处所、每一名和尚都见过了,倘若仍找不到那小喇嘛,不是甚么事都没有了?”说来讲去,还是要在清冷寺中搜索。
几名喇嘛齐声叫道:“那么让我们搜一搜!”澄光还是点头,说道:“这是佛门清净之地,那能容人说搜便搜。”那为首的喇嘛道:“若不是做贼心虚,为甚么不让我们搜?可见这小喇嘛千真万确,定是在清冷寺中。”
韦小宝点头道:“不可,我这场法事,许下了心愿,必然要上五台山做的。”说着又取出五十两银子,说道:“如许罢,你给我雇一小我,陪我上五台山去做帮手。五十两银子是给他的。”老衲人大喜,道:“那轻易,那轻易!”他有个表弟,在庙里经管庙产,收租买物全由他经手,却不是和尚,当下去叫了他来,和韦小宝相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