韦小宝见这些字弯曲折曲,像是画符普通,点头道:“好,很好!”陆先生指着另一幅大字,道:“这一幅临的是秦琅玡台刻石,韦公子觉得如何?”

陆先生满脸喜容,说道:“谢天谢地,你公然识得这些字!”

韦小宝道:“不识!不识你乌龟的‘龟’字,也不识你王八蛋的‘蛋’字。”他西洋镜既给拆穿,不由得老羞成怒,归正身陷蛇岛,有死无生,告饶也是无用,不如先占些口舌上的便宜。

事光临头,韦小宝欲待不读,也不成得,何况通同了去作弄洪教主,倒也非常风趣,便跟着朗读。他生性机警,听过一段几百字的言语,要再行复述,那是半点不吃力量,说到读书,可就要他的命了,这篇漫笔虽只寥寥数百字,但统统句子都非常拗口,含义更全不明白,甚么“丕赫威能”、“吐故纳新”,浑不知是甚么意义,只得跟着陆先生一遍又一遍的读下去。幸亏陆先生不怕腻烦的教诲,但也读了三十几遍,这才背得一字无误。

陆先生将烛台放在桌上,一瞥眼间,见到壁上所悬书画已尽数给他涂抹得不成模样,忍不住怒发如狂,叫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举起手来,便欲击落,但手掌停在半空,终究忍住肝火,说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声音在喉间别住了,说不出话来。韦小宝笑道:“如何样?我画得好不好?”

过了好一会,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,门缝中透进灯光,竹门开处,陆先生持烛进房,侧头向他凝睇。韦小宝见他脸上不露喜怒,心下倒也有些惊骇。

陆先生冷冷问道:“你甚么字都不识?”

韦小宝给他叉得透不过气来,满脸紫胀,伸出了舌头。陆先生目睹手上再一用力,这小孩便得断气毙命,想到此事干系非常严峻,心中一惊,便放开了手指,双手推出,将他摔在地下,恨恨出房。

要韦小宝提笔写字,那真比要别性命还惨,韦小宝悄悄叫苦,但见陆先生神采丢脸,不敢违拗,硬着头皮,走畴昔在书桌边坐下,伸手握管,手掌成拳。他持笔若像用饭拿筷,倒也有三分类似,但是这么一握,有如操刀杀猪,又如持锤敲钉,天下却那有这等握管之状?

陆先生又指着一幅字,说道:“这一幅满是甲骨古文,兄弟学浅,一字不识,要请韦公子指导。”

傍晚时分,陆先生派了两乘竹轿来接韦小宝和方怡。这竹轿实在只是一张竹椅,两边穿了竹杠,前后有人相抬,岛居粗陋,并没真的肩舆。

他竟然不打人,还说画得好,韦小宝倒也大出料想以外,见他脸上神采凄然,显是肉痛之极,倒也有些过意不去,说道:“陆先生,对……对不起,我涂坏了你的画。”

陆先生沉吟半晌,拿起笔来,在纸上写了个蝌蚪笔墨,问道:“这是甚么字?”

陆先生顿挫顿挫的读毕,问道:“有没读错?”韦小宝道:“这是唐朝的石碣,怎会晓得后代有个平西王吴三桂?”陆先生道:“上帝聪明聪明,无所不知,无所不晓,既知后代有洪教主,天然也晓得有吴三桂了。”韦小宝心中悄悄好笑,点头道:“那也说得是。”心想:“不知你在捣甚么鬼?”

陆先生从地下拾起笔来,在纸上写了“韦小宝”三字,道:“这是你本身的名字,你会不会写?”韦小宝道:“它认得我,我可认不得它,如何会写?”

陆先生道:“这石碑上的笔墨,一字也读错不得。固然韦公子天赋聪明,但依我之见,那也是圣灵打动,才识得这些蝌蚪笔墨,今后匆急之际,或有认错。最好韦公子将这篇碑文读得滚瓜烂熟,待洪教主召见之时,背诵如流,洪教主一喜好,天然大有犒赏。”

陆先生“嗯”了一声,眼望窗外,凝神半晌,左手拿了烛台,走到那幅蝌蚪文之前,细心打量,指着一个个字,口中念念有辞,回到桌边,取过一张白纸,振笔疾书,伸指数了数蝌蚪笔墨的字数,又数纸上字数,再在纸上一阵涂改,转头又看那幅蝌蚪笔墨,喃喃自言自语:“那三个字不异,这两个字又是普通,须得天衣无缝,才是事理。”

他这几句文诌诌的言语,韦小宝半句也不懂,但见他指着壁上书画,昂首看去,见丹青中一张画的是山川,另一张画上有只白鹤,有只乌龟,笑道:“这只老乌龟倒很好玩。”陆先生微微一怔,指着一幅立轴,道:“韦公子,你瞧这幅石鼓文写得如何?”

韦小宝心想一味说好,未免有趣,点头道:“这一幅写得不大好。”陆先生寂然起敬,道:“倒要请韦公子指导,这幅字的败笔缺失,在于那边。”韦小宝道:“败笔很多,胜笔甚少!”他想既有“败笔”,天然也有“胜笔”了。

过了很久,韦小宝才惊定起家,“死乌龟,直娘贼”也不知骂了几百声,心想身在这毒蛇岛上,无处可逃,倘若逃入树林草丛,只要死得更快。走到门边,伸手排闼,那竹门内里反扣住了,向窗外望去,下临深谷,实是无路可走,转头看到壁上的书画,心道:“这些屁字屁画,有甚么好?”拾起笔来,蘸满了墨,在一幅幅书画上便画,大乌龟、小乌龟画了不计其数。

韦小宝不知他捣甚么鬼,归正饭已吃饱,也就不去理睬。只见陆先生又取过一张白纸,仔细心细的写起字来。

韦小宝执意要给,陆先生谢了收下,笑道:“公子厚赐,却之不恭。公子在这里恐怕住得也气闷了,今晚和公子的女伴随去寒舍喝一杯如何?”韦小宝大喜,一口答允。

陆先生乍闻“胜笔”两字,呆了一呆,道:“高超,高超。”指着西壁一幅草书,道:“这幅狂草,韦公子觉得如何?”韦小宝侧头看了一会,点头道:“这几个字墨干了,也不蘸墨。嗯,这些细线拖来拖去,也不擦洁净了。”陆先生一听,神采大变。草书讲究墨法燥湿,笔润为湿,笔枯为燥,燥湿相间,浓淡有致,因燥显湿,以湿衬燥,阴阳映带,如云霞障天,方为妙书。至于笔划相连的细线,书家称为“游丝”,或联数笔,或联数字,讲究宾主合宜,斜角变幻,又有飘带、摺带各种名色。韦小宝数言之间,便露了底。

韦小宝哼了一声,道:“你不消讽刺。我又识得甚么蝌蚪文、青蛙文了?老子连癞蛤蟆文也不识。我是瞎扯一番,骗那瘦竹篙梵衲的。”

目睹他欣喜无穷,说话时声音也颤栗了,韦小宝狐疑登起:“我识得这几个字,他为甚么如此欢畅?莫非他也是神龙教的?啊哟,不好!蛇……蛇……灵蛇……莫非这里便是神龙岛?”冲口而出:“胖梵衲在那边?”

陆先生迎了出来,请二人入内。到得厅上,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出来迎客,是陆先生的老婆。那妇人拉着方怡的手,显得非常亲热。陆先生邀韦小宝到书房去坐,书房中竹书架上放着很多图书,四壁挂满了书画,看来这陆大夫是个风雅之士。

韦小宝大声道:“去你妈的!我说过不识,就是不识。莫非另有假的?”

饭罢,陆先生又带他进书房。

陆先生转过身来,脸上神采非常对劲,浅笑道:“韦公子,你识得石碣上的蝌蚪文,委实可喜可贺。也是本教洪教主洪福齐天,才天降你这位神童,能读蝌蚪笔墨。”

未几时出去一人,四十来岁年纪,文士打扮,神情驯良可亲,问起韦小宝为毒蛇所噬的颠末,说道:“岛上住民身边都带有雄黄蛇药,就是将毒蛇放在身上,那蛇也当即逃去,决不敢咬人。”韦小宝道:“本来如此。怪不得潘大哥他们都不怕。”陆先生给他看了伤,取出六颗药丸,道:“你服三颗,另三颗给你的火伴,每日服一颗。”韦小宝深深称谢,取出二百两银票,道:“一点儿医金,请先生别见笑。”

客堂中桌上已摆了四菜一汤,有鸡有鱼,甚是丰厚。跟着方怡由陆夫人陪着出来,四人共膳。韦小宝大奇:“莫非我这几十只乌龟画得好,陆先生一欢畅,就请我用饭?”但他一点儿自知之明倒也另有,看景象总仿佛不像。几次开口想问,见陆先生脸上阴晴不定,深恐触怒了他,饭没吃饱,便让夺下饭碗,未免犯不着。当下一言不发,闷声吃了个饱。

陆先生道:“鄙人僻处荒岛,孤陋寡闻之极。韦公子来自中原胜地,华族后辈,眼界既宽,观赏必精,你看这几幅书画,还可入方家法眼么?”

当晚他睡在陆先生家中,次晨又再背诵。陆先生听他已尽数记着,甚是欢乐,因而取过纸笔,将一个个蝌蚪字写了出来,教他辨认,那一个是“维”字,那一个是“贞”字。这一来韦小宝不由得叫苦连天,这些蝌蚪文扭来扭去,形状都差未几,要他一一辩白,又写将出来,当真难于登天,苦于杀头。他半晌也难坐定,如何能静下心来学蝌蚪文?

陆先生点点头,道:“好,本来胖梵衲上了你的大当,但是此事已禀报了教主,你这小贼!”俄然一跃而前,叉住韦小宝的头颈,双手越收越紧,咬牙切齿的道:“你害得我们蒙骗教主,大家给你累得死无葬身之地。大师一起死了洁净,也免得受那无穷无尽的酷刑。”

陆先生笑道:“韦公子何必过谦?这是公子所背诵的石碣遗文,我笔录了下来,请公子指导,是否有误。”说着读道:

走到书桌边,磨墨铺纸,说道:“你便将这些蝌蚪古文,一字一字译将出来。那一个是‘洪’字,那一个是‘教’字。”提笔蘸墨,招手要他畴昔。

陆先生吃了一惊,退后数步,颤声道:“你……你已经晓得了?”韦小宝点了点头,实在他是甚么也不晓得。陆先生神采慎重,说道:“既然你都晓得了,那也很好。”

深思半天,又在纸上一阵涂改,喜道:“行了!”

韦小宝见纸上一个个字都如蝌蚪普通,宛似五台山斑斓峰普济寺中石碣上所刻笔墨,心念一动,道:“这几个字我倒识得,那是‘神龙教洪教主万年不老,仙福永享,神通泛博,寿与天齐!’”

陆先发展叹一声,寂然坐倒,说道:“好,画得好!”

韦小宝双眼一翻,顿时恍然大悟,连连点头,说道:“本来如此,本来如此。”料知胖梵衲和陆先生已禀报洪教主,说有个小孩识得石碑上的笔墨,洪教主定要传见考问。岂知这件事满是假的,陆先恐怕教主见怪,只得假造碑文,来骗教主一骗。陆先生道:“我现在读一句,韦公子跟一句,总须记得一字不错为止。‘维大唐贞观二年十月甲子……’”

陆先生摇点头,说道:“没……没甚么。”双手捧首,伏在桌上,过了好一会,说道:“你想必饿了,吃了饭再说。”

陆先生怒容更盛,强自忍住,缓缓的道:“你先写本身的名字!”

韦小宝霍地站起,将笔往地下一掷,墨汁四溅,大声说道:“老子狗屁不识,屁字都不会写。甚么‘洪教主寿与天齐’,老子是信口胡吹,骗那恶梵衲的。你要老子写字,等我投胎转世再说,你要杀要剐,老子皱一皱眉头,不算豪杰。”

两乘竹轿沿山溪而行,溪水淙淙,草木清爽,颇感心旷神怡,只是韦方二人一见大树长草,便栗栗危惧,唯恐有毒蛇窜将出来。轿行七八里,来到三间竹屋前停下。那屋子的墙壁屋顶均由碗口大小的粗竹所编,看来甚是坚固。江南河北,均未见过如此模样的竹屋。

画了几十只乌龟,手也倦了,掷笔于地,伸直在椅上,半晌间就睡着了。睡醒时天已全黑,竟无人前来理睬,肚中饿得咕咕直响,心想:“这只绿毛乌龟要饿死老子。”

“维大唐贞观二年十月甲子,特进卫国公李靖,右领军大将军宿国公程知节,光禄大夫兵部尚书曹国公李绩,徐州都督胡国公秦叔宝会于五台山斑斓峰,见东方红灿烂天,斗大金字现于云际,文曰:‘千载之下,爰有大清。东方有岛,神龙是名。教主洪某,得蒙天恩。威灵下济,丕赫威能。降妖伏魔,如日之升。羽翼帮手,吐故纳新。万瑞百祥,罔不歉收。仙福永享,普世崇拜。寿与天齐,文武仁圣。’斯须,天现青字,文曰:‘天赐洪某四十二章经八部,一存河南伏牛山荡魔寺,二存山西笔架山天心庵,三存四川青城山凌霄观,四存河南嵩山少林寺,五存湖北武当山真武观,六存川边崆峒山迦叶寺,七存云南昆明沐王府,八存云南昆明平西王府。’靖等恭录天文,雕于石碣,以待来者。”

韦小宝当然愁眉苦脸,陆先生更加惴惴不安。陆先生这时早已晓得,石碣上笔墨另有含义,他数了胖梵衲所拓拓片中的字数,另作一篇笔墨,硬生生的凑上去,只求字数不异,碣文能讨得洪教主欢心,那管本来碣文中写些甚么。如此拼集,天然马脚百出,“维大唐贞观二年”这句中,“二”字排在第六,但碣文中第六字的笔划共有十八笔之多,不管如何说不上是个“二”字,第五字只要三笔,与那“观”字也极难拉扯得上。但顾得东来西又倒,陆先生才华再大,匆急间也假造不出一篇天衣无缝的文章来。洪教主聪明之极,这篇假文章多数逃不过他法眼,但大难临头,说不得只好临时敷衍一时,今后的祸害,只好走着瞧了。

陆先生吃了一惊,笑道:“那用得着这很多?公子给我二两银子,已多谢得很了。”

这一次他写得甚慢,写完后点头晃脑的悄悄读了一遍。韦小宝只听到有甚么“神龙岛”、“洪教主”、“寿与天齐”等等语句,最后则是第一部在何地何山,第二部在何地何山。贰心下恍然,这些话都是他在普济寺中向胖梵衲信口胡吹的,那知胖梵衲竟然信觉得真,返来大加鼓吹。又想:“那日胖梵衲邀我上神龙岛来见洪教主,我说甚么也不肯,不料鬼使神差,这船又竟驶到了这里,眼下西洋镜拆穿,洪教主又已晓得了。他当然要大发脾气,只怕要将好姊姊和我丢入蛇坑,给几千几万条毒蛇吃得骸骨无存。”想到无穷无尽的毒蛇缠上身来,当真不寒而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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