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回

韦小宝道:“咱哥儿俩做桩买卖。有甚么事,你照顾我,我也照顾你。大师闷声大发财。不然大师一拍两散,同归于尽。”

胖梵衲一声长叹,道:“大师命该如此,这叫做在灾害逃。陆兄,事已至此,你我同生共死,大丈夫死就死了,又有何惧?”

韦小宝心中暗骂:“他妈的,好大架子,天子上朝么?”过了好一会,钟声连响九下,内堂脚步声响。韦小宝心道:“鬼教主出来了。”

注:

胖梵衲放下韦小宝,道:“教主令旨,传他来的。”

洪夫人笑道:“那么这三个字,是你本身想出来加上去的了?”

那男人念一句,世人跟着读一句。韦小宝心道:“甚么洪教主宝训?大吹牛皮。我六合会的暗语诗比它好听很多了。”

世人念毕,大厅中更无半点声气。

陆先生嘲笑道:“你不过光棍一条,那也罢了,姓陆的一家八口,却尽数陪了你送命。”

韦小宝不知神龙教中教众向来只说“教主仙福永享,寿与天齐”,一入教后,便将这些话念得熟极而流,谁也不敢增加一字,减少半句。韦小宝目睹这位夫人面貌既美,又极有权势,归正拍马屁不消本钱,随口便加上了“和夫人”三字,听她相询,便道:“教主有夫人相伴,寿与天齐才有兴趣,不然过得两三百年,夫人弃世,教主岂不孤单得紧?”

韦小宝鼓掌道:“胖尊者这话说得是,是豪杰豪杰,怕甚么了?我都不怕,你们更加不消怕。”

右首一名青衣男人踏上两步,手捧青纸,大声诵道:“恭读慈恩普照、威临四方洪教主宝训:‘众志同心可成城,威震天下非常伦!’”

那青衣男人持续念叨:“教主仙福齐天高,教众忠字当头照。教主驶稳万年船,乘风破浪逞英豪!神龙飞天齐瞻仰,教主声望盖八方。个个生为教主生,大家死为教主死,教主令旨尽顺从,教主如同日月光!”

那女子左手抬起,向韦小宝招了招,笑道:“小弟弟,你过来。”韦小宝吓了一跳,低声道:“我?”那女子笑道:“对啦,是叫你。”韦小宝向身边陆先生、胖梵衲二人各望一眼。陆先生道:“夫人传呼,上前恭敬施礼。”韦小宝心道:“我偏不恭敬,又待怎地?”但是走上前去,还是恭恭敬敬的躬身施礼,说道:“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,寿与天齐。”

洪夫人笑道:“这小孩倒灵巧。谁教你在教主之下,加上‘和夫人’三个字?”

西首三名红衣少女嘻嘻哈哈的走来,背上也负着长剑,见到三人,迎了上来。一个少女笑道:“胖梵衲,这小孩是你的私生子么?”说着在韦小宝颊上捏了一把。胖梵衲道:“女人讽刺了。这小孩是教主他白叟家特旨呼召,有要紧事情问他。”另一个圆脸少女捏了一下韦小宝的右颊,笑道:“瞧这娃娃边幅,定是胖梵衲的私生儿,你赖也赖不掉的。”

那女人微微一笑,说道:“教主已将日子脱期了三次,黑龙使你老是推三阻四,不肯着力,对教主未免太不忠心了罢?”

黑龙使鞠躬更低,说道:“部属受教主和夫人大恩,粉身碎骨,也难图报。实在这事万分毒手,部属派到宫里的六人当中,已有邓炳春、柳燕二人殉教身亡。还望教主和夫人恩准脱期。”

此言一出,陆先生满身登如堕入冰窖,本身花了无数心血,才将一篇碑文教了他背熟,俄然间他别出机杼,加上夫人的名字,那如何还凑得齐字数?这顽童信口开河,势不免将碑文胡说一通,本身所作笔墨本已马脚甚多,这一来还不当场败露?

胖梵衲见到陆先生的神采,已知大事不妙,不答韦小宝的话,喃喃自语:“我早该晓得这小鬼是在胡说八道,偏是痰迷了心窍,要想立甚么大功,不料反而更加早死。”

陆先生正烦恼间,忽听得门外胖梵衲的声音说道:“陆先生,教主召见韦公子!”陆先生脸如土色,手一颤,一枝蘸满了墨汁的羊毫掉落衣衿之上。

韦小宝心道:“那肥母猪和假宫女本来是你的部属。只怕老婊子的职位也没你大。”

韦小宝听他语声中大有惧意,并且明显怕给陆先生听到,低声道:“你明显已抢到了经籍,又还给了少林寺和尚,教主晓得了,更非将你丢入毒蛇窠不成。哼哼,就算临时不罚你,派你去少林寺夺还经籍,也有得够你受的了。”

胖梵衲和陆先生都默不出声,过了一会,两人齐声长叹。

韦小宝远了望去,见那手掌真似白玉雕成普通,心底立时涌起一个动机:“这女人年纪虽比我大了几岁,但做我老婆倒也不错。她如到丽春院去做买卖,扬州的嫖客全要拥到,姑苏、镇江、南京的男人也要赶来,将丽春院大门也挤破了。”

洪夫人听了也是一怔,道:“你说石碑上也刻了我的名字?”韦小宝道:“是啊!”

那知出来的倒是十名男人,都是三十岁摆布年纪,衣分五色,分在两张椅旁一站,每一边五人。又过了好一会,钟声镗的一声大响,跟着数百只银铃齐奏。厅上世人一齐跪倒,齐声说道:“教主仙福永享,寿与天齐。”胖梵衲一扯韦小宝衣衿,令他跪下。

三人向着北方一座山岳行去。行未几时,只见树上、草上、路上,东一条、西一条,满是毒蛇,但说也奇特,对他三人却全不滋扰。转过了两个山坡,昂首遥见峰顶建着几座大竹屋。胖梵衲抱着韦小宝直上峰顶。

但是这件事涓滴心急不得,越盼他快些学会,韦小宝反而越学越慢,脑筋中塞满的这很多蝌蚪,便如真的在胶葛游动普通,实在难以辨认。

战国时秦国商鞅变法,法律初颁时恐群众不遵,立三丈之木于南门,宣称若能搬出北门者赏五十金,此事甚易而赏重,众皆不信。有一人试行搬木,商鞅公然依令照赏,因而大家皆信其法。商鞅立法严峻,民不敢违。

这时山道狭小,陆先生已不能与胖梵衲并肩而行,掉队丈许。胖梵衲将嘴凑在韦小宝耳边,低声问道:“你那部《四十二章经》呢?”韦小宝道:“不在我身边。”胖梵衲道:“那还用说?你身边早已搜过了几遍。到那边去啦?”韦小宝道:“少林寺十八罗汉拿了经籍,天然去交了给他们方丈。”心想这瘦竹篙梵衲打不过少林十八罗汉,听得经籍到了少林寺方丈手中,天然不敢去要,就算敢去要,也必给人家撵了出来。

过了一会,陆先生回入书房,脸上犹有泪痕。胖梵衲道:“陆兄,你的升天丸,请给我一粒。”陆先生点点头,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,拔开瓶塞,倒出一粒红色药丸给他,说道:“这丸入口断气,非到最后关头,不成轻举妄动。”胖梵衲接过,苦笑道:“多谢了!胖梵衲对本身性命也还看得不轻,不想这么快就即升天。”

陆先生俄然在身后接口问道:“甚么一拍两散,同归于尽?”

只见四周八方有人走向竹屋,胖梵衲和陆先生带着韦小宝走进屋去。过了一条长廊,面前俄然呈现一座大厅。这厅巨大无朋,足可容得千人之众。韦小宝在北京皇宫中住得久了,再庞大的厅堂也不在眼中。但是这座大厅却实在庞大,一见之下,不由得寂然生敬。

世人念毕,齐声叫道:“教主宝训,时候在心,建功克敌,无事不成!”那些少幼年女叫得特别努力。洪教主一张丑脸上神情淡然,他身边那美人却笑吟吟的跟着念诵。

那男的年纪甚老,白鬓垂胸,脸上都是伤疤皱纹,丑恶已极,心想此人便是教主了。那女的倒是个仙颜少妇,看模样不过二十二三岁年纪,微微一笑,媚态横生,素净无匹。韦小宝暗赞:“乖乖不得了!这女人比我那好姊姊还要仙颜。皇宫和丽春院中,都还没这等斑斓角色。”

三人出门,韦小宝模糊听得内堂有抽泣之声,问道:“方女人呢?她不去么?”胖梵衲道:“哼,你小小年纪,倒是多情种子,五台山上有个私奔老婆,这里又有个方女人。”左手一把将他抱起,喝道:“走罢!”迈开大步,向东急行,瞬息间疾逾奔马。

那日胖梵衲亲手将经籍交在澄心和尚手中,对韦小宝这句话自无思疑,低声道:“待会晤了教主,可千万不能提到此事。不然教主逼你交出经籍,你交不出,教主他白叟家非将你丢入毒蛇窠不成。”

右首一名黑衣老者迈上两步,躬身说道:“启禀夫人:北京传来禀告,已查到四部经籍的下落,正抓紧着力,根据教主宝训教诲,就算性命不要,也要取到,奉呈教主和夫人。”他语音微微颤栗,显是非常惊骇。

韦小宝道:“恰是,那是非加不成的。那石碑弯曲折曲的字中,也提到夫人的。”

这天教韦小宝写字,停顿奇慢,直到中午,只写会了四个蝌蚪文,幸亏蝌蚪文本来奇形怪状,在韦小宝笔下写出来丢脸之极,倒也不觉如何刺目,如果正楷,由一个从未学过写字的孩子写将出来,任谁一看,立知真伪。

胖梵衲身子一颤,沉默不语。

胖梵衲道:“教主集众致训。”向韦小宝道:“待会晤到教主之时,可千万不能胡说八道。”韦小宝见他神采郁郁,这些年青男女对他又非常无礼,心想他武功甚高,干么怕了这些十几岁的娃娃,不由得对他有些不幸,便点了点头。

唐末军阀罗绍威取魏博镇,将其五千精兵尽数杀死,过后深为悔怨,自认是极大弊端,说:“合六州四十三县铁,不能为此错也。”王莽时货币以铜铁铸作刀形,刀上笔墨镀以黄金,称为“错刀”。罗绍威以错刀之“错”喻弊端之“错”,此错之大,聚六州四十三县之铁,也难以铸成。“九州聚铁铸一字”,此“一字”为一个大“错”字,本书借用以喻韦小宝被骗赴神龙岛,悔之莫及。

韦小宝大怒,叫道:“我是你的私生儿子。你跟胖梵衲私通,生了我出来。”

但见一群群少年男女衣分五色,分站五个方位。青、白、黑、黄四色的都是少年,穿红的则是少女,背上各负长剑,每一队约有百人。大厅彼端居中并排放着两张竹椅,铺了锦缎垫子。两旁站着数十人,有男有女,年纪轻的三十来岁,老的已有六七十岁,身上均不带兵刃。大厅中堆积着五六百人,竟没半点声气,连咳嗽也没一声。

陆先生跟在他身畔,还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。韦小宝见他显得毫不吃力,却和胖梵衲并肩而行,竟不掉队半步,才知这文弱墨客本来也身负上乘武功,说道:“胖尊者、陆先生,你们二位武功如许高强,又何必怕那洪教主?你们……”胖梵衲伸出右掌,一把按住他口,怒道:“在这神龙岛上,你敢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,可活得不耐烦了?”韦小宝给他这么一按,气为之窒,心道:“他妈的,你怕洪教主怕成这等模样,还自称是豪杰呢,狗熊都不如!”

陆先生嘲笑一声,道:“无知小儿,不知天高地厚,比及你晓得怕,已经迟了。”入迷半晌,道:“胖尊者请稍待,我去处山荆叮咛几句。”

一众少幼年女一怔,随即哈哈大笑。那圆脸少女脸上通红,啐道:“小鬼,你作死啊!”伸手便打。韦小宝侧头避开。这时又有十几名年青男女闻声赶到,都向那圆脸少女讽刺。那少女又羞又恼,左足飞起,在韦小宝屁股上猛力踢了一脚。韦小宝大呼:“妈,你干么打儿子?”一众少幼年女笑得更加响了。

韦小宝只得也跪了下来,偷眼看时,见有一男一女从内堂出来,坐入椅中。铃声又响,世人渐渐站起。

下午学了三字,晚间又学了两字,这一天共学了九个字。韦小宝不开口的大吵大嚷,几次掷笔不学。陆先生又打单,又利用,最后叫了方怡来坐在中间相陪,韦小宝这才勉强耐烦续学。陆先生一面教,一面悄悄担心,只怕洪教主随时来传,倘若一篇文章尚未学全,便给教主叫了去,韦小宝这颗脑袋当然不保,本身不免陪着他百口送命。

那美人目光自西而东的扫过来,脸上笑容不息,缓缓说道:“黑龙门掌门使,本日期限已至,你将经籍缴上来。”她语音又清脆,又娇媚,动听之极,伸出左手,摊开手掌。

韦小宝道:“咱三人有福共享,有难同当。”心想现在处境之糟,已然一塌胡涂,能把这两个妙手缠累在内,多少有点依傍希冀。

又行了一顿饭时分,到了峰顶。只见四名身穿青衣的少年挽臂而来,每人背上都负着一柄长剑。右首一人问道:“胖梵衲,这小孩干甚么的?”

韦小宝心道:“可惜,可惜,这个斑斓女人,本来竟是这老丑洪教主的老婆,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。月光光,照毛坑!”

厅上世人齐声念叨:“众志同心可成城,威震天下非常伦!”

韦小宝在五台山上,见胖梵衲力敌少林寺十八罗汉,威风凛冽,现在讨这毒药,显是当洪教主见怪之时便即他杀,才明白局势果然告急,不由得惊骇起来。

韦小宝一双眸子正骨碌碌的瞧着那美人,世人这么齐声念了出来,将他吓了一跳。

学得数日,韦小宝身上毒蛇所噬的伤口倒好全了,勉强认出的蝌蚪文却还只二三十字,并且缠夹不清,十个字中常常弄错了七八个。

他随口说了“是啊”二字,这才暗叫:“糟糕!她若要我背那碑文,此中却没说到夫人。”幸亏洪夫人并不细问,说道:“你姓韦,从北京来的,是不是?”韦小宝又道:“是啊。”洪夫人道:“听胖梵衲说,你在北京见过一个名叫柳燕的胖女人,她还教过你武功?”

洪夫人一听,笑得犹似花枝乱颤,洪教主也不由莞尔,手捻长须,点头浅笑。神龙教中高低人等,一见教主,无不心惊胆战,谁敢如此信口胡言?先前听得韦小宝如此说,都代他捏一把汗,待见教主和夫人神采甚和,才放了心。

一个极高极瘦的人走进书房,恰是胖梵衲到了。韦小宝笑道:“胖尊者,你怎地本日才来见我?我等了你好久啦。”

残碑日月看仍在 前辈风骚许再攀

只听得钟声镗镗镗响起,世人当即寂静聆听,二十多名年青男女回身向竹屋中奔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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