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毕生善于少林寺中,自剃度以来,从未出过寺门一步。少林寺中有人发挥拳脚,天然每一招都有根有据,有人讲到各派武功,天然皆是精美独到之招,这些小孩子的胡打乱踢,大家都见很多了,恰好就是这位少林寺般若堂首坐、武学赅博的澄观大师向来没见过,也向来没传闻过。他再看得十余招,不由得目瞪口呆,连“奇哉怪也”的感慨之辞也说不出口了,面前各种招式纷至沓来:“这仿佛是武当长拳的‘倒骑龙’,但是收式不对。莫非是从崆峒派‘云起龙骧’这一招中化出来?咦,这一脚踢得更加怪了,如许直踢出去,给人顺手一拿,便抓住了足踝。但武学之道,大巧不能胜至拙,此中必然藏有极短长的后着窜改。啊,这一招她双手抓来,要抓我头发,但是我明显没头发,那么这是虚招了。技击讲究虚中有实,实中有虚,为甚么要抓和尚头发,此中深意,不成不细加参详……”
走到榻边,一搭韦小宝脉搏,但觉安稳丰富,绝无险象,说道:“师叔不消担心,你这伤一点不要紧的。”
韦小宝深思:“在她膝弯内侧按摩半个时候,的确不大仇家。我诚恳给她解穴,但她必然说我成心轻浮。固然老公轻浮老婆,天公隧道,何况良机莫失,失时者斩。不太小妞儿性子刚,我一解开她穴道,只怕她当即一头在墙上撞死,韦小宝就要绝子绝孙了。”转头大声问道:“男女授受不亲,我们削发人更须讲究。若不按摩,又有甚么体例?”
澄观大奇,叫道:“咦!啊!古怪!希罕!唉!唷!不懂!奇哉!怪也!”但见她每一招都是见所未见,偶而稀有招与某些门派中的招式类似,却也是小同大异,似是而非,一时之间,脑筋中混乱不堪,只觉数十年勤修苦习的武学,俄然全都变了模样,统统奉为天经地义、金科玉律的法则,顷刻间尽数粉碎无遗。
那女郎抢过放在一旁的柳叶刀,拉开房门,疾往外窜去。澄观伸手拦住,惊道:“女施主,你……杀……杀了我师叔……那……那……”那女郎左手柳叶刀交与右手,唰唰唰连劈三刀。澄观袍袖拂出,那女郎双腿酸麻,跌倒在地。
那女郎那来理他,拳打足踢,指戳肘撞,招数层出不穷。澄观一一辨认,只是她出招甚快,已来不及口说,只得顺手拆解,一一记在心中。那女郎连出数十招,都让他毫不吃力的破解,目睹难以脱身,惶急之下,一口气转不过来,晃了几下,晕倒在地。
那女郎心道:“好啊,本来你诱我脱手,是要明白我武功家数,我偏不让你晓得。”
澄观袍袖拂出,卷住刀锋,左手衣袖向她脸上拂去。那女郎但觉劲风刮面,只得放手撤刀,向后跃开。澄观衣袖一弹,柳叶刀激射而上,噗的一声,钉入屋顶梁上。
韦小宝道:“妈妈平生下我,我脸上的神情就如许古里古怪了。多数因为我一出娘胎,就晓得将来要娶你为妻。”那女郎闭上眼,不再理他。韦小宝道:“喂,我又没叫你老婆,你怎不睬我了?”那女郎道:“还说没有?劈面扯谎。你说娶我为……为甚么的,那就是了。”韦小宝笑道:“好,这个也不说。我只说将来做了你老公……”
韦小宝见到她颈中刀痕犹新,留着一条红痕,好生歉疚,跪下地来,咚咚咚咚,向着她重重的磕了四个响头,说道:“是我对女人不起!”摆布开弓,在本身脸颊连打了十几下,双颊顿时红肿,说道:“女人别难过,韦小宝这混帐东西真正该打!”站起家来,畴昔开了房门,说道:“喂,教员侄,我要解开这位女人的穴道,该用甚么体例?”
那女郎一怔,问道:“甚么死马难追,活马好追?”
韦小宝道:“这是我们少林派的话,总而言之,我不骗你就是。你想,我一心一意要让你孙子叫我作爷爷,明天若骗了你,你儿子都不肯叫我爹爹,还说甚么孙子?”
澄观熟知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,竟想不到世上尽有成千成万全然没学过武功之人,打起架来,出拳便打,发足便踢,讲甚么拳法脚法,招数正误?但见那女郎各种奇招怪式源源不断,无一不是平生从所未见,向所未闻,不由得惶然失措。
韦小宝听他说伤势不重,精力大振,果觉伤口实在也不如何疼痛,说道:“俯耳过来,啊哟,我要死了,我要死了!”澄观哈腰将耳朵凑到他嘴边。韦小宝低声道:“你解开她穴道,但不能让她出房,等她满身技艺都发挥完了,这才……这才……”澄观问道:“这才如何?”韦小宝道:“当时候才……”心想:“就算到了当时候,也不能放她。”说道:“就……就照我叮咛,快……我要死了,死得不能再死了!”
澄观抢到韦小宝身边,右手中指连弹,封了他伤口四周的穴道,说道:“阿弥陀佛,我佛慈悲。”三根手指抓住匕首柄,悄悄提了出来,伤口中鲜血跟着排泄。澄观见出血未几,忙解开他衣衫,见伤口约有半寸来深,口儿也不甚大,又念了几声:“阿弥陀佛。”
俄然跃起,双拳直上直下,狂挥乱打,两脚乱踢,普通的不成章法。
澄观一向站在禅房门口等待。他内力深厚,韦小宝和那女郎的对答,虽微声细语,亦无不入耳,只觉这位师叔“劝说”女施主的言语,委实高深莫测,甚么老公、老婆、孙子、爷爷,仿佛均与武功无关,小师叔的机锋妙语太也通俗,本身佛法修为不敷,没能体味。厥后听得小师叔跪下叩首,自击脸颊,不由得更加感佩。禅宗传法,弟子倘若不明师尊所传的微言妙义,师父常常一棒打去,大喝一声。以棒打人传法,始于唐朝德山禅师;以大喝促人觉悟者,始于唐朝道一禅师。“当头棒喝”的成语由此而来。澄观心想,当年高僧以棒打人而点化弟子,小师叔以掌击己而点化这位女施主,舍己为人,慈悲心肠更胜前人,正自感佩赞叹,听得他问起解穴之法,忙道:“这位女施主受封的是‘大包穴’,属足太阴脾经,师叔为她在腿上‘箕门’、‘血海’两处穴道推宫过血,便可解开。”
那女郎道:“你……你就是会说地痞话,别的甚么也不会。”
韦小宝问道:“你呢?你能跳上去取下来吗?”澄观一怔,哈哈大笑,道:“师侄当真胡涂之极。”
韦小宝道:“‘箕门’、‘血海’两穴却在那边?”澄观捋起衣衫,指给他看膝盖内侧穴道地点,让他试拿无误,又教了推宫过血之法,说道:“师叔未习内劲,解穴较慢。但按摩得半个时候,必可解开。”韦小宝点了点头,关上房门,回到榻畔。
那女郎先不懂他说甚么孙子爷爷的,一转念间,明白他绕了弯子,又是在说那件事,悄悄说道:“我也不要你放,我受了你这般欺负,早就不想活啦。你快一刀杀了我罢!”
那女郎于两人对答都闻声了,惊叫:“不要你解穴,不准你碰我身子!”
那女郎怒极,用力闭住眼睛,而前任凭韦小宝如何东拉西扯,逗她说话,老是不答。韦小宝没法可施,想说:“你再不睬我,我要香你面孔了。”但是这句话到了口边,当即缩住,只觉如此勒迫这位天仙般的美女,实是轻渎了她,叹道:“我只求你一件事。你跟我说了姓名,我就放你出去。”那女郎道:“你哄人。”韦小宝道:“普天下我大家都骗,只不骗你一个。这叫做大丈夫一言既出,死马难追。小老婆一言不发,活马好追。”
澄观道:“是。师叔持戒精严,师侄佩服之至。不触对方身材而解穴,是有体例的。袖角悄悄一拂,或以一指禅工夫临空一指……啊哟,不对,小师叔未习内劲,这些体例都用不上,待师侄好好想想。”实在只须他本身走进房来,袖角悄悄一拂,或以一指禅工夫临空一指,都可立时解开那女郎的穴道,但师叔既然问起,自当设法答复。但是身无内功之人,不消手指按摩而要解穴,那是多么难堪?就算他想上一年半载,也一定想得出甚么体例。
韦小宝笑道:“这小女人所使的招数,你都记得么?”澄观道:“倒也记得,只是要以简明易习的伎俩对于,却大大不易。”韦小宝道:“只须记着她的招数就是。至于如何对于,渐渐再想不迟。”澄观道:“是,是,师叔指导得是。”韦小宝道:“等她拳脚工夫使完以后,再让她使刀,记着了招数。”澄观道:“对,兵刃上的招数,也要记的。只不过有件事难堪,她的柳叶刀已钉在梁上了。只怕她跳不到那么高,拿不到。”
他安知那女郎所使的,底子不是甚么武功招式,只是乱打乱踢。她晓得非论本身如何脱手,这老衲决不会侵犯,最多也不过给他点中了穴道,躺在地下转动不得罢了,他若要制住本身,原不过举手之劳,即使本身使出最精美的武功,成果也无别离,不如就此乱打乱踢。你要查知我武功的招式,我恰好教你查不到。
那女郎飞腿踢他小腹。澄观微微哈腰,这一腿便踢了个空,说道:“这一招‘空谷足音’,源出山西晋阳,乃沙陀人的武功。不过沙陀人必然还驰称呼,老衲孤陋寡闻,遍查不知,女施主可晓得这一招的原名么?”
韦小宝身穿护身宝衣,若不是匕首锋利无匹,本来涓滴伤他不得,匕首虽透衣而过,却已无甚力道,入肉甚浅。但他目睹本身胸口流血,伤处又甚疼痛,只道难以活命,喃喃的道:“行刺亲夫……咳咳,行刺亲……亲……”那女郎倒在地下,哭道:“是我杀了他,老衲人,你快快杀了我,给他……给他……抵命便了。”澄观道:“唉,我师叔点化于你,女施主执迷不悟,也就罢了,这般行凶……杀人,未免过分。”韦小宝道:“我……我要死了,咳,行刺亲……”
那女郎大惊,脸上一红,心想:“这小恶僧说过,他说甚么也要娶我为妻,不然死不瞑目,莫非……莫非他在断气之前,要……要娶我做……做甚么……甚么老婆?”侧身拾起地下柳叶刀,猛力往本身额头砍落。
正自对劲,俄然腰眼间一痛,呆了一呆,那女郎翻身坐起,伸手抢过他匕首,一剑直插入他胸中。韦小宝叫道:“啊哟,行刺亲夫……”一交坐倒。
转眼向那女郎瞧去,只见她秀眉紧蹙,神采愁苦,不由得顾恤之意大起,拿起了木鱼的槌子,走到她身边,说道:“韦小宝宿世欠了你的债,当代天不怕,地不怕,就只怕你小女人一人。现在我向你投降,我给你解穴,可不是用心占你便宜。”说着揭开僧袍,将木鱼槌子在她左腿膝弯内侧悄悄戳了几下。那女郎白了他一眼,紧闭小嘴。韦小宝又戳了几下,问道:“感觉如何?”
那女郎见他抬头望刀,左足一点,便从他左边窜出。澄观伸手劝止。那女郎右手五指往他眼中抓去。澄观翻手拿她右肘,说道:“‘云烟过眼’,这是江南蒋家的武功。”
他这么一笑,顿时将那女郎惊醒。她双手一撑,跳起家来,向门口冲出。
澄观听他催得紧急,虽不明其意,还是回过身来,弹指解开那女郎被封的穴道。那女郎目睹韦小宝对澄观说话之时鬼鬼祟祟,心想这小恶僧狡计多端,临死之时,定是安排了毒计来整治我,不然干么反而放我?当即跃起,但穴道初解,血行未畅,双腿麻软,又即跌倒。澄观呆呆的瞧着她,不住念佛。那女郎惊惧更甚,叫道:“快快一掌打死了我,折磨人的不是豪杰豪杰。”澄观道:“小师叔说现在不能放你,当然也不能害死你。”
韦小宝听他很久不答,将房门推开一条缝,见他仰起了头呆呆入迷,只怕就此三个时候不言不动,也不出奇,因而又带上了门,回过身来,想起当日在皇宫中给沐剑屏解穴,从第一流的体例用到第九流的,在她身上拿捏打戳,毫无顾忌,她虽是郡主之尊,本身可一点也没瞧在眼里,但劈面前这知名女郎,却为甚么这么战战兢兢、敬若天神?
澄观一怔,飞奔出房,取了金创药来,敷上他伤口,说道:“师叔,你大慈大悲,点化凶顽,你福报未尽,不会就此圆寂的。再说,你伤势不重,不打紧的。”
澄观左袖斜拂,向那女郎身侧推去。那女郎一个踉跄,撞向墙壁,澄观右袖跟着拂出,挡在墙前,将她身子悄悄一托,那女郎便即站稳。她一怔之际,晓得本身武功和这老衲相差实在太远,持续争斗,徒然受他作弄,当即退了两步,坐入椅中。澄观奇道:“咦,你不打了?”那女郎气道:“打不过你,还打甚么?”澄观道:“你不脱手,我安知你会些甚么招式?怎能想体例来破你的武功?你快快脱手罢!”
澄观内力深厚,悄悄一指,劲透穴道,韦小宝木鱼槌所戳之处固然部位对了,但力道不敷,解不开受封的穴道。他听那女郎出言讽刺,肝火不成按捺,挺木鱼槌重重戳了几下。那女郎“啊”的一声,韦小宝一惊,问道:“痛吗?”那女郎怒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我……”韦小宝又去戳她右腿膝弯,动手却轻了,戳得数下,那女郎身子微微一颤。韦小宝喜道:“成了,少林派本来只要七十二门绝技,打从明天起,共有七十三门了。这一项新绝技是高僧晦明禅师手创,叫作……叫作‘木鱼槌解穴神功’,嘿嘿……”
澄观叹道:“女施主贪多务得,学了各门各派的精美招数,身上却无内力,久战天然不济。依老衲之见,还是重新再练内力,方是正路。现在打得脱了力,倘若救醒了你,必将再斗,不免要受内伤,还是躺着多歇息一会,女施主觉得如何?不过千万不成曲解,觉得老衲袖手旁观,任你晕倒,置之不睬。啊哟,老衲胡里胡涂,你早已昏晕,天然听不到我说话,却还说个不休。”
那女郎脱手越乱,澄观越感怅惘,垂垂由不解而起佩服,由佩服而生害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