韦小宝道:“大哥要带她去昆明,那也能够,不过……不过不瞒大哥你说,我跟她明媒正娶,早已拜过六合,做媒人的是沐王府的点头狮子吴立品。恰好我老婆不肯跟我结婚,要去再醮给那郑公子。倘若她答允和我做伉俪,天然便可放她。”

坐船垂垂划向岸边,吴六奇叫道:“那一男一女在那边?”一艘划子上有人答道:“在这里绑着。”吴六奇向梢公一挥手,坐船转头偏东,向那艘划子划去。吴六奇对韦小宝道:“韦兄弟,你我会中兄弟,情如骨肉。做哥哥的不忍见你误于美色,断送了平生,本日为你作个了断。”韦小宝颤声道:“这件事……还得……还得细心筹议。”吴六奇厉声道:“还筹议甚么?”

第三十四回

郑克塽顿时便如腾云驾雾般飞出,在空中哇哇大呼,猜想这一摔不免筋折骨断,那知屁股着地,在一片草地上滑出,虽震得满身疼痛,却没受伤,爬起家来,吃紧走了。

吴六奇和马超兴对任何女子都不瞧在眼里,心想仙颜女子,窑子里有的是,只要白花花的银子搬出去,要多少就有多少,看来这两个家伙都失心疯了。

韦小宝一怔之际,只听得马超兴叫道:“是总舵主吗?兄弟马超兴在此。”那边答道:“恰是。小宝在么?”果是陈近南的声音。韦小宝又惊又喜,叫道:“师父,我在这里。”但暴风之下,他的声音又怎传得出去?马超兴叫道:“韦香主在这里。另有洪顺堂红旗吴香主。”陈近南道:“好极了!难怪江上唱曲,高亢入云。”声音中透暴露非常高兴之情。吴六奇道:“部属红旗老吴,拜见总舵主。”陈近南道:“本身兄弟,不必客气。”声音渐近,他的坐船向着这边驶来。

马超兴道:“此事鄙人并无定见,全凭韦香主如何说就是。”

风雨声中,忽听得吴六奇放开喉咙唱起曲来:

胡逸之哈哈大笑,拉着他手,来到船头,对着玉轮一齐跪倒,说道:“胡逸之本日和韦小宝结为兄弟,而后有福共享,有难同当,若违此誓,教我淹死江中。”

韦小宝恐怕陈近南惩罚,倒也不敢真的杀他,说道:“今后你再敢对六合会总舵主和兄弟们无礼,再敢跟我老婆不三不四,想弄顶绿帽给老子戴,老子一剑插在你这奸夫头里。”提起匕首悄悄一掷,那匕首直入船头。

从舱中望出去,但见江面白浪澎湃,风大雨大,气势惊人。马超兴道:“兄弟莫怕,这场风雨公然短长,待我去把舵。”走到后梢,叱呵梢公入舱。风势奇大,两名船夫刚到桅杆边,便几乎给吹下江去,紧紧抱住了桅杆,不敢离手。大风波中,那划子俄然倾侧。韦小宝向左摔去,尖声大呼,心中痛骂:“老叫化出他妈的这古怪主张,你本身又不会游水,甚么处所不好玩,却到这大风大雨的江中来开打趣?风大雨大,你妈妈的肚皮大,却不知谁是你爹!”

吴六奇和韦小宝哈哈大笑。马超兴道:“这家伙丢了国姓爷的脸。”吴六奇问道:“这家伙如何杀伤本会兄弟,谗谄总舵主?”韦小宝道:“这事说来话长,我们上得岸去,待兄弟跟大哥详说。”向天涯瞧了一眼,道:“那边尽是黑云,只怕大雨就来了,我们快登陆罢。”一阵疾风刮来,只吹得大家衣衫飒飒出声,口鼻中都是风。

韦小宝道:“胡大哥,这么说来,我一辈子也不会做你半子啦,我们就此结为兄弟。”

胡逸之叹道:“那日陈女人在三圣庵中和她女儿相认,当日早晨就病倒了,只是叫着:‘阿珂,阿珂,你如何不来瞧瞧你娘?’又说:‘阿珂,娘只要你这心肝宝贝,娘想得你好苦。’我听得不忍,这才一起跟从前来。在路上我曾苦劝阿珂女人归去,伴随她母亲,她说甚么也不肯。这等事情又不能用强,我束手无策,只要暗中跟从,只盼劝得她转意转意。现下她给你们拿住了,倘若马香首要她承诺归去昆明见母,方能开释,只怕她不得不从。”

半晌间两船挨近,六合会兄弟将郑克塽推了过来。韦小宝骂道:“奶奶的,你殛毙六合会兄弟,又想害死六合会总舵主,非把你开膛剖肚不成。辣块妈妈,你明知阿珂是我老婆,又跟她勾勾搭搭。”说着走上前去,摆布开弓,啪啪啪啪,打了他四个耳光。

吴六奇笑道:“韦兄弟,我也不识水性。”韦小宝奇道:“你不会游水?”吴六奇点头道:“向来不会,我一见到水便头晕脑胀。”韦小宝道:“那……那你如何叫船驶到江心来?”吴六奇笑道:“天下的事情,越是可骇,我越要去碰它一碰。最多是大浪打翻船,大师都做柳江中的水鬼,那也没甚么大不了。何况马大哥外号‘西江神蛟’,水上工夫多么了得?马大哥,我们话说在前,待会如果翻船,你得先救韦兄弟,第二个再来救我。”马超兴笑道:“好,一言为定。”韦小宝稍觉放心。

暴风夹着暴雨,一阵阵打进舱来,韦小宝早已满身湿透。猛听得豁喇喇一声响,帆船落了下来,船身陡侧,韦小宝向右撞去,砰的一声,脑袋撞上小几,忽想:“我又没对不起胡大哥,为甚么本日要淹死在这柳江当中?啊哟,是了,我起这个誓,就是用心不良,打了有朝一日要棍骗他的主张。玉皇大帝、十殿阎王、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,韦小宝诚恳诚意,决计跟胡大哥有福共享,有难同当。共享甚么福?他如娶了陈圆圆……莫非我也……”

郑克塽喝饱了江水,早已疲劳不堪,见到韦小宝凶神恶煞的模样,求道:“韦兄弟,求你瞧在我爹爹的份上,饶我一命。从今而后,我……再也不敢跟阿珂女人说一句话。”韦小宝道:“倘若她跟你说话呢?”郑克塽道:“我也不答,不然……不然……”不然如何,一时说不上来。韦小宝道:“你此人说话如同放屁。我先把你舌头割了,好教你便想跟阿珂说话,也说不上。”说着拔出匕首,喝道:“伸舌头出来!”郑克塽大惊,忙道:“我决不跟她说话便是,只要说一句话,便是混帐王八蛋。”

韦小宝没本领学他这般抓木成粉,拔出匕首,悄悄切下小几的另一角,放在几上,提起匕首,顺手几剁,将那几角剁成数块,说道:“韦小宝倘若娶不到阿珂做老婆,有如这块茶几角儿,给人切个大八块,还不了手。”

胡逸之怫然变色,愠道:“唉,你老是不明白我对陈女人的情义。我这平生一世,决计不会伸一根手指头儿碰到她一片衣角,如有虚言,便如此桌。”说着左手一伸,喀的一声,抓下舟中小几的一角,双手一搓,便成木屑,纷繁而落。吴六奇赞道:“好工夫!”胡逸之向他白了一眼,心道:“武功算得甚么?我这番密意,那才可贵。可见你不是我的知己。”

马超兴见胡韦二人谈得投机,不便打断二人的兴趣,初时还听上几句,厥后越听越不入耳,和吴六奇二人暗皱眉头,均想:“韦香主是小孩子,不明事理,那也罢了。你胡逸之却为老不尊,教坏了少年人。”不由得起了几分鄙夷之意。

一纸兴亡看覆鹿 千年灰劫付冥鸿

吴六奇和马超兴一听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

只见他一钻入船舱,跟着便从后梢钻出,手中已抱了一人,身法迅捷已极,随即跃到岸上,几个起落,已在数十丈外,声音远远传来:“吴大哥、马大哥、韦兄弟,实在对不住之至,今后上门请罪,任凭惩罚。”话声渐远,但中气充分,仍听得清清楚楚。

这时风波益发大了,划子跟着浪头,蓦地里降低丈余,俄然之间,便似从半空中掉将下来,要钻入江底普通。韦小宝给抛了上来,腾的一声,重重摔上舱板,尖声大呼:“乖乖不得了!”船篷上哗喇喇一片清脆,大雨洒将下来,跟着一阵暴风刮到,将船头、船尾的灯笼都卷了出去,船舱中的灯火也即燃烧。韦小宝又大呼:“啊哟,不好了!”

忽听得远处江中有人朗声叫道:“千古南朝作话传,悲伤血泪洒山川。”那叫声相隔甚远,但在大风雨中清清楚楚的传来,足见那人内力精深。

俄然间呼的一声,一人跃起家来,扑到了劈面船头,恰是胡逸之。

吴六奇听到这里,勃然大怒,再也忍耐不住,举掌在几上重重一拍,酒壶酒杯顿时尽皆翻倒,大声道:“胡大哥、韦兄弟,这小女人不肯去见娘,大大的不孝。她跟韦兄弟拜过了堂,已有伉俪名份,却又要去跟那郑公子,大大的不贞。这等不孝不贞的女子,留活着上何用?她边幅越美,品德越坏,我这就去把她的脖子喀喇一下扭断,他妈的,免得教人听着心烦,见了惹气!”厉声催促梢公:“快划,快划。”

吴六奇道:“这场风雨只怕不小,我们把船驶到江心,大风大雨中喝酒说话,倒挺风趣。”韦小宝惊道:“这艘划子吃不刮风,如果翻了,岂不糟糕?”马超兴浅笑道:“那倒不消担心。”转头向梢公叮咛了几句。梢公承诺了,掉过船头,挂起帆船。

马超兴并不在乎。韦小宝却大吃一惊,忙问:“带去昆明干甚么?”

韦小宝鼓掌喝采,猜想胡逸之抱了阿珂去,天然是将她送去和陈圆圆相会,倒也并不担心。

两人哈哈大笑,联袂回入舱中,极是亲热。

曲声从江上远送出去,风雨之声虽响,却也压他不倒。马超兴在后梢喝采不迭,叫道:“好一个‘声逐海天远’!”韦小宝但听他唱得慷慨激昂,也不知曲文是甚么意义,心中骂道:“你有这副好嗓子,却不去戏台上做大花面?老叫化,放开了喉咙大呼:‘老爷太太,恩赐些残羹冷饭。’倒也饿不死你。”

吴六奇悄悄点头,心想:“此人豪杰豪气,尽已消磨,如此婆婆妈妈,为了吴三桂的一个爱妾,竟然这般神魂倒置,岂是豪杰子的气势?陈圆圆是就义大明江山的祸首之一,下次老子提兵打进昆明,先将她一刀杀了。”

“走江边,满腔仇恨向谁言?老泪风吹面,孤城一片,望救目穿。使尽残兵血战,跳出重围,故国悲恋,谁知歌罢剩空筵。长江一线,吴头楚尾路三千,尽归别姓,雨翻云变。寒涛东卷,万事付空烟。精魂显大招,声逐海天远。”

吴六奇和马超兴向二人道贺,四人举杯共饮。吴六奇怕这对痴情金兰兄弟又说陈圆圆和阿珂之事,听来实在腻烦,说道:“我们归去罢。”胡逸之点头道:“好。马兄、韦兄弟,我有一事相求,这位阿珂女人,我要带去昆明。”

吴六奇又惊又怒,待要跃起追逐,见胡逸之已去得远了,转念一想,不由捧腹大笑。

吴六奇道:“此人回到台湾,必跟总舵主难堪,不如一刀两段,永无后患。”郑克塽大惊,忙道:“不,不会的。我归去台湾,求爹爹封陈永华陈先生的官,封个大大的官。”马超兴道:“哼,总舵主稀少么?”低声对吴六奇道:“此人是郑王爷的公子,我们倘若杀了,只怕陷得总舵主有‘弑主’之名。”

胡逸之、韦小宝、马超兴三人相顾失容,目睹他如此威风凛冽,杀气腾腾,额头青筋胀了起来,气恼已极,那敢相劝?

胡韦二人一老一少,却越谈越觉情投意合,真有相见恨晚之感。实在韦小宝是要娶阿珂为妻,那是下定决计,解除万难,苦缠到底,和胡逸之的一片痴心全然分歧,不过一个对陈圆圆一往情深,一个对陈圆圆之女志在必得,立心虽有高低之别,此中却也有共通之处。何况胡逸之将这番密意在心中藏了二十三年,从未向人一吐,现在得能纵情倾诉,竟然另有人在旁大为赞叹,击节不已,心中的痛快无可言喻。

六合会是陈永华奉郑胜利之命而创,陈永华是六合会首级,但还是台湾延平郡王府的部属,会中兄弟若杀了延平王的儿子,陈永华虽不在场,却也脱不了干系。吴六奇一想不错,双手一扯,拉断了绑着郑克塽的绳索,将他提起,喝道:“滚你的罢!”一把掷向岸上。

旁人见匕首如此锋利,都感诧异,但听他这般发誓,又觉好笑。

胡逸之忽道:“小兄弟,你我一见仍旧,世上最可贵的是知心人。常言道得好,得一知己,死而无憾。胡或人当年了解遍天下,知心无一人,本日有缘跟你相见,咱俩结为兄弟如何?”韦小宝大喜,说道:“那好极了。”俄然迟疑道:“只怕有一件事不当。”胡逸之问道:“甚么事?”韦小宝道:“倘若将来你我各如所愿,你娶了陈圆圆,我娶了阿珂,你变成我的丈人老头儿了。兄弟相称,可不大仇家。”

韦小宝转头对马超兴道:“马大哥,他是你家后堂拿住的,请你发落罢。”马超兴叹道:“国姓爷多么豪杰,生的孙子却这般不成器。”

目睹两船渐近,韦小宝忧心如焚,只得向马超兴乞助:“马大哥,你劝吴大哥一劝。”吴六奇道:“天下好女子甚多,包在做哥哥的身上,给你找一房称心对劲的好媳妇就是。又何必沉沦这等轻贱女子?”韦小宝愁眉苦脸,道:“唉,这个……这个……”

韦小宝也依着说了,最后这句话却说成“教我淹死在这柳江当中”,心想:“我决不会对不起胡大哥,不过万一有甚么错失,我今后不到广西来,总不能在这柳江当中淹死了。别的江河,那就不算。”

胡逸之道:“兄弟,你要娶她为妻,来日方长,但如陈女人一病不起,今后再也见不到她女儿,这……这但是毕生之恨了。”说着语音已有些哽咽。

此时风势已颇不小,布帆吃饱了风,划子箭也似的向江心驶去。江中浪头大起,划子忽高忽低,江水直溅入舱来。韦小宝外号叫作“小白龙”,却不识水性,他年纪是小的,这时神采也已吓得惨白,不过跟这个“龙”字,却仿佛拉扯不上甚么干系了。

郑克塽忙道:“不敢,不敢,再也不敢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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