韦小宝道:“那么你心中爱煞了她,这二十几年来,她竟始终不晓得?”胡逸之苦笑点头,说道:“我怕泄漏了成分,常日一天当中,可贵说三句话,在她面前更哑口无言。这二十三年当中,跟她也只说过三十九句话。她倒向我说过五十五句。”

吴六奇和马超兴均感恻然,心想他连两人说过几句话,都数得这般清清楚楚,真是情痴已极。吴六奇恐怕韦小宝胡言乱语,说话伤了贰心,说道:“胡大哥,我们脾气中人,有的学武成痴,有的爱喝酒,有的爱打赌。陈圆圆是天下第一美人,你爱观赏美色,但是对她清明净白,实在可贵之极。兄弟大胆,有一句话相劝,不知能采取么?”

李自成退开两步,将禅杖拄在木筏之上,缓缓的道:“我平生第一件大错事,便是害了你爹爹。你骂我气度狭小,是个成不得大事的懦夫,不错,一点不错!你要为你爹爹报仇,原是理所当然。李自成平生杀人,难以计数,向来不放在心上,但是杀你爹爹,我……我好生有愧。”俄然哇的一声,喷出一大口鲜血。

吴六奇朗声叫道:“百胜刀王,名不虚传!本日得见神技,令人大开眼界。请上船来共饮一杯如何?”

但见他脑袋和肩头垂垂从江面升起,踏着江边浅水,一步步走上了岸,拖着铁禅杖,脚步盘跚,渐渐远去。

胡逸之道:“吴兄请说。”吴六奇道:“想那陈圆圆,当年天然仙颜非常,但到了这时候,年纪大了,想来……”胡逸之连连点头,不肯再听下去,说道:“吴兄,人各有志。兄弟是个大傻瓜,你如瞧不起我,我们就此别过。”说着站起家来。

胡逸之苦笑道:“她……她……嘿嘿,她向来正眼也不瞧我一下。我在三圣庵中种菜扫地、打柴担水,她只道我是个乡间田夫。”

韦小宝奇道:“你在她身边住了二十三年?你……你也是陈圆圆的姘……么?”

韦小宝道:“且慢!胡兄,陈圆圆的仙颜,非大家间统统,真如天上仙女普通。幸亏吴香主、马香主没见过,不然一见以后,多数也甘心要给她种菜担水,我六合会中就少了两位香主啦……”吴六奇心中暗骂:“他妈的,小鬼头信口开河。”韦小宝续道:“……我这但是亲目睹过的。她的女儿阿珂,只要她一半斑斓,不瞒你说,我是盘算了主张,就是千刀万剐,粉身碎骨,也非娶她做老婆不成。明天在赌场当中,她要挖我眼睛,心狠手辣,老子也不在乎,这个,你老兄是亲眼所见,并无子虚。”

吴六奇和马超兴对望一眼,都感骇异,猜想这位“美刀王”必是沉沦陈圆圆的美色,乃至甘为佣仆。此人武功之高,名誉之隆,当年在武林中都算得是第一流人物,竟然心甘甘心的去做此低三下四的贱业,实令人大惑不解。看胡逸之时,见他白发苍苍,胡子稀稀落落,也是白多黑少,满脸皱纹,皮肤乌黑,又那边说得上一个“美”字?

马超兴奇道:“胡逸之?那不是又有个外号叫作‘美刀王’的吗?此人风骚漂亮,当年说是武林中第一美女人,竟然扮作了个傻里傻气的乡巴佬!”

胡逸之大拇指一翘,说道:“吴兄,你身在六合会,此事多么隐蔽,倘若泄漏了风声,百口性命不保。本日初会,你竟对兄弟不加坦白,如此豪气,令人好生佩服。”

胡逸之大喜,紧紧握住他手,说道:“这些年来兄弟隐居种菜,再也不问江湖之事,不料本日还能交友到铁丐吴六奇如许一名好朋友。”说着联袂入舱。他对马超兴、韦小宝等只微一点头,并不如何理睬。

吴六奇笑道:“倘若信不过百胜刀王,兄弟岂不成了卑鄙小人么?”

韦小宝点头道:“这个可有伤风雅之至,连小雅也伤!亏蚀买卖,兄弟是不干的。胡大哥,兄弟对你非常佩服,很想拜你为师。不是学你的刀法,而是学你对陈圆圆的一片痴情。这门工夫,兄弟可跟你差得远了。”

胡逸之喝了几杯酒,说道:“我们本日既一见仍旧,兄弟的事,自也不敢相瞒。说来忸捏,兄弟二十余年来退出江湖,隐居昆明城郊,只不过为了一个女子。”

吴六奇和马超兴相顾骇然,均想此人直是痴到了极处,若不是刚才亲目睹到他和冯锡范相斗,武功入迷入化,真不信他便是当年名闻四海、风骚俶傥的“美刀王”。

胡逸之道:“叨扰了!”一跃上船。船头只微微一沉,船身竟没涓滴闲逛。韦小宝不明这一跃之难,吴六奇、马超兴等却均大为佩服。吴六奇拱手说道:“鄙人吴六奇。这位马超兴兄弟,这位韦小宝兄弟。我们都是六合会的香主。”

胡逸之微微一笑,说道:“韦香主,你掷骰子的本领可了得啊!”

胡逸之道:“小兄弟,这话可不大对了。你喜好一个女子,那是要让她内心欢畅,为的是她,不是为你本身。倘若她想嫁给郑公子,你就该千方百计的助她完用心愿。倘如有人关键郑公子,你为了心上人,就该尽力庇护郑公子,即使送了本身性命,那也无伤风雅啊。”

李西华道:“可惜我们姓李的,出了你如许一个气度狭小、成不得大事的懦夫。”李自成颤声问道:“李岩李公子是你甚么人?”李西华道:“你既晓得了,那就很好。”说着微微一笑。

李西华万料不到有此变故,跃起家来,拾回长剑,目睹他白须上尽是斑斑点点的鲜血,长剑便刺不畴昔,说道:“你既内心有愧,胜于一剑将你杀了。”飞身而起,左足在系排上的巨索上连点数下,已跃到岸上,几个起落,隐入了暗中当中。

马超兴命人整治杯盘,在划子中喝酒。

韦小宝见他打败了郑克塽的师父,又佩服,又感激,说道:“胡大侠将冯锡范打入江中,江里的王八甲鱼定然咬得他满身是血。半剑有血变成了无剑有血,哈哈!”

吴六奇俄然叫道:“啊哟!我想起来了。这位仁兄是百胜刀王胡逸之。他……他……他怎地变成了这个模样?快追,荡舟畴昔!”

阿珂叫了声:“爹!”走到李自成身边,伸手欲扶。李自成摇摇手,走到木筏之侧,左脚跨出,身子便沉入江中。阿珂惊叫:“爹!你……你别……”

韦小宝却听得连连点头,说道:“胡大哥,你这番话,真是说得再明白也没有,我之前就没想到。不过我喜好了一个女子,却必然要她做老婆,我可没你这么耐烦。阿珂当真要我种菜担水,要我陪她一辈子,我天然也干。但那郑公子倘若在她身边,老子却非给他来个白刀子进、红刀子出不成。”

这句话本来略有挖苦之意,笑他武功不可,只会掷骰子作弊骗羊牯。韦小宝却也不觉得忤,反觉对劲,笑道:“胡大侠砌牌的本领,更是第一流妙手。咱哥儿俩联手推庄,赢了那矮瘦子很多银子,胡大侠要占一半,转头便分给你。”胡逸之笑道:“韦香主下次推庄,兄弟还是帮庄。跟你对赌,非输不成。”韦小宝笑道:“妙极,妙极!”

韦小宝点头道:“你这话很对。她如对我不睬不睬,只当世上没我这小我,这滋味就更不好受。我宁肯她打我骂我,用刀子杀我。只要我没给她杀死,也就是了。”

韦小宝顿时放心,笑逐颜开,说道:“我们快去瞧那百胜刀王,瞧他跟半剑有血打得如何了。”坐船于吴六奇催促之下,早就四桨齐划,敏捷向胡冯二人相斗的那根大木料驶去。溶溶月色之下,惟见江面上白光闪动,二人兀自斗得甚紧。

胡逸之大是欢畅,说道:“拜师是不必,咱哥儿俩参议互勉,倒也无妨。”

胡逸之叹道:“就给她杀了,也很好啊。她杀了你,内心不免有点抱愧,夜晚做梦,说不定会梦见你;白天闲着无事,偶尔也会想到你。这岂不是胜于内心向来没你这小我吗?”

一言未毕,俄然间足下木料转动。两人大呼:“啊哟!”摔入江中。本来六合会家后堂精通水性的妙手潜入江中,堵截了缚住木筏的竹索,木料顿时散开。

冯锡范急跃而起,看准了一根大木料,悄悄落下。那乡农跟着追到,呼的一刀,迎头劈下。冯锡范挥剑格开。两人便在大木料上持续厮拚。这番相斗,比之刚才在木筏上过招,又难了很多。木料不住在水中转动,安身当然难稳,又无从借力。冯锡范和那乡农却都站得稳稳地,刀来剑往,涓滴不缓。木料顺着江水流下,垂垂飘到江心。

吴六奇脸有不悦之色,向他瞪了一眼,明显是说:“百胜刀王胡逸之遭遇劲敌,水面凶恶,我们怎不当即上前互助?你老是挂念着女子,重色轻友,非豪杰所为。”

韦小宝连问:“我老婆救起来了没有?”

冯锡范安身之处是大木的末端,大木一断,他“啊”的一声,翻身入水。胡逸之钢刀脱手,刀尖对准了他脑门射去,势道劲急。冯锡范身在水中,闪避不灵,目睹钢刀掷到,急挥长剑掷出,铮的一声,刀剑空中相撞,激出数星火花,远远荡了开去,落入江中。冯锡范潜入水中,就此不见。胡逸之悄悄心惊:“此人水性如此了得,刚才我如跟他一齐落水,非遭他毒手不成。”

胡逸之坐了下来,握住他手,说道:“小兄弟,大家间情这个东西,不能强求,你能碰到阿珂,跟她又有师姊师弟的名份,那已是缘份,并不是非做伉俪不成的。你平生当中,已经看过她很多眼,跟她说过很多话。她骂过你,打过你,用刀子刺过你,那便是说她心中有了你这小我,这已是天大的福分了。”

不料胡逸之神采微微一变,叹了口气,缓缓道:“豪杰无法是多情。吴梅村这一句诗作得甚好,但那吴三桂并不是甚么豪杰,他也不是多情,只不过是个好色之徒罢了。”悄悄哼着〈圆圆曲〉中的两句:“老婆岂应关大计,豪杰无法是多情。”对韦小宝道:“韦香主,那日你在三圣庵中,听陈女人唱这首曲子,真是耳福不浅。我在她身边住了二十三年,断断续续的,这首曲子也只听过三遍,最后这一遍,还是托了你的福。”

胡逸之一听这话,脸上闪过一丝喜色,眼中精光暴盛。韦小宝吓了一跳,手一松,酒杯摔将下来,溅得浑身都是酒水。胡逸之低下头来,叹了口气,说道:“那日我在四川成都,偶然中见了陈女人一眼,唉,那也是宿世冤孽,今后神魂倒置,不能自拔。韦香主,胡某是个没出息、没志气的男人。当年陈女人在平西王府中之时,我在王府里做花匠,给她莳花拔草。她去了三圣庵,我便跟着去做火夫。我别无他求,只盼早上晚间偷偷见到她一眼,便已心对劲足,怎……怎会有涓滴冒昧才子的行动?”

韦小宝道:“阿谁陈圆圆唱歌,就有一句叫做豪杰甚么是多情。既是豪杰,天然是要多情的。”吴六奇眉头一皱,心想:“小孩子便爱胡说八道,你晓得甚么?”

李自成提起禅杖,问道:“你是李兄弟……兄弟的儿子?”李西华道:“亏你另有脸称我爹爹为兄弟。”李自成身子晃了几下,左手按住本身胸膛,喃喃的道:“李兄弟留下了先人?你……你是红娘子生的罢?”李西华见他禅杖提起数尺,厉声道:“快动手罢!尽说这些干么?”

韦小宝奇道:“胡大侠,你武功如许了得,怎地不把陈圆圆一把抱了便走?”

韦小宝笑道:“你倒记得真清楚。”

世人见江面更无动静,只道他溺水他杀,无不骇异。过了一会,却见李自成的头顶从江面上探了出来,本来他竟是凝气在江底步行,铁禅杖非常沉重,身子便不浮起。

阿珂回过身来,说道:“郑公子,我爹爹……他……他去了。”哇的一声,哭了出来,奔畴昔扑在郑克塽怀中。郑克塽左手搂住了她,右手重拍她背脊,安抚道:“你爹爹走了,有我呢!”

胡逸之一听,顿时大兴同病相怜之感,叹道:“我瞧那阿珂对韦兄弟,仿佛有点流水无情。”韦小宝道:“甚么流水无情?的确恨我入骨。他妈的……胡大哥,你别曲解,我粗口说惯了,改不掉,可不是骂她的妈陈圆圆……那阿珂不是在我胸口狠狠刺了一剑么?厥后又刺我眸子,若不是我运气好,她早已行刺了亲夫。她……她……哼,瞧上了台湾那郑公子,一心一意想跟他做伉俪,恰好那姓郑的在江中又没淹死。”

二人武功本来难分高低,但冯锡范白天微风际中、玄贞道人拚了两掌,风际中内力实在了得,当时已觉胸口气血不畅,现在久斗之下,更觉右胸模糊作痛。在这转动不休的大木之上,除了进步后退一步半步以外,绝无回旋余地,百胜刀王胡逸之的刀法招招险、刀刀狠,只攻不守,每一刀仿佛都是要拚个同归于尽。这等打法若在技艺平淡之人使来,本是使泼耍赖,但胡逸之刀法自成一家,虽险实安。他武功本已精奇,加上这一股凌厉无前的狠劲,冯锡范不由得心生怯意,又见一艘划子划将过来,船头站着数人,一瞥之下,鲜明有白天在赌场中相遇的老化子在内。

忽见江中两人从水底下钻了上来,托起湿淋淋的阿珂,叫道:“女的拿住了。”跟着右首一人抓住郑克塽的衣领,提将起来,叫道:“男的也拿了。”世人哈哈大笑。

马超兴叫道:“快传命令去,多派人手,务须救那女人。”后梢船夫大声叫了出去。

胡逸之大喝一声,左一刀,右两刀,上一刀,下两刀,连攻六刀。冯锡范奋力抵住,百忙中仍还了两剑,流派守得周到非常。吴六奇赞道:“好刀法!好剑法!”胡逸之又挥刀劈面直劈。冯锡范退了半步,身子后仰,避开了这刀,长剑闲逛,挡在身前。这时他左足已踏在大木末端,脚后跟浸在水中,便半寸也退不得了。胡逸之再砍三刀,冯锡范还了三剑,竟分毫不退。胡逸之大喝一声,举刀直砍下来。冯锡范侧身让开,不料胡逸之这一刀竟不罢手,向下直砍而落,嚓的一声,将大木砍为两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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