韦小宝点头道:“那也说得是。皇上贤明之极,不会怪你这些话说得不对。你又说了些甚么?”
施琅道:“是。卑职叛逆投诚,先帝派我在福建办事。卑职戴德图报,奋不顾身,立了些微功,升为福建同安副将。正逢郑胜利率兵来攻,卑职跟他冒死,仗着先帝洪福,大获全胜。先帝大恩,升我为同安总兵。厥后霸占了厦门、金门和梧屿,又结合一批红毛兵,坐了夹板船,用了洋枪洋炮,把郑胜利打得落海而逃,先帝升卑职为福建海军提督,又加了靖海将军的头衔。实在卑职全无功绩,一来是我大清皇上福分大,二来是朝中诸位大人唆使得宜。”
韦小宝回到子爵府时,见施琅已等在门口,说了很多戴德汲引的话。韦小宝笑道:“施将军,这一次只好委曲你一下,请你在我营中做个小小参领,以防外人知觉。”施琅大喜,说道:“统统顺从都统大人叮咛。”他知韦小宝派他的职司越小,越当他是本身人,将来飞黄腾达的机遇越多,如派他当个亲兵,那更加妙了;又道:“皇上叮咛卑职打造一只金饭碗奉呈都统。不知都统大人喜好甚么格式,卑职好监督妙手匠人连夜赶着打造。”韦小宝笑道:“那是皇上的恩情,非论甚么格式,我们做主子的双手捧着金饭碗用饭,心中都感激皇恩如山如海。”施琅连宣称是。
韦小宝道:“你说攻打台湾,有两条体例,一条是用计害死陈永华和刘国轩,另一条是甚么啊?”施琅道:“另一条就是海军打击了。单攻一起,不易胜利,须得三路齐攻。北攻鸡笼港,中攻台湾府,南攻打狗港,只要有一起胜利,上陆立定了脚根,台湾民气一乱,那就势如破竹了。”
韦小宝浅笑道:“你畴前在郑胜利军中,又跟他打过几场硬仗,台湾的景象天然是很明白的。皇上召你来问攻台方略,你如何说了?”
索额图道:“施将军,郑胜利杀你百口,确是不该。不过你也由此而因祸得福,弃暗投明。若非如此,只怕你现在还在台湾顺从王师,做那背叛造反之事了。”
康熙浅笑道:“马屁拍得够了。小桂子,这体例大妙。我本在担心,你去攻打神龙岛,不知能不能胜利。这施琅是个打海战的人才,叫他先去神龙岛练习练习,不过事前可不能泄漏了风声。”韦小宝忙道:“是,是。”
韦小宝心想:“老子本想逃之夭夭,去官不干了。现下找到了你这替死鬼,最好你去跟洪教主拚个同归于尽,哥儿俩寿与虫齐。”
离了大沽,来到海上,韦小宝才宣示圣旨,此行是去剿除神龙岛,高低官兵务须用命,胜利以后,各有升赏。众官兵目睹己方人多势众,钦差大臣又带有十门西洋大炮,那神龙岛不过是一群海盗占有之地,大炮轰得几炮,海盗还不打个精光,此次建功升官是必然的了。当下大家喝彩,精力百倍。
施琅连连叩首,说道:“臣跟着韦都统去处事,必然尽忠效命,奋不顾身,以报皇上天恩。”康熙道:“这一次是先试你一试,倘若公然可用,将来再派你去办别的事。”施琅大喜,叩首道:“皇上天恩浩大。”康熙道:“此事奥妙,除韦小宝一人以外,朝中无人得知。你统统顺从韦小宝的调派便是,这就下去罢。”
韦小宝问道:“郑胜利杀了你百口,你一怒之下,就向大清投诚了?”
施琅道:“皇上又垂询攻台方略。卑职回奏说:台湾固然兵精,毕竟为数未几。大清攻台,该当双管齐下。第一步是用间,使得他们内部反面。最好是漫衍谎言,说道陈永华有废主自主之心,要和刘国轩两人诡计篡位。郑经狐疑一起,说不定就此杀了陈刘二人;就算不杀,也必不肯重用,削了二人的权益。陈刘二人,一相一将,是台湾的两根柱子,能够二人齐去,当然最好,就算只去一人,余下一个也独木难支大厦了。”
韦小宝悄悄好笑:“诸葛亮在激老黄忠了。”
施琅大为诧异,说道:“韦大人竟然连冯锡范也晓得。”韦小宝道:“我是听皇上闲谈时提及过的。皇上于台湾的内幕可清楚啦!皇上说,董夫人喜好小白脸孙子郑克塽,不喜好世子郑克……要儿子改立世子,但是郑经不肯。可有这件事?”施琅又惊又佩,说道:“圣天子聪明聪明,泰初少有,身居深宫当中,明见万里以外。皇上这话,半点不错。”
韦小宝悄悄心惊:“他妈的,你想害我师父。”问道:“另有个‘一剑无血’冯锡范呢?”
韦小宝坐在主舰当中,想起前次去神龙岛是给方怡骗去的,这女人固然奸刁,但那几日在海上共处的和顺滋味,此时追思,大为神驰,深思:“到得岛边,倘若大炮乱轰,将神龙教的教众先轰死大半,几千官兵一拥而上,洪教主武功再高,那也抵敌不住。只不过如许一来,说不定把我那方怡小娘皮一炮轰死了,这可大大不妙。就算不死,轰掉了一条手臂甚么的,也可惜得很。”他本来惊骇洪教主,只想脚底抹油,溜之大吉,但现在有施琅主持,几十艘大战船在海上扬帆而前,又有新造的十门神武大炮,这一仗有胜无败,但想怎生既能保得方怡无恙,又须灭了神龙教,那才分身其美。因而把施琅叫来,问他攻岛之计。
韦小宝道:“皇上这条战略,诸葛亮也不过如此。主子看过一出〈定军山〉的戏,诸葛亮激得老黄忠冒死狠打,就此一刀斩了阿谁春夏秋冬甚么的大花面。”康熙浅笑道:“夏侯渊。”韦小宝道:“是,是。皇上记性真好,看过了戏,连大花面的名字也记得。”康熙笑道:“这大花面的名字,书上写得有的。施琅送了甚么礼品给你?”
康熙当即派人去传了施琅来,对他说道:“朕派韦小宝去长白山祭天,他一力保举,说你办事无能,要带你同去。朕姑息听着,也不如何信赖。”
过得两日,康熙颁下上谕,命韦小宝带同十门神武大炮,高傲沽出海,渡辽东湾北上,先祭辽海,再登岸辽东,到长白山放炮祭天。
施琅道:“卑职启奏皇上:台湾孤悬外洋,易守难攻。台湾将士,又都是当年跟从郑胜利的百战精兵。如要攻台,统兵官须得事权同一,内无掣肘,便宜行事,方得胜利。”韦小宝道:“你说要独当一面,让你一小我来发号施令?”
施琅道:“索大人说得是。”
文武百官驱逐钦差大臣,或恭谨逾恒,马屁实足;或阿谀得体,恰到好处,唯有一个大胡子武官却神采傲慢,施礼之时显是对付了事,浑不将韦小宝瞧在眼里。韦小宝大怒,立时便要发作,转念一想:“皇上叮咛了的,此次统统要办得非常隐蔽,不成多肇事端,惹人议论。你瞧不起我,莫非老子就瞧得起你这大胡子了?咱哥儿俩来比比,谁做的官大些?”跟着有个官儿大赞他手刃鳌拜的豪杰事迹,韦小宝洋洋得意,便不去理那大胡子了。
韦小宝道:“统带海军,海上兵戈,你倒熟行得很。”施琅道:“卑职平生都在海军,熟谙海战。”韦小宝心念一动,深思:“此人要去杀姓郑的一家,干掉了郑克塽这小子,倒也不错。不过郑胜利是大大的豪杰豪杰,杀了他百口,可说不畴昔。何况他攻台湾,就是关键我师父,那可不可。此人善打海战,派他去干这件事,倒是一举两得。”转头问索额图:“大哥,你觉得这件事该当如何办?”
当晚韦小宝将天津海军营总兵请来,取出康熙密旨。那海军营总兵名叫黄甫,见密旨中叮咛他带领海军营官兵船只,听由钦差大臣批示,干办军情要务,接旨后躬身听训。韦小宝问了海军营的官兵人数,船只多少,便传施琅到来,要他和黄甫计议出海之事,自到后营,去和众兵将推牌九打赌去了。
韦小宝奇道:“皇上甚么都晓得。那施琅送了我一只玉碗,我可不大喜好。”康熙问道:“玉碗有甚么不好?”韦小宝道:“玉碗固然贵重,但是一打就烂。主子跟着皇上办事,双手捧的是一只千年打不烂、万年不生锈的金饭碗,那可大大的分歧。”康熙哈哈大笑。
施琅去后,韦小宝去把李力世、风际中、徐天川、玄贞道人等六合会兄弟叫来,将颠末景象详细说了。李力世道:“这姓施的家伙背叛国姓爷,又要攻打台湾、谗谄总舵主,天幸教他撞在韦香主手里,我们怎生摆布他才好?”韦小宝道:“神龙教勾搭吴三桂和罗刹国,现下天子派我领施琅去剿神龙教,让这姓施的跟神龙教打个昏入夜地,两败俱伤,我们再来个渔翁得利。”世人齐声赞好。
韦小宝道:“这姓施的夺目无能,我要靠他打神龙岛,可不能先将他杀了。众位哥哥须得谨慎,别让他瞧出马脚来。”高彦超道:“我们都扮作骁骑营的鞑子,常日少跟他见面,就算见到,谅他也不敢获咎鞑子。”
施琅道:“卑职不敢如此傲慢。不过攻打台湾,须得出其不料,攻其无备。京师与福建相去数千里,遇有攻台良机,上奏叨教,待得朝中唆使下来,说不按机会已失。台湾诸将别人也就罢了,有一个陈永华足智多谋,又有一个刘国轩勇猛善战,实是大大的劲敌,倘若冒然出兵,难有必胜掌控。”
施琅磕了头,正要退出,康熙浅笑道:“韦都统待你不错,你打一只大大的金饭碗送他罢。”施琅承诺了,心中大惑不解,不明皇上企图,目睹天颜甚喜,猜想决非好事。
韦小宝心下骇然,瞪视着康熙,过了半晌,说道:“皇上定是神仙下凡,如何主子心中想的主张还没说出口,皇上就晓得了。”
次日下午,施琅捧着一只锦盒,到子爵府来求见。韦小宝翻开锦盒,公然是一只大大的金饭碗,怕不有六七两重。施琅道:“卑职本该再打造得大些,就怕……就怕都统大人用起来不便利。”韦小宝左手将金饭碗在手里惦了惦,笑道:“已够重了。施将军,这很多字写的是甚么哪?”施琅道:“中间四个大字,是‘公忠体国’。上面这行小字是:‘钦赐领内侍卫副大臣、兼骁骑营正黄旗都统、赐穿黄马褂、巴图鲁勇号、一等子爵韦小宝。’上面更小的字是:‘臣靖海将军施琅奉旨监造’。”韦小宝甚喜,笑道:“这可当真多谢了。”心道:“是啊,我的金饭碗是皇上赐的,你能给我甚么金饭碗了?这老施倒也不是笨伯。”
韦小宝进宫去见天子,禀告施琅欲攻台湾之事。康熙道:“先除三藩,再平台湾,这是底子的前后挨次。施琅此人才具是有的,我怕放他回福建以后,此人急于建功报仇,轻举妄动,反让台湾有了防备,是以一向留着他在北京。”
韦小宝道:“皇上,主子俄然想到一个主张,请皇上瞧着能不能办?”康熙道:“甚么主张?”韦小宝道:“那施琅说道他统带海军,很会打海战……”康熙左手在桌上一拍,道:“好主张,好主张。小桂子,你聪明得很,你就带他去辽东,派他去打神龙岛。”
韦小宝接了上谕,心想此次是去攻打神龙教,胖梵衲和陆高轩可不能带,命他二人留在北京,带了双儿和六合会兄弟,带领骁骑营人马,来到天津。
施琅翻开手中带着的卷宗,取出一张大舆图来,摊在桌上,指着海中的一个小岛,说道:“这是神龙岛。”
韦小宝顿时恍然大悟,说道:“对,对!施琅一到福建,定要打造战船,操演兵马,搞了个打草惊蛇。我们攻台湾,定要神不知、鬼不觉,大家觉得要打了,我们偏不脱手;大家觉得不打,却俄然打了,打那姓郑的小子一个手忙脚乱。”
康熙浅笑道:“用兵真假之道,正该如此。再说,遣将不如激将,我留施琅在京,让他满身力量没处使,闷他个半死,比及一派出去,那就奋力效命,不敢偷懒了。”
索额图道:“皇上贤明,高瞻远瞩,算无遗策,我们做主子的,统统听皇上叮咛办事就是了。”韦小宝心想:“你倒滑头得很,不肯担干系。”端起茶碗。服侍的长随大声叫道:“送客!”施琅起家施礼,辞了出去。索额图说了一会闲话,也即辞去。
韦小宝见神龙岛上已画了个红圈,三个红色的箭头分从北、东、南三方指向红圈,大为佩服,说道:“本来你早已想好了攻打神龙岛的战略。我是离了大沽以后,才颁示皇上的密旨,你怎地早就预备好了海图?”施琅道:“卑职传闻大人是要从大沽经海道前赴辽东,是以预备了这一带的海图。卑职一贯喜好海上生涯,海图是看惯了的。”韦小宝道:“本来如此,看来我们这一战定是旗开得胜,船到胜利。”
在天津逗留三日,海军营办了粮食、净水,搬运大炮、弹药、弓箭等物上船。韦小宝带领海军营及骁骑营官兵,大战船十艘,二号战船三十八艘,出海扬帆而去。
施琅自从给康熙召来北京以后,只见到天子一次,今后便在北京投闲置散,做的官还是福建海军提督,爵位还是靖海将军,但在北京领一份干饷,无职无权,比之顺天府衙门中一个小小公差的威势另有不如,以他如此大志勃勃的男人,自是坐困愁城,犹似热锅上蚂蚁普通。这三年当中,他过不了几天便到兵部去打个转。送礼活动,钱是花得很多,积年来宦囊所积,都已填在北京宦海这无底洞里,但天子既不再召见,回任福建的上谕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拿得到手。到得厥后,兵部衙门一听到施琅的名字就头痛,他手头已紧,没钱送礼,谁也不再理他。现在听得韦小宝言语和他非常投机,登觉回任福建有望,脸上尽是镇静之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