韦小宝大乐,说道:“‘西贼’两字妙得很,平西王这西……”俄然心想:“吴三桂还没起兵造反,还不能叫他‘西贼’。”忙改口道:“平西王镇守西疆,倒也承平无事,很有功绩。”
那歌妓走进花棚,韦小宝不看倒也罢了,一看之下,不由得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,顿时便要发作。本来这歌妓五十尚不敷,四十很不足,鬓边已见白发,额头大有皱纹,眼应大而偏细,嘴须小而反巨。见这歌妓手抱琵琶,韦小宝肝火更盛,心想:“凭你也来学陈圆圆!”却听弦索一动,好像玉响珠跃,鹂啭燕语,倒也好听。只听她唱道:
那〈望海潮〉一词这时还只唱了半阕,吴之荣甚是乖觉,见钦差大人无甚兴趣,挥了挥手,那歌妓便愣住不唱,施礼退下。吴之荣陪笑道:“韦大人,这两个歌妓,都是扬州最着名的,唱的是扬州繁华之事,不知大人觉得如何?”
慕天颜低声道:“韦大人爱听小曲,几时我们找个会唱的来,好好听一听。”韦小宝道:“连〈十八摸〉也不会唱,这老婊子也差劲得很了。几时我请你去鸣玉坊丽春院去,那边的婊子会唱的小调多得很。”此言一出口,立觉不当,心想:“丽春院是不管如何不能请他去的。幸亏扬州倡寮子甚多,九大名院、九奶名院,随便那一家都好玩。”举起酒杯,笑道:“喝酒,喝酒。”
“落魄江南载酒行,楚腰纤细掌中轻。十年一觉扬州梦,博得青楼薄幸名。”
扬州的大街冷巷他无不烂熟,闭了眼睛也不会走错,未几时便来到瘦西湖畔的鸣玉坊,模糊只听得各处流派中传出箫鼓丝竹,夹着猜拳唱曲、呼么喝六。这些声音一入耳,当真比钧天仙乐还好听十倍,心中说不出的舒畅受用。走到丽春院外,但见门庭还是,跟当年拜别时并无别离。他悄悄走到院侧,推开边门,溜了出来。
慕天颜道:“指教二字,如何敢当?那芍药花根,药材行中是有的,大人要用来饲马,想药材铺中制炼过的更有效力。卑职叮咛大量采购,运去京师备用。至于这里的芍药花,念着他们对大人报喜有功,是否可临时留下?他日韦大人挂帅破贼,拜相封王,就如韩魏公、韦忠武王普通,再到这里来赏花,当时金带围必又盛开,驱逐朱紫,岂不是一桩美事?据卑职推想,将来必然是戏文都有得做的。”
“星分牛斗,疆连淮海,扬州万井提封。花发路香,莺啼人起,珠帘十里东风。豪俊气如虹。曳照春金紫,飞盖相从。巷入垂杨,画桥南北翠烟中。”
那知韦小宝听曲,第一要唱曲的年青仙颜,第二要唱的是风骚小调,第三要唱得浪荡风骚。当日陈圆圆以倾国倾城之貌,再加连说带唱,一起解释,才令他听完一曲〈圆圆曲〉。面前这两个歌妓姿色平淡,神情机器,所唱的又不知是甚么东西,他打了个呵欠,已可算是客气之极了,听得吴之荣问起,便道:“还好,还好,就是太老了一点。这类陈年宿货,兄弟没甚么胃口。”
韦小宝将一大叠银票塞在怀里,又拿了一包碎银子,抓住双儿,在她脸上悄悄一吻,从后门溜了出去。保卫后门的亲兵喝问:“干甚么的?”韦小宝道:“我是何家奶妈的儿子的表哥的妹夫,你管得着吗?”那亲兵一怔,心中还没算清这亲戚干系,韦小宝早已出门。
那〈十八摸〉是着名的极淫秽小调,连摸女子身上十八处地点,每一摸有一样比方描述,淋漓尽致。众官虽大家都曾听过,但在这盛宴雅集的地点,怎能公开提到?岂不是大玷官箴?那歌妓的琵琶和歌喉,在扬州久负盛名,不但长于唱诗,且本身也会作诗,名动公卿,扬州的富商富商等闲要见她一面也不成得。韦小宝问这一句,于她自是极大的热诚。
韦小宝哼了一声,问那歌妓:“你会唱〈十八摸〉罢?唱一曲来听听。”
吴之荣道:“平西王智勇双全,劳苦功高,爵封亲王,世子做了额驸。将来韦大人大富大贵,寿比南山,定然也跟平西王普通无异。”
双儿奉侍他改换衣衫,笑道:“相公,戏文里钦差大臣包龙图改扮私访,就是这个模样吗?”韦小宝道:“差未几了,不过包龙图生来是黑炭脸,不消再搽黑灰。”双儿道:“我跟你去好不好?你独个儿的,如果赶上了甚么事,没个帮手。”韦小宝笑道:“我去的那处所,仙颜的小妞儿是去不得的。”说着便哼了起来:“一呀摸,二呀摸,摸到我好双儿的面庞边……”伸手去摸她脸。双儿红着脸嘻嘻一笑,避了开去。
韦小宝哈哈大笑,说道:“你不会唱,我又不会罚你,何必吓成这个模样?”
又喝得几杯酒,韦小宝只觉跟这些文官应酬索然有趣,既不做戏,又不开赌,实在无聊之极,内心只是在唱那〈十八摸〉:“一呀摸,二呀摸,摸到姊姊的头发边……”再也忍耐不住,站起家来,说道:“兄弟酒已够了,告别。”向巡抚、布政司、按察司等几位大员拱拱手,便走了出去。众官齐出花棚,送他上了大轿。
众文官听他出语粗鄙,都有些难堪,借着喝酒,大家都假装没闻声。一干武将却脸有欢容,均觉和钦差大人非常志同道合。
只见这女子三十甫过年纪,打扮富丽,姿色倒是平平。笛师吹起笛子,她便唱了起来,唱的是杜牧的两首扬州诗:
韦小宝心中痛骂:“辣块妈妈,你要我跟吴三桂这大汉奸普通无异。这老乌龟指日就要脑袋搬场,你叫我跟他一样!”
慕天颜常日用心揣摩朝廷意向,日前见到邸报,皇高低了撤藩的旨意,便推测吴三桂要倒大霉,这时见韦小宝神采略变,更心中雪亮,说道:“韦大人是皇上亲手汲引的大臣,乃圣上亲信之寄,朝廷柱石,国度栋梁。平西王目下虽官高爵尊,毕竟是不能跟韦大人比的。吴府尊这个比方,有点不大对了。韦大人祖上,唐朝的忠武王韦皋,曾大破吐蕃兵四十八万,威震西陲。当年朱泚造反,派人邀韦忠武王一同起兵。忠武王对朝廷忠心不二,那肯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?立即将反贼的使者斩了,还出兵助朝廷打昭雪贼,立下大功。韦大人边幅堂堂,福分之大,无与伦比,想必是韦忠武王传下来的福泽。”
“青山模糊水迢迢,秋尽江南草未凋。二十四桥明月夜,美女那边教吹箫?”
众官齐宣称是。吴之荣早有筹办,叮咛下去。只听得花棚外环佩玎珰,跟着传来一阵香风。韦小宝精力一振,心道:“有美人看了。”果见一个女子娉娉婷婷的走进花棚,向韦小宝行下礼去,娇滴滴的说道:“钦差大人和众位大人万福金安,小女子服侍唱曲。”
这首词确是唱得极尽佳妙,但韦小宝听得非常气闷,忍不住大声打了个哈欠。
韦小宝心中一乐,也就不再计算当年的旧怨了,心想:“老子做宰相是做不来的,大破西贼,弄个王爷玩玩,倒也干得过,倘若拔了这些芍药,只怕兆头不好。”一眼望出去,见花圃中的金带围少说也另有几十朵,心想:“那边便有这很多宰相了,莫非你们个个都做宰相不成?抚台、藩台另有些儿希冀,这吴之荣贼头狗脑,说甚么也不像,将来戏文里的白鼻子小丑定是扮他。”明知布政司转弯抹角、大操心机的一番说话,意在保全这禅智寺前的数千株芍药,仕进的诀窍首在大师过得去,这叫做“花花肩舆人抬人”,你既然捧了我,我就不能一意孤行,叫扬州通城的官儿脸上都下不来,当下不再提芍药之事,笑道:“将来就算真有这一出戏,我们也都看不着了,不如面前先听听曲子罢!”
他蹑手蹑脚的走到母亲房外,一张之下,见房里无人,晓得母亲是在陪客,心道:“辣块妈妈,不知是阿谁瘟生这当儿在嫖我妈妈,做我的寄父。”走进房中,见床上被褥还是畴前那套,只是已陈旧很多,心想:“妈妈的买卖不大好,我寄父未几。”侧过甚来,见本身那张小床仍摆在一旁,床前放着本身的一对旧鞋,床上被褥倒浆洗得干清干净。走畴昔坐在床上,见本身的一件青竹布长衫摺好了放在床角,心头微有歉意:“妈是在等我返来。他妈的,老子在北京欢愉,没差人送钱给妈,实在记心不好。”横卧在床,等母亲返来。
韦小宝说“陈年宿货”,指的是歌妓,吴之荣却觉得是说诗词过分陈腐。韦小宝对他所说的甚么杜牧之、秦少游,自是不知所云,只懂了“扬州田家女的风味,新奇得很,新奇得很”这句话。心想:“既是新奇得很的扬州田家女,倒也无妨瞧瞧。”
慕天颜又道:“韩魏公厥后带兵,镇守西疆。西夏人见了他怕得要死,不敢发兵犯界。西夏人当时怕了宋朝两位大臣,一名就是韩魏公韩琦,另一名是范文正公范仲淹。当时有两句话道:‘军中有一韩,西贼闻之心胆怯;军中有一范,西贼闻之惊破胆。’将来韦大人带兵镇守西疆,那是‘军中有一韦,西贼见之忙下跪’!”
韦小宝站起家来,和众官干了一杯,心想:“这官儿既有学问,又有辩才,会说故事,讨人欢乐。如果叫他到北京办事,不时听他说说故事,不强似平话先生吗?此人天生是马屁大王,取个名儿叫慕天颜,摆了然想朝见皇上。可别让他夺了我的宠。”
韦小宝哈哈大笑,说道:“但愿如慕大人金口,这里每一名也都升官发财。”众官一齐站起,端起酒杯,说道:“恭贺韦大人加官晋爵,公侯万代。”
笛韵婉转,歌声宛转,甚是动听。韦小宝瞧着这歌妓,心中却有些不耐烦起来。
吴之荣道:“是,是。杜牧之是唐人,秦少游是宋人,确是陈腐了。有一首新诗,是眼下一个新进墨客所作,此人叫作查慎行,成名不久,写的是扬州田家女的风味,新奇得很,新奇得很。”作个手势,侍役传出话去,又出去一名歌妓。
众官一听,尽皆失容。那歌妓更神采大变,俄然间泪水涔涔而下,回身奔出,啪的一声,琵琶掉在地下。那歌妓也不拾起,迳自奔出。
韦小宝回到行辕,叮咛亲兵说要歇息,非论甚么客来,一概挡驾不见,入房换上了一套褴褛衣衫。那是数日前要双儿去市上买来的一套旧衣,买来后扯破数处,在地下踩踏一遍,又倒上很多灯油,早已弄得肮脏油腻不堪。帽子鞋袜,保持辫子的头绳,也都换了陈旧的次货。从炭炉里抓了一把炉灰,用水调开了,在脸上、手上乱涂一起,在镜子里一照,公然答复了当年丽春院里当小厮的模样。
慕天颜道:“平西王是我们扬州府高邮人,吴府尊跟平西王但是一家吗?”吴之荣并非扬州高邮人,本来跟吴三桂没甚么干系,但当时吴三桂权势薰天,他趋炎附势,颇以姓吴为荣,说道:“照族谱的排行,卑职比平西王矮了一辈,该称王爷为族叔。”
那女子唱罢,又出去一名歌妓。这女子三十四五岁年纪,举止娴雅,歌喉更是谙练,纵是最纤细盘曲之处,也唱得顿挫顿挫,窜改多端。唱的是秦观一首〈望海潮〉词:
吴之荣给慕天颜这么一驳,心中不忿,但不敢公开和下属顶撞,说道:“传闻韦大人是正黄旗人。”言下之意天然是说:“他是满洲人,又怎能跟唐朝的韦皋拉得上干系?”慕天颜笑道:“吴府尊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方今圣天子在位,对天下万民一视同仁,满汉一家,又何必有畛域之见?”这几句话实在有些强辞夺理,吴之荣却不敢再辩,心想再多说得几句,说不定更会获咎钦差,当下连宣称是。
“淮山浮远翠,淮水漾深渌。倒影入楼台,满栏花扑扑。谁知阛阓外,还是有芦屋。时见淡妆人,青裙曳长幅。”
歌声清雅,每一句都配了琵琶的韵节,时而如流水淙淙,时而如银铃玎玎,最后“青裙曳长幅”那一句,琵琶声如有若无,缓缓活动,众官无不听得心旷神怡,有的凝神闭目,有的点头晃脑。琵琶声一歇,众官齐声喝采。慕天颜道:“诗好,曲子好,琵琶也好。当真是荆钗布裙,不掩天香国色。非论作诗唱曲,从淡雅中见天然,那是第一等的工夫了。”
便在此时,只见一名差役低着头走出花棚,韦小宝见了他的背影,心中一动:“此人的背影好熟,那是谁啊?”但厥后这差役没再出去,过得半晌,也就淡忘了。
韦小宝兴高采烈,道:“你说伶人扮了我唱戏?”慕天颜道:“是啊,那天然要一个俊雅标致的小生来扮韦大人了,另有些白胡子、黑胡子、大花脸、白鼻子小丑,就扮我们这些官儿。”众官都哈哈大笑。韦小宝笑道:“这出戏叫做甚么?”慕天颜向巡抚马佑道:“那得请抚台大人题个戏名。”他见巡抚一向不说话,心想不能萧瑟了他。
马佑笑道:“韦大人将来要封王,这出戏文就叫做‘韦王簪花’罢?”众官一齐赞美。
慕天颜道:“韩魏公封为魏国公,那不消说了。王安石封荆国公,王珪封歧国公,陈升之封秀国公。四位名臣不但都做宰相,并且都封国公,个个既繁华,又寿考。韦大人少年早达,眼下已封了伯爵,再升一级,便是侯爵,再升上去,就是公爵了。就算封郡王、封亲王,那也是指白天的事。”
韦小宝浅笑点头。实在他连本身姓甚么也不晓得,只因母亲叫作韦春芳,就跟了娘姓,想不到姓韦的另有如许一名大有来头人物,这布政司硬说是本身的先人,那是定要往本身脸上贴金;听他言中之意,竟然揣摩到吴三桂要造反,此人的才干,也很了不起了。
慕天颜点了点头,不再理他,向韦小宝道:“韦大人,这金带围芍药,虽已不如宋时少见,如此盛开,却也非常可贵。本日刚幸亏韦大人到来赏花时开放,这不是偶合,定是有天意的。卑职有一点小小定见,请大人决计。”韦小宝道:“请老兄指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