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克塽道:“要刺死他也不是甚么难事,只不过鞑子官兵防备周到,到手以后要满身而退,就不大轻易。我们总得想个万全之策,才好动手。这几日我察看他出入的景象,防护实在周到,要走近他身前,就为可贵很。我想来想去,这家伙是好色之徒,倘如有人扮作歌妓甚么的,便可靠近他身边了。”

韦小宝悄悄叹了口气,心道:“妈的小调唱来唱去就只这几支,不是〈相思五更调〉,就是〈一根紫竹直苗苗〉,再不然就是〈一把扇子七寸长,一人扇风二人凉〉,总不肯多学几支。她做婊子也不消心。”转念一想,几乎笑了出来:“我学武功也不肯用心,本来我的懒性儿,倒是妈那边传下来的。”

韦小宝肝火冲天,不成按捺,伸手一摸匕首,便冲要出来火并,随即转念:“这小子武功比我强,阿珂又帮着他。我一冲出来,奸夫淫妇定要行刺亲夫。天下甚么人都好做,就是武大郎做不得。”当下强忍肝火,对他二人的亲热之态只好闭目不看。

阿珂柔声道:“他欺辱你一分,比欺辱我非常还令我悔恨。他如打我骂我,我瞧在师父面上,这口气也还咽得下,但是他对你……对你一次又一次的这般无礼,叫人一想起来,恨不得立即将他千刀万剐。”

韦小宝心中大跳,欣喜之心难以按捺:“阿珂如何到了扬州?为甚么到丽春院来,叫我妈陪酒?她女扮男装来到这里,不叫别人,单叫我妈,定是冲着我来了。本来她毕竟另有知己,记得我是跟她拜了六合的老公。啊哈,妙极,妙之极矣!你我伉俪团聚,本日洞房花烛,我将你双手抱在怀里……”

阿珂道:“除非是我跟师姊俩假扮,不过这类女子的轻贱模样,我扮不来。”郑克塽道:“不如设法打通厨子,在他酒里放毒药。”阿珂恨恨的道:“毒死了他,我这口气不出。我要砍掉他一双手,割掉他尽向我胡说八道的舌头!这小鬼,我……我好恨!”

韦小宝的母亲韦春芳笑道:“小相公既然不喝,大相公就多喝一杯。”给郑克塽斟了一杯酒,一屁股坐在他怀里。阿珂道:“喂,你放尊敬些。”韦春芳笑道:“啊哟,小相公脸皮嫩,看不惯这调调儿。你今后每天到这里来玩儿,只怕还嫌人家不敷风情呢。小相公,我叫个小女人来陪你,好不好?”阿珂忙道:“不,不,不要!你好好坐在一旁!”韦春芳笑道:“啊,你喝醋了,怪我陪大相公,不陪你。”站起家来,往阿珂怀中坐下去。

韦小宝忙向板壁缝中一张,见隔房仍然无人,当即一个箭步冲出房来,走进隔房,翻开柜子,取了老鸨的那瓶“迷春酒”,回入本身房中,藏在被窝里,拔开了瓶塞,心道:“郑克塽你这小杂种,要在我酒里放毒药,老子本日给你来个先动手为强!”

韦小宝心道:“是谁获咎了你?你要报仇,跟你老公说好了,没甚么办不到的事,又何必认了吴三桂这大汉奸做爹爹。”

只见厅内红烛高烧,母亲脂粉满脸,穿戴粉红缎衫,头上戴了朵红花,正陪笑给两个客人斟酒。韦小宝细细瞧着母亲,心想:“本来妈年纪这么大了,这弟子意做不长啦,也只要这两个瞎了眼的瘟生,才会叫她来陪酒。妈的小调唱得又不好听,倘如果我来逛院子,如她不是我妈,倒贴我一千两银子也不会叫她。”只听他母亲笑道:“两位公子爷喝了这杯,我来唱个〈相思五更调〉给两位下酒。”

韦小宝心道:“好色之徒?他说的是抚台?还是藩台?”

他悄悄溜到欢迎富商豪客的“甘露厅”外,站在向来站惯了的阿谁圆石墩上,凑眼向内张望。以往每逢有豪客到来,他必然站在这圆石墩窥测,此处窗缝特大,向厅内望去,一目了然,客人侧坐,却见不到窗外的人影。他畴昔已窥测了不知几百次,向来没碰过钉子。

韦春芳打起精力,伸手去搂郑克塽头颈,郑克塽一把推开她手臂,说道:“你到内里去罢,咱兄弟俩有几句话说。等我叫你再出去。”韦春芳无法,只得出厅。郑克塽低声道:“珂妹,小不忍则乱大谋。”阿珂道:“那葛尔丹王子不是好人,他为甚么约你到这里来会晤?”

韦春芳道:“来了!”到桌上镜箱竖起的镜子前一照,仓促补了些脂粉,说道:“你给我躺在这里,老娘返来要好好审你,你……你可别走!”韦小宝见母亲目光中充满担忧的神采,恐怕本身又走得不知去处,笑道:“我不走,你放心!”韦春芳骂了声“小王八蛋”,脸有忧色,掸掸衣衫,走了出去。

抓他辫子、扭他耳朵之人,伎俩谙练已极,那也是平生不知已抓过他、扭过他几千百次了,恰是他母亲韦春芳。

韦小宝听到“葛尔丹王子”五字,深思:“这蒙古混蛋也来了,好极,好极,你们多数是在筹议造反。老子调兵遣将,把你们一网打尽。”

韦春芳对儿子打赌作弊的本领倒有三分信心,摊开手掌,说道:“拿来!你身边存不了钱,过不了半个时候,又去花个洁净。”韦小宝笑道:“这一次我博得太多,说甚么也花不了。”韦春芳提起手掌,又是一个耳光打畴昔。

只听郑克塽道:“他在明里,我们在暗里。包在我身上,这一次非在他身上刺几个透明洞穴不成。”阿珂道:“这家伙实在欺人太过,此仇不报,我这平生老是不会欢愉。你晓得,我本来是不肯认爹爹的,只因他答允为我报仇,派了八名武功妙手陪我来一同业事,我才认了他。”

韦春芳泪眼恍惚,见儿子长得高了,人也细弱了,心下一阵欢乐,又哭了起来,骂道:“你这小王八蛋,到内里逛,也不给娘说一声,去了这么久,这一次不狠狠给你吃一顿笋炒肉,小王八蛋还不晓得老娘的短长。”

韦小宝躺了一会,忽听得隔房有人厉声喝骂,恰是老鸨的声音:“老娘白花花的银子买了你来,你推三阻四,总不肯接客,哼,买了你来当观音菩萨,在院子里供着都雅么?打,给我狠狠的打!”跟着鞭子着肉声、呼痛声、哭叫声、喝骂声,响成一片。

所谓“笋炒肉”,乃是以毛竹板打屁股,韦小宝不吃已久,听了忍不住好笑。韦春芳也笑了起来,摸脱手帕,给他擦去脸上泥污;擦得几擦,一低头,见到本身一件缎子新衫的前襟上又是眼泪,又是鼻涕,还染了儿子脸上的很多炭灰,不由得肉痛起来,啪的一声,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,骂道:“我就是这一件新衣,还是大前年过年缝的,也没穿过几次。小王八蛋,你一返来也不干功德,就弄脏了老娘的新衣,叫我如何去陪客人?”

韦小宝只看得又好气,又好笑,心道:“天下竟有如许的奇事,我的老婆来嫖我的妈妈。”只见阿珂伸手一推,韦春芳站立不定,一交坐倒。韦小宝大怒,心道:“小婊子,你推你婆婆,这般没上没下!”

那小女人哭叫:“你打死我好了,我死也不接客,一头撞死给你看!”老鸨叮咛龟奴狠打。又打了二三十鞭,小女人仍哭叫不平。龟奴道:“明天不能打了,明天再说罢。”老鸨道:“拖这小贱货出去。”龟奴将小女人扶了出去,一会儿又回进房来。老鸨道:“这贱货用硬的不可,我们用软的,给她喝迷春酒。”龟奴道:“她就是不肯喝酒。”老鸨道:“蠢才!把迷春酒放在肉里,不就成了。”龟奴道:“是,是。七姐,真有你的。”

只听郑克塽道:“这几日扬州城里盘问很紧,旅店堆栈中的客人,只要不是熟客,衙役捕快就来问个不休,倘若露了行迹,那就不妙了。倡寮中没公差前来啰唣。我们住在这里,稳妥很多。我跟你倒也罢了,葛尔丹王子一行人那副蒙古模样,可惹眼得很。再说,你这么天仙般的边幅,倘若住了客店,通扬州的人都要来瞧你,迟早定会出事。”阿珂浅浅一笑,道:“不消你油嘴滑舌的奉迎。”郑克塽伸臂搂住她肩头,在她嘴角边悄悄一吻,笑道:“我说的是实话!如果天仙有你这么仙颜,甚么吕纯阳、铁拐李,也不肯下凡了,每个神仙都留在天上,目不转睛的瞧着你。”

俄然听得一个男人声音说道:“吴贤弟临时不喝,待得那几位蒙古朋友到来……”韦小宝耳中嗡的一声,立知大事不妙,面前天旋地转,一时目不见物,闭目定得必然神,睁眼看去,坐在阿珂身侧的阿谁少年公子,却不是台湾的二公子郑克塽是谁?

韦小宝越想越怒,心道:“那日在广西柳江边上,你要求老子饶你狗命,罚下重誓,决不再跟我老婆说一句话,本日竟一同来嫖我妈妈。嫖我妈妈,倒也罢了,你跟我老婆却不知已说了几千句、几万句话。那日没割下你舌头,实是老子大大的失策。”

“这小鬼”三字一入耳,韦小宝脑中一阵晕眩,随即恍然,心中不住说:“本来是要行刺亲夫。”他虽知阿珂一心一意的向着郑克塽,可千万想不到对本身竟这般切齿悔恨,心想:“我又有甚么对不住你了?”这个疑窦瞬息间便即解破,只听郑克塽道:“珂妹,这小子是迷上你啦,对你是向来不敢获咎半分的。我晓得你要杀他,实在是为了给我出气。你这番情义,我……我真不知如何酬谢才是。”

这类声音韦小宝从小就听惯了,知是老鸨买来了年青女人,逼迫她接客,打一顿鞭籽实是稀松平常。小女人倘若必然不肯,甚么针刺指甲、铁烙皮肉,各种酷刑都会一一使出。这类声音在倡寮中必不成免,他睽别已久,这时又再听到,很有重温旧梦之感,也不觉那小女人有甚么不幸。

韦小宝在床上躺下,拉过被来盖上,只躺得半晌,韦春芳便走进房来,手里拿着一把酒壶,她见儿子躺在床上,便放了心,回身便要走出。韦小宝晓得是郑克塽要她去添酒,俄然心念一动,道:“妈,你给客人添酒去吗?”韦春芳道:“是了,你给我乖乖躺着,妈转头弄些好东西给你吃。”韦小宝道:“你添了酒来,给我喝几口。”韦春芳骂道:“馋嘴鬼,小孩儿家喝甚么酒?”拿着酒壶走了。

韦小宝一低头,让了开去,心道:“一见到我伸手就打的,北有公主,南有老娘。”伸手入怀,正要去取银子,外边龟奴叫道:“春芳,客人叫你,快去!”

韦小宝见母亲珍惜新衣,闹得红了脸,肝火勃发,笑道:“妈,你不消可惜。明儿我给你去缝一百套新衣,比这件好过十倍的。”韦春芳怒道:“小王八蛋就会吹牛,你有个屁本领?瞧你这副德行,在外边还能发了财返来么?”韦小宝道:“财是没发到,不过打赌手气好,赢了些银子。”

韦小宝凑眼到板壁缝去张望,见老鸨翻开柜子,取出一瓶酒来,倒了一杯,递给龟奴。只听她说道:“叫了春芳陪酒的那两个公子,身边钱钞实在很多。他们说在院子里借宿,等朋友。这类年青雏儿,不会看中春芳的,待会我去跟他们说,要他们梳拢这贱货,运气好的话,赚他三四百两银子也不希罕。”龟奴笑道:“恭喜七姐招财进宝,我也好托你的福,还一笔赌债。”老鸨骂道:“路倒尸的贱胚,辛辛苦苦赚来几两银子,都去送在三十二张骨牌里。这件事办不好,谨慎我割了你的乌龟尾巴。”

倡寮中端方,嫖客过夜,另有铺陈精洁的大房。众妓女自住的斗室却非常粗陋。年青貌美的红妓住房较佳,像韦小宝之母韦春芳年纪已经不小,买卖萧瑟,老鸨待她天然也草率得很,所住的是一间薄板房。

韦小宝心中又酸又怒又苦,俄然间头顶一紧,辫子已给人抓住。他大吃一惊,跟着耳朵又让人扭住,待要呼唤,听到耳边一个熟谙的声音低喝:“小王八蛋,跟我来!”这句“小王八蛋”,平生不知已给此人骂过几千百次,当下更不思考,乖乖的跟了便走。

忽听得一个柔滑的声音说道:“不消了!”这三字一入耳,韦小宝满身顿时一震,几乎从石墩上滑了下来,渐渐斜眼畴昔,只见一只纤纤玉手挡住了酒杯,从那只纤手顺着衣袖瞧上去,见到一张美丽脸庞的侧面,却不是阿珂是谁?

过未几时,韦春芳提着一把装得满满的酒壶,走进房来,说道:“快喝两口。”韦小宝躺在床上,接过了酒壶,坐起家来,喝了一口。韦春芳瞧着儿子偷嫖客的酒喝,脸上不自禁的透露垂怜横溢之色。韦小宝道:“妈,你脸上有好大一块煤灰。”韦春芳忙到镜子前去察看。韦小宝提起酒壶往被中便倒,跟着将“迷春酒”倒了大半瓶入壶。

韦春芳却不活力,笑嘻嘻的站起,说道:“小相公就是怕丑,你过来坐在我怀里好不好?”阿珂怒道:“不好!”对郑克塽道:“我要去了!甚么处所不好跟人会晤,为甚么定要在这里?”郑克塽道:“大师约好了在这里的,不见不散。我也不知本来是这等肮脏处所。喂,你给我规端方矩的坐着。”最后这句话是对韦春芳说的。

韦小宝晓得“迷春酒”是一种药酒,喝了以后就人事不知,各处倡寮顶用来迷倒不肯接客的雏妓,畴前听着只觉非常奇异,此时却知不过是在酒中混了些蒙汗药,可说平常得紧,心想:“本日我的寄父是两个少年公子?是甚么家伙,倒要去瞧瞧。”

两人来到房中,韦春芳反脚踢上房门,放手放开他辫子和耳朵。韦小宝叫道:“妈!我返来了!”韦春芳向他凝睇很久,俄然双臂将他抱住,呜哭泣咽的哭了起来。韦小宝笑道:“我不是返来见你了吗?你如何哭了?”韦春芳抽抽泣噎的道:“你死到那边去了?我在扬州城里城外找遍了你,求神拜佛,也不知许了多少愿心,磕了多少头。乖小宝,你终究回到娘身边了。”韦小宝笑道:“我又不是小孩子了,到内里逛逛,你不消担心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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