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氏佳耦见了这一行人的场面阵容，又是从慈宁宫中出来，天然必是天子和太后，不由得都心跳减轻，两人齐向儿子瞧去，脸上暴露和顺神采。归二娘低声道：“孩儿，前面轿中坐的就是天子，待他们走近，听我喝一声‘去！’咱三人就连人带轿，打他个稀巴烂！”归钟笑道：“好，这一下可好玩了！”
太后向毛东珠瞧了一眼，点了点头，道：“你抓到了钦犯，嗯，你出去罢！”
韦小宝道：“皇上说得是。我这两个把兄，品德不如何高超。皇上也不能全信了，总还得防着一些。皇上说过，我们头几年要打败仗，那要防他二人不但不帮庄，反而打霉庄，尽在天门落注。”心想得把话说在头里，免得本身担的干系太大。康熙点头道：“这话说得是。但我们也不怕，只要他们敢打，天门、左青龙、右白虎，通吃！”韦小宝哈哈大笑，心中好生佩服，本来皇上于赌牌九一道倒也在行。（按：厥后葛尔丹和桑结别离反叛，为康熙别离安定。葛尔丹死于康熙三十六年，桑结死于康熙四十四年。）
康熙说道：“扬州的事，今后再回罢。”说着打了个呵欠，一晚不睡，毕竟有些倦了。韦小宝道：“是。托了太后和皇上的福，阿谁罪大恶极的老婊子，主子给抓来了。”康熙一听，叫道：“快带出去，快带出去。”
毛东珠见他神采变幻不定，叹了口气，缓缓道：“吴三桂造反，皇上也不必过分忧急，总要保重身子。你每天凌晨的茯苓燕窝汤，还是一向在吃罢？”康熙正在入迷，听她问起，顺口答道：“是，每天都在吃的。”毛东珠道：“我犯的罪太大，你……亲手杀了我罢。”
韦小宝叩首辞出，将毛东珠留在寝宫当中。他从慈宁宫出来，心下大为不满：“我抓到老婊子，立了大功，但是太后仿佛一点也不欢乐，连半句奖饰的话也没有。他奶奶的，谁住在慈宁宫，谁就是母混蛋，真太后也好，假太后也好，都是老婊子。”
这行人垂垂走近，韦小宝见抢先一人是敬事房寺人，前面两乘肩舆一乘是皇太妃的，一乘是皇太后的，轿侧各有寺人扶着轿杆，轿后寺人举着黄罗大伞，跟着数十名寺人宫女，另有十余名内班宿卫。本来太后在宫中来去并无侍卫跟从，想来天子获得本身报讯后加派了侍卫。他灵机一动，低声道：“谨慎！前面轿中就是鞑子天子，前面轿中是皇太后。”
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，再看她身边两人，鲜明是归辛树和归钟，两人都穿一身内班宿卫服色，韦小宝悄悄叫苦：“你们三人本来躲在这里。”左手给归二娘抓住了，半身酸麻，晓得只要一张扬，归辛树悄悄一掌，本身的脑袋非片片碎裂不成，猜想本身的脑袋，不会有伯爵府外那石狮子头这般坚固，当下苦笑道：“你白叟家好！”心下策画脱身之计。
康熙走到她面前，喝道：“抬开端来。”毛东珠略一游移，抬开端来，凝睇着康熙。
归二娘低声道：“你叫他们在这里别动，我有话说。”韦小宝不敢违拗，转头对跟在身后的几名侍卫道：“你们在这里等着。”归二娘拉着他手，向前走了十几步，低声道：“快带我们去找天子。”
韦小宝道：“三位昨儿早晨就来了，如何还没找到天子么？”归二娘道：“问了几名寺人和侍卫，都说天子在召见大臣，一晚没睡。我们没法走近，下不了手。”韦小宝道：“刚才我就想去见天子，要探探口气，想晓得你们三位如何样了。但是天子已经睡了，见不着。三位已换了装束，当真再好也没有，我们这就出宫去罢。”归二娘道：“事情没办成，如何就出宫去？”韦小宝道：“白日是干不得的，三位倘若兴趣好，无妨今晚再来耍耍。”归二娘道：“好轻易出去了，大事不成，决不出去。他在那边睡觉，快带我们去。”韦小宝道：“我也不知他睡在那边，得找个寺人问问。”
康熙连日调兵遣将，深以蒙藏两路兵马呼应吴三桂为忧，听得韦小宝这么说，不由得欣喜交集，道：“有这等事？”展开奏章一看，更喜出望外，挥手命侍卫先将毛东珠押出殿去，问韦小宝道：“这两件大功，你如何办成的？他妈的，你可真是个大大的福将哪。”当时西藏、蒙古两地，兵力颇强，康熙既知桑结、葛尔丹暗中和吴三桂勾搭，已摆设重兵，预为之所，这时目睹两道奏章中言辞恭敬诚心，反成为伐讨吴三桂的强助，如何不教贰心花怒放？只此事来得过分高耸，一时之间还不信是真。
韦小宝道：“此次吴逆派来的刺客，武功实在短长。固然圣天子有百神庇护，我们还须更加谨慎，免得皇上受了惊吓。”俄然想起一事，说道：“皇上，主子有一件宝贝背心，穿在身上，刀枪不入。主子就脱下来，请皇上穿上了。”说着便解长袍扣子。康熙微微一笑，问道：“是鳌拜家里抄来的，是不是？”
韦小宝笑道：“皇上圣明，晓得这拜把子是装腔作势，当不得真的，他们一心一意是在向皇上讨赏。桑结是想当活佛，达赖活佛、班禅活佛以外，想请皇上开恩，再赏他一个桑结活佛做做。那葛尔丹王子，倒是想做甚么‘全部儿好’，这个主子就不明白了。”
归辛树伸过手来，在他头顶悄悄摸了一下，说道：“很好！”
归二娘瞥见他刚才确是从慈宁宫出来，倒非虚言，说道：“我们三人既然进得宫来，就没想活着出去了。只要你有涓滴异动，只好要你陪上一条小命。我们四个一起去见阎王，路上也不孤单。我孩儿挺喜好你作伴儿的。”韦小宝苦笑道：“要作伴儿，倒也无妨，我们就在这御花圃里散散心罢！那条阴世路，我看是不必去了。”归二娘道：“你爱去见阎王呢，还是爱去见鞑子天子？这两个家伙，本日你老是见定了此中一个。”
韦小宝给三人挟着走向慈宁宫。归钟见到花圃中的孔雀、白鹤，大感兴味。韦小宝指指导点，跟他谈个不休，只盼多挨得一刻好一刻。归二娘固然不耐，但想儿子平生缠于苦疾，在这世上已活不到一时三刻，临死之前便让他稍畅心胸，也不忍阻他的兴头。
韦小宝道：“是吴三桂派来都城的。”康熙点头道：“吴逆一起兵，我就加了三倍侍卫。昨晚收到你的奏章，又加了内班宿卫。”
归二娘道：“不准你跟人说话！你刚才说去求见天子，怎会不知他睡在那边？哼，想在老娘跟前弄鬼，那可没这么轻易。”说动手指一紧。韦小宝只觉奇痛彻骨，五根手指如欲断裂，忍不住哼了一声。
韦小宝笑道：“平西亲王甚么的大官，主子恐怕没这个福分。不过皇上如派我做个大将军，带兵到云南去抓吴三桂，大将军八面威风，主子手执丈八长枪，大喝一声：‘吴三桂，来将通名！’可真挺美不过了。谢天谢地，吴三桂别死得太早，主子要亲手揿他到这里来，跪在这里向皇上叩首。”
康熙笑道：“很好，很好！”随即正色道：“小桂子，我们头上这几年的仗，那是难打得很的。打败仗不要紧，却要虽败稳定。必须是大将之才，方能虽败稳定，支撑得住。你是福将，可不是勇将、名将，更加不是大将。唉，可惜朝廷里却没甚么大将。”
康熙笑道：“这件金丝背心，是在前明宫里获得的，当时鳌拜建功很多，又冲锋陷阵，身上刀枪矢石的伤受了很多，是以上摄政王赐了给他。当时候我派你去抄鳌拜的家，抄家清单上可没这件背心。”韦小宝只要嘻嘻而笑，神采难堪。康熙笑道：“你本日要脱给我穿，足见你挺有忠爱之心。但我身在深宫，侍卫千百，谅来刺客也近不了我的身。这背心是不消了。你在内里给我办事，常常碰到凶恶，这件背心，算是我本日赐给你的。这贼名儿从今起可就免了。”韦小宝又跪下谢恩，已出了一身盗汗，心想：“我偷《四十二章经》的事，皇上可别晓得才好。”
他肚里暗骂，穿过慈宁花圃石径，颠末一座假山之侧。俄然间人影一晃，假山背后转出三小我来，此中一人一伸手，便抓住了韦小宝左手，笑道：“你好！”韦小宝吃了一惊，见是个老寺人，正待喝问，已看清楚这老寺人竟然是归二娘。
韦小宝大喜，说道：“皇上恩德，真是天高地厚。”康熙笑道：“我书记天下，答允了的，那一个抓到吴三桂的，吴三桂是甚么官，就封他做甚么官。小桂子，这可得瞧你的造化了。他妈的，你这副德行，可像不像平西亲王哪？哈哈，哈哈！”侧过甚端相他半晌，笑道：“当今是猴儿崽子似的，半点儿也不像，过得六七年，你二十来岁了，当时封个王爷，只怕就有点谱了，哈哈。”
远远瞥见慈宁宫中出来了一行人，抬着两顶肩舆，归二娘一手拉着韦小宝，一手拉了儿子，闪在一座牡丹花坛以后。归辛树避在她身侧。
康熙哈哈大笑，心想：“朝廷里没大将，我本身就是大将，这句话倒也不错。‘虽败稳定，沉得住气’这八个字，除了我本身，朝廷里没一个将帅大臣做获得。”从御案上取过韦小宝所上的那道密奏，说道：“你说有人要行刺，要我谨慎防备？”
康熙心中一阵难过，摇了点头，对韦小宝道：“你带她去慈宁宫朝见太后，说我请太后圣断发落。”韦小宝右膝一屈，应了声：“喳！”康熙挥挥手，道：“你去罢。”韦小宝从怀中取出葛尔丹和桑结的两道奏章来，走上两步，呈给康熙，说道：“皇上大喜。西藏和蒙古的两路兵马，都已跟吴三桂翻了脸，决意为皇上着力。”
康熙道：“小桂子，你对我忠心，我是晓得的。但是你做事也得规端方矩才是。你身上这件背心，今后倘若也叫人抄家抄了出来，给人坦白淹没了去，那可不大妙了。”韦小宝道：“是，是。主子不敢。”额上汗水不由得涔涔而下，又磕了几个头，这才站起。
康熙见她神采惨白，俄然之间心中一阵难过：“这女人害死我亲生母亲，害得父皇悲伤削发，使我成为无父无母之人。她又软禁太后数年，折磨于她，世上罪大恶极之人，实无过于此了，但是……但是……我幼年失母，一向是她抚养我长大。这些年来，她待我实在很有恩慈，就如是我亲生母亲普通。深宫当中，真正待我好的，恐怕也只要面前这个女人，另有这个奸刁混闹的小桂子。”内心深处又模糊感觉：“若不是她害死了董鄂妃和董妃之子荣亲王，以父皇对董鄂妃宠嬖之深，大位必然是传给荣亲王。我不但做不整天子，说不定另有性命之忧。如此说来，这女人对我还可说是有功了。”
韦小宝晓得每逢小天子对本身口出“他妈的”，便是龙心大悦，笑嘻嘻道：“托皇上的洪福，主子跟他们拜了把子，桑结大喇嘛是大哥，葛尔丹王子是二哥，主子是三弟。”康熙笑道：“你倒真神通泛博。他们帮我打吴三桂，你答允了给他们甚么好处？”
韦小宝出去叫了四名侍卫，将毛东珠揪进殿来，跪在康熙面前。
韦小宝吃了一惊，他脸皮固然甚厚，这时出其不料，竟也可贵胀了个满脸通红，跪下说道：“主子该死，甚么也瞒不了皇上。”
韦小宝道：“恰是。当时势面告急，主子又让人给看住了，不能叫师爷来写奏章，只得画这一副丹青儿。皇上聪明得紧，一瞧就明白了。那刺客眼睁睁瞧着，就不晓得是甚么玩意儿。万岁爷洪福齐天，背叛逆贼，枉操心机。”康熙道：“是如何样的逆贼？”
康熙哈哈大笑，道：“全部儿好？啊，是了，他想做准噶尔汗。这两件事都不难，又不破钞朝廷甚么，到时候写一道敕文，盖上个御宝，派你做钦差大臣去宣读就是了。你去跟你大哥、二哥说，只要当真着力，他们内心想的事我答允就是。可不准两面三刀，嘴里说的是一套，做的又是一套，见风使舵，瞧那一边兵戈占了上风，就帮那一边。”
韦小宝叹道：“那还是去见天子罢。我们话说在前头，一见到天子，你们三位自管自脱手，我可不能帮手。”归二娘道：“谁要你帮手？只要你带我们见到了天子，立即就放你。今后的事，不跟你相干。”韦小宝道：“好！就是如许。”
数年之前，康熙年纪幼小，只觉大家间最大恨事，无过于失父失母，但这些年来亲掌政事，深知大位倘若为人所夺，那就万事全休，在贰内心，已觉帝皇权位比父母亲的慈爱为重，只是这动机当然不能宣之于口，连心中想一下，也难免罪孽深重。
韦小宝道：“皇上本身就是大将了。皇上已认定我们头几年必然要输的，那么就算败，也必然不会乱。比如赌牌九，皇上做庄，头上赔他七副八副通庄，一点也不在乎。我们本钱厚，泰山石敢当，沉得住气，输了钱，只当是借给他的。到得厥后，我们和牌对、人牌对、地牌对、天牌对、至尊宝，一副副好牌杀将出去，通吃通杀，只杀得吴三桂这长季子人仰马翻，输得干清干净，两手空空，袋底朝天，翻出牌来，副副都是别十。”
韦小宝情知没法违背，心念一动：“我带他们去慈宁宫，大喊小叫一番，小天子得知讯息，就有防备了。他们如果动手害死了太后，也不关我事。”便道：“刚才我是到慈宁宫去的，天子正在向太后存候，我们再去看看。”
韦小宝押了毛东珠，来到慈宁宫谒见太后。寺人传出懿旨，命韦小宝带同钦犯进见。韦小宝心想：“之前我是寺人，自可出入太后寝殿。现下我是大臣了，如何还叫我进寝殿去？想来太后听得捉到了老婊子，欢乐得很了，忘了我已不是寺人。”因而由四名寺人押了毛东珠，一同出来。
只见寝殿内黑沉沉地，仍与当日假太后居住时无异。太后坐在床沿，背后床帐低垂。韦小宝跪下叩首，恭请圣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