施琅居官廉洁,到台后未曾向官方取过金银。现在韦小宝接办,第一道号令却便是大征“请命费”。台湾百姓听到内迁的动静后,正自民气惶惑,得知施琅依了韦爵爷之计,上京为百姓请命,求不内迁,这笔“请命费”倒是谁都出得心甘甘心。幸亏台湾官方富实,只半天工夫,已筹到三十余万两银子。韦小宝命官库垫款六十余万,凑成一百万两,又指导他何人必须多送,何人无妨少送。施琅感激不尽,到当晚初更时分,这才开船。
索额图传下旨意,康熙对韦小宝很有奖勉,命他不日赴京,另有任用。韦小宝谢恩毕,两人到内堂摒众密谈。
但是事与愿违,过得一个多月,施琅带了海军又回到台湾。
施琅忙出去接旨,返来神采有异,说道:“韦大人,上谕要弃守台湾,这可糟了。”
索额图笑道:“兄弟精通罗刹话,当然非常了不起,但是另有一桩大本领,更是人所莫及。传闻罗刹国的摄政女王,是大汗的姊姊,这位女王乃是兄弟的老相好,是不是啊?”韦小宝哈哈大笑,说道:“罗刹女人满身都是金毛,这个苏菲亚摄政女王边幅倒挺不错,她身上的皮肤,摸上去却粗糙得很。”索额图笑道:“皇上就是要兄弟出马,勉为其难,再去摸她几摸。”韦小宝笑着点头,说道:“没胃口,没胃口!”索额图道:“兄弟一摸之下,两邦交好,今后免了兵器之灾,这是安邦定国的一桩奇功啊。”
索额图道:“兄弟,你这一次面子可实在不小,皇上怕你另有顾虑,是以钦命我前来促驾。你可知皇上要派你个甚么差使?”韦小宝点头道:“皇上的神机奇谋,我们做主子的可千万猜不透了。”索额图将嘴巴凑到他耳边,低声说道:“打罗刹鬼!”韦小宝一怔之下,跳起家来,大呼:“妙极!”
过得数日,韦小宝叮咛备了祭品,到郑胜利祠堂去上祭,要瞧瞧这位名满天下的国姓爷到底是如何一副模样。
韦小宝心中一喜一忧,深思:“我如肯去北京,早就去了。小天子很刚强,他决不会向我投降的。我不答允打六合会,他就不会晤我的面。”
当下酒筵草草而终。施琅连夜传令,将台湾文武大员召来拜见韦小宝,由他全权批示,便宜行事;又请师爷为韦小宝写一道奏章,说是忧心国事,特来台湾暂为坐镇,俾朝廷无东顾之虑,请赦擅专之罪;又说台湾百姓安居已久,以臣在台亲眼所见,似以不撤为好。
韦小宝道:“是啊。你此次平台功绩不小,朝中诸位大臣,每一个送了多少礼啊?”施琅一怔,道:“这是仗着天子威德,将士用命,才平了台湾,朝中大臣可没出甚么力。”韦小宝点头道:“老施啊,你一对劲,老弊端又发作了。你打平台湾,大家都道你金山银山,一个儿独吞,发了大财。朝里仕进的,那一个不眼红?”
韦小宝大喜,心想在台湾过过官瘾,滋味实在不错,笑道:“你不得圣旨,私即将兵马大权交了给我,皇上见怪起来,却又如何?”
韦小宝笑道:“本来皇上不是派我去带兵兵戈,是要我发挥‘十八摸神功’,哈哈!”嘴里唱了起来:“一啊摸,二啊摸,摸到罗刹国女王的头发边。女王的头发像黄金,索大哥和韦小宝花差花差哉!”两人相对大笑。
诸事办毕,已是次日凌晨,施琅便要上船。韦小宝问道:“有一件大事,你预备好了没有?”施琅道:“不知是甚么大事?”韦小宝笑道:“花差花差!”施琅不解,问道:“花差花差?”
韦小宝点头道:“你们每小我也都垫了银子,个个都弄得两袖清风甚么的,这个我也不是不晓得。你们官大的垫了成万两,官小的也垫了数千两、数百两不等,大师同心合力,为来为去,都是为了众百姓。这些垫款,天然也是要处所上偿还的。我们做父母官的,也不能向老百姓算利钱,大师亏损些,拿回本钱,也就算了,这叫做爱民如子!”
韦小宝在岸边相迎,只见施琅伴随一名身穿一品大员服色的大官从船中出来。那大官还在跳板之上,便大声叫道:“韦兄弟,你好吗?这可想煞做哥哥的了。”本来是索额图。韦小宝大喜,抢上前去。两人在跳板上拉住了手,哈哈大笑。
施琅肚里悄悄好笑,心想:“甚么通吃伯、通吃侯,都是皇上跟你寻高兴的,只当你是个弄臣,全无尊敬之意,就算改成垂钓侯,又有甚么好听了?”口中却道:“自古道渔樵耕读,渔翁排名第一,读书人排在第四。垂钓公、垂钓王的封号,可比状元翰林高贵很多。”
来到祠中,昂首看时,只见郑胜利的泥像端坐椅中,脸形椭圆,上唇、下唇及下颚均有短短黑须,双耳甚大,但眼睛藐小,眉毛弯弯,很有慈爱之意,并无威猛豪放的豪杰气势,韦小宝非常绝望,问从官道:“国姓爷的边幅,当真就是如许吗?”林兴珠道:“这泥像和国姓爷本人是挺像的。国姓爷是读书人出身,固然是大豪杰、大豪杰,边幅却高雅得很。”韦小宝道:“本来如此。”见塑两侧各有一座较小泥像,左女右男,问道:“那两个是甚么人?”林兴珠道:“女的是董太妃,男的是嗣王爷。”韦小宝道:“甚么嗣王爷?”林兴珠道:“就是国姓爷的公子,继任为王爷的。”韦小宝点头道:“啊,就是郑经了,跟郑克塽这小子倒也有些相像。我师父陈智囊的像呢?”林兴珠道:“祠堂里陈智囊没有像。”韦小宝道:“这董太妃坏得很,快把她拉下来,从速叫人去塑陈智囊的像,放在这里伴随国姓爷。”
全台百姓对董太妃恨之入骨,而陈永华屯田办学、兴利除弊,有遗爱于民,百姓称他为“台湾诸葛亮”。郑克塽当国之时,没人敢说董太妃一句好话、敢说陈永华一句好话。此时韦小宝下了“除董塑陈”的号令,民气大快,又传闻他在国姓爷像前叩首堕泪,众百姓更加感激。固然这位韦大人要钱未免短长了些,但一来他是陈智囊的弟子,台湾军民不免推爱,二来施琅带领清兵取台,灭了大明保存在外洋的一片江山,是以上固然“施清韦贪”,众百姓反觉这位韦大人驯良可亲,宁肯他镇守台湾,最好施琅永久不要返来。
施琅一听,又大为迟疑,深思:“他是陈近南的弟子,反逆六合会的翅膀。皇上虽对他宠幸,这些年来却一向将他放逐在通吃岛上,不给他掌权办事。他一得兵马大权,如果联同六合会造反反叛,我……我这可又是极刑了。”转念一想,已有了计算:“我只须将全数海军带去,他就不敢转动。他如大胆妄为,竟敢造反,海军回过甚来,立即将他平了。”当即笑道:“兵马大权如交给别人,说不定皇上会怪责,交给大人,那是百无忌讳的。”
台湾众军民这一个多月来,日日夜夜都在担忧,恐怕天子对峙要弃台湾,大师都说,天子的口是“金口”,说过了的话,决无忏悔之理。施琅这句话一出口,岸上众官员听到了,忍不住大声喝彩,一齐叫了起来:“万岁,万岁,千万岁。”
施琅急道:“大人明鉴,施琅如果擅自取了台湾一两银子,此次教我上北京给皇上千刀万剐,凌迟正法。”韦小宝道:“你本身要做清官,可不能大家跟着你做清官啊。你越廉洁,人家越轻易说你好话,说你在台湾拉拢民气,企图不轨。这么说来,你此次去北京,又是两手空空,甚么礼品也不带了?”施琅道:“台湾的土产,比如木雕、竹篮、草席、皮箱,那是带了一些的。”
不一日,韦小宝乘坐施琅的旗舰,来到台湾,在安平府登陆。沿途林兴珠和洪朝指导当年郑胜利如何进兵,如何大破红毛兵,韦小宝听得津津有味。施琅既带了他来台湾,他言语当中也就不再调侃了。
次日韦小宝升堂,向众官员道:“昨晚施将军出发赴京,这请命费算来算去,总还差了一百多万。兄弟为了全台百姓着想,只好将积年私蓄,另有七位夫人的珠宝金饰,一古脑儿又凑了一百万两银子,交施将军带去利用办理。唉,在台湾仕进可真不轻易,兄弟只不过临时代理,第一天便亏空了一百万。我这但是倾家荡产,全军淹没了。”
施琅在将军府中大张筵席,昌大接待。喝酒之际,忽报京中有谕旨到来。
韦小宝调集文武官员,说道:“施将军此次上京,是为众百姓请命,倘若不胜利,大伙儿都要家破人亡。这请命费,莫非要施将军一个儿垫出来不成?各位老兄,大师从速去筹措筹措、分摊分摊罢!”
索额图道:“皇上说你得知以后,必然非常欢乐,公然不错。兄弟,罗刹鬼自顺治年间起,就占我黑龙江一带,势道非常猖獗。先帝和皇上宽弘大量,不予计算。那知罗刹鬼得寸进尺,占地越来越多。辽东是我大清的底子地点,如何能容鬼子威胁?现在三藩背叛和台湾郑氏都已荡平,天下无事,皇上就决意对罗刹用兵了。”
索额图又道:“皇上为了息事宁人,曾向罗刹国大汗下了几道谕旨,对方却始终没答覆。厥后荷兰国使臣转告,说罗刹国虽大,倒是蛮夷之邦,通国无一人晓得中华上国笔墨,接到皇上谕旨,全然莫名其妙,是以只好不答。但是罗刹兵东来占地,始终不止。皇上说道,我中华上国讲究仁义,不能对蛮夷不教而诛,老是要先令他们知错,有个幡然改过的机遇,如果训谕以后,仍刚强不平教养,当时便只要大加诛戮了。朝中大臣精通罗刹国言语的,只韦兄弟一人。”(按:当时中俄谈判,相互言语笔墨不通,确为究竟。史载俄国沙皇致书康熙,有云:“天子在昔所赐之书,下国无通解者,未循其故。”)
韦小宝笑道:“只不过我这通吃侯要改成垂钓侯了,今后再升官晋爵,叫何为么垂钓公,口采就不如何好了。”施琅笑道:“渔翁得利,大有所获,口采好得很啊。”韦小宝点头道:“皇上封了我做通吃伯、通吃侯,我感觉倒也好听,我的几位夫人却不大乐意。今后奏请皇上改名为垂钓侯,说不定大师都欢畅了。”
两人联袂登陆。施琅在后相随,笑嘻嘻道:“皇恩浩大,真是没得说的,皇上已答允撤消台民内迁的旨意。”
众官大喜,一齐称谢,均觉这位韦大人体贴下情,有财大师发,公然是一名好下属。韦小宝第一天署官,便刮了一百万两银子,而后财路滚滚,花巧多端,不必细表。
韦小宝沉吟半晌,说道:“这件事儿,我瞧也不是全没法挽回的体例。皇上最体恤百姓的,将军只须为百姓请命,说不定皇上就准予了。”施琅略觉宽解,说道:“不过倘若朝廷里已有了甚么风言风语,卑职这般向皇上请陈,仿佛不肯离台,显得……显得虔诚之心有点儿不大够。”韦小宝道:“这当儿你只要当即前赴北京,将这番情由面奏皇上。你既到了北京,甚么企图在台湾自主为王的谎言,天然再也没人信赖了。”
韦小宝哈哈大笑,只笑得施琅先是面红耳赤,继而恍然大悟,终究决计补过,当下向韦小宝深深一揖,说道:“多谢大人指导。卑职此次几乎儿又闯了大祸。”
韦小宝问起罗刹国侵犯黑龙江的详情,索额图细加陈述。
索额图笑道:“兄弟,大喜,大喜。皇上降旨,要你去北京。”
韦小宝在通吃岛闲居数年,闷得便如推牌九连抓十副别十,这时听得这动静,高兴得合不拢嘴来。
韦小宝沉吟半晌,问道:“施将军可知朝中诸位大老真正的企图是甚么?”施琅一惊,颤声道:“莫非……莫非伍子胥甚么的话,已传到了北京?”韦小宝浅笑道:“常言道:功德不出门,恶事传千里。朝廷担心将军真要做甚么‘大明台湾靖海王’,那也是有的。”
至于这垂钓岛是否就是后代的垂钓台岛,可惜史籍无从稽考。若能在岛上找得韦小宝的遗址,当知在康熙初年,该岛即曾由国人耐久居住,且曾派兵五百驻扎。
林兴珠大喜,亲身爬出神龛,将董太妃的泥像搬了下来。韦小宝向郑胜利的神像跪下,磕了几个头,说道:“国姓爷,你是豪杰豪杰,我向你叩首,想来你也受得起。这老虔婆坏了你的大事,每天陪着你,你必然活力,我帮你赶走,让我师父陈智囊来陪你。”想到师父惨亡,不由流下泪来。
韦小宝心想:“本来为了我晓得罗刹大话,小天子才向我投降。”不由手舞足蹈,大为对劲。
施琅道:“那……那如何办?台湾百姓数十万人,在这里安居乐业已稀有十年,一古脑儿迁去本地,叫他们如何过日子?倘若勒逼迁徙,必生大变。何况大清官兵一走,红毛兵跟着又来占了,我们中国人辛辛苦苦运营的基业,拱手送给红毛鬼,怎叫人甘心?”
台湾府知府躬身说道:“大人珍惜百姓,为民父母,真是万家生佛。除了公库垫款六十多万要还以外,韦大人这一百万两银子,天然也是要全台百姓偿还的。”
动静不胫而走,到处是喝彩之声,跟着噼噼啪啪的大放爆仗,比之过年还热烈很多。
施琅一拍大腿,说道:“对,对!大人指教得是,卑职明天就解缆。”俄然灵机一动,说道:“台湾的文武官员,就请大人临时统带。皇上对大人是最信赖不过的,只要大人坐镇台湾,朝中大臣谁也不敢有半句闲话。”
韦小宝道:“那为甚么?”施琅道:“上谕令卑职筹办弃守台湾事件,将全台军民尽数迁入本地,不准留下一家一口。卑职向传旨的使臣叨教,本来朝中大臣建议,台湾孤悬外洋,易成盗贼渊薮,朝廷节制不易,若派雄师驻守,又多费粮饷,是以决意不要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