施琅不由得一股凉意从背脊骨上直透下去,他开初只想到伍子胥立大功后为吴王所杀的不祥史事,已然大为不安,还没想到伍子胥临死时的那几句话。本身那篇祭文说“芦中穷士,义所不为”,虽说是不做伍子胥之事,但自比伍子胥之意,却昭昭在人耳目,祭文中提到伍子胥,说的只是“鞭尸报仇”,那推测韦小宝竟会拉扯到“谩骂亡国”这件事上去,如此大大犯讳的罪名,一给人加到了本身头上,当真糟不成言。韦小宝这番言语,只要传进了天子耳里,就算皇上圣明,并不加罪,内心必然不痛快,本身再盼加官晋爵,今后再也休想了。如果天子的亲信如韦小宝之流再火上加油、教唆一番,说本身心存怨望,讽刺朝廷诛杀功臣,项颈上这一颗人头,可实在难保之极。

实在韦小宝没半点学问,这些字眼上的枢纽,他说甚么也想不到,经施琅一辩,反而抓到了把柄,说道:“施将军曾受明朝爵禄,念念不忘前朝赐姓,那也怪不得。倘若真是忠于我大清,该当称郑胜利为‘逆姓’、‘伪姓’、‘匪姓’、‘狗姓’才是。”

次日韦小宝带同七位夫人,两个儿子虎头、铜锤,一个女儿双双,上了施琅的旗舰。彭参将待要禁止,施琅当即命令,将他绑在一颗大树之上。众船启碇开行。

施琅站起家来,颤声道:“皇上圣明,恩德如山,有功的臣子尽得保全。卑职奉侍了一名好主子,比之伍子胥,运气是好很多了。”

韦小宝双目凝睇着他,只瞧得施琅心慌意乱。自古以来,做臣子的倘若自发得功大赏薄,天子必然甚是悔恨,臣子不必口出牢骚,只要“心存怨望”四字,就是杀头的罪名。施琅情意彷徨之际,给韦小宝诱得说出了“鸟尽弓藏”四字,话一出口,立知不妙,但是已经收不回了,何况除韦小宝外,另有林兴珠、洪朝二人在侧,要想狡赖,也无从赖起。

施琅只会带兵兵戈,那边会何为么祭文,这篇祭文是他幕僚中一名师爷所作的。这师爷很有才情,这篇祭文作得情文并茂,辞意诚心,施琅曾听很多人赞美,心中对劲,将此中很多句子熟记在胸,向人夸耀,当下便道:“卑职扯谈了几句,倒教韦大人见笑了。”因而将祭文中的几段要紧笔墨背了出来。

韦小宝道:“施将军那篇祭文,定是作得非常好的了,念给我听听成不成?”

韦小宝淡淡的道:“是啊。我和你了解已久,天然是不信的。不过施将军平台,杀的人多,朋友必然结了很多。你的仇敌要诽谤你,我看也是防不堪防,难以分辩。常言道得好:朝里无人莫仕进。不知朝里大老,那一名能不避怀疑,肯拚了身家性命,尽力来保护施将军的?”

韦小宝听他口气软了,顿时心中一宽,架起了脚摇上几摇,说道:“第二条路,那就须得兄弟和林洪二位帮个忙才成。刚才施将军说到皇上之时,确是说了个‘鸟’字,恭颂皇上鸟生鱼汤,那好得很啊。兄弟今后见到皇上,定说施将军忠字当头,念念不忘皇恩浩大,闲谈当中,常说伍子胥忘恩负义,吴王出兵帮他报了杀父之仇,今后差他非论干甚么,自该火里火里去,水里水里去,如何能够口出牢骚,心胸不满?当年施将军倘若做了伍子胥,不但保得吴王江山千万年,别说西施如许的美人能保住,连东施、南施、北施、中施,也一古脑儿都抢了来献给吴王。伍子胥念念不忘的只是本身,施将军念念不忘的,倒是我大清圣明天子。美意有好报,皇上论功行赏,施将军天然也是公侯万代了。”

施琅又惊又怒,心想一不做,二不休,你如此诬告于我,干脆将你三人尽数杀了,也免得留下了祸端;言念及此,不由得眼中暴露凶光。

韦小宝望着居住数年的通吃岛,笑道:“农户已经离岛,这里不能再叫通吃岛了,我们得改个名字才成。”施琅道:“恰是。大人请看改甚么名字最好?”韦小宝想了想,说道:“皇上曾派人来传旨,说周文王有姜太公垂钓,汉光武有严子陵垂钓,凡是圣明天子,必有个忠臣垂钓。皇上派了我在这里垂钓,我们就叫它为‘垂钓岛’罢。”

韦小宝大喜,但想是你来求我,无妨刁难刁难,说道:“凭着咱哥儿俩的友情,为了给施将军辩冤,辛苦一趟也没甚么。就是在我岛上住得久了,再出海只怕会晕船。同时我的老婆后代每天都在身边,也不舍得跟他们分离。”

这一番话只把施琅听得心花怒放,忙深深一揖,说道:“若得大人在皇上跟前如此美言,卑职永久不敢忘了大人的恩德。”

韦小宝点头道:“但愿施将军将来的结局,和伍子胥大大分歧,不然可真正不妙了。”

韦小宝笑道:“我又不是去台湾想干甚么,只是听你们说得热烈,国姓爷在台南、台北开疆辟土,新造了一个花花天下,我想亲眼去瞧瞧。到了台湾,你不是能够常常听到我的教诲么?这话是你本身亲口说的。我不过看你为人很好,畴前又跟过我,我们是老下属、熟行下,友情非同平常,这才勉强想个别例,来答允你的要求。我去台湾玩玩,一两个月就返来了,神不知鬼不觉的,只要你不说、我不说,皇上也不会晓得。”

施琅听到“大明台湾靖海王”七字,不由得吓了一跳,心想你在荒岛之上,听获得甚么流言,天然是你信口编出来的,但这话一传到北京,朝廷定是宁肯托其有,不会信其无,本身这可死无葬身之地了,忙道:“这是谎言,大人千万不成听信。”

韦小宝道:“施将军,皇上亲政以后,所做的第一件大事是甚么?”施琅道:“是诛杀奸臣鳌拜。”韦小宝道:“是啊。鳌拜当然是奸臣,但是他是顾命大臣,当年攻城破敌,于我大清大大有功。皇上曾说:‘我诛杀鳌拜,只怕有人说我不体恤功臣,说甚么鸟、甚么弓的。’那是甚么话啊?我可说不上来了。”施琅道:“是鸟尽弓藏。”韦小宝道:“对了,连你也这么说……”施琅忙道:“不,不,我不是说皇上,说的是一句成语。”韦小宝道:“你是说一句成语,来描述皇上杀鳌拜。”施琅急道:“大人问我是一句甚么成语,卑职不过答复大人的问话,可千万不敢……不敢讪谤皇上。”

韦小宝道:“话是不错的。伍子胥到底如何用心,我是不大明白。不过我看过戏文,吴王杀他之时,伍子胥说,将我的眼睛挖出来嵌在城门上,好让我见到越兵打进都城来,见到吴国灭亡,厥后仿佛吴国公然是给灭了。施将军文武全才,必然晓得这故事,是不是啊?”

韦小宝起家行礼,浅笑道:“这些话说来惠而不费,如果我表情好,天然也会奏知皇上的。”

施琅心想:“若不让你去台湾走一遭,你这小子的表情怎会好得起来?”坐回椅中,说道:“台湾初平,民气不决。卑职想奏明皇上,调派一名位尊望重的大员,前去宣示圣上的德音,安抚百姓。这一名大员,天然以韦大人最为适合。卑职立即拜表,奏请皇上降旨,委派大人前去台湾宣抚。”

施琅鼓掌称善,说道:“这名字获得再好也没有了,一来恭颂皇上比如周文王、汉光武,二来显得大人既如姜太公这般文武全才,又如严子陵这般狷介风雅。对,对,我们今后就叫它为垂钓岛。”

韦小宝浅笑道:“施将军嘴里说得仿佛非常怯懦,实在我瞧啊,你的胆量倒是很大的。传闻施将军攻陷台湾后,作了一篇祭文去祭国姓爷,但是有的?”

施琅低头不语,心中虽十二分的不觉得然,但觉不宜就此事和他多辩论,称郑胜利为“赐姓”,公然仍不免有不忘前朝之意。

施琅心中正在策画这件事,听他一语道破,凶焰立敛,忙道:“卑职绝无此意,大人不成多疑,减轻卑职的罪名。但不知大人所说的第二条路是甚么,还请大人开恩指导。”

韦小宝笑道:“请坐,请坐,施将军,你既不肯,那也是小事一桩,不消再说了。”

韦小宝见他俄然脸孔狰狞,心中不由一寒,强笑道:“施将军一言既出,死马难追。你面前有两条路可走。第一条,立即将我跟林洪二人杀了,再将我众夫人和儿子都杀了,然后兵发台湾,自主为王。只是你所带的都是大清官兵,不见得肯跟从你一起造反,台湾的军民也一定服你。”

施琅道:“伍子胥是大豪杰、大豪杰,卑职如何敢比?只不过伍子胥百口遭难,他孤身一人逃了出去,终究带兵返来,报了大仇。这一节,跟卑职的遭受也差未几罢了。”

一时思如潮涌,自恨千不该、万不该,不该去祭郑胜利,更不该叫师爷作这篇祭文,乃至给这精灵古怪的小鬼抓住了痛脚。他呆呆的站着发楞,不知说甚么话来辩白才好。

韦小宝道:“你这篇祭文到处传播,施将军自比伍子胥,那是天下皆知的了。”

施琅肚里暗骂:“你不知出过多少次海了,也从没见你晕过他妈的甚么船!”陪笑道:“大人的众位夫人、公子和蜜斯,天然伴随一起前去。卑职遴选最大的海船请大人乘坐,这些日子海上并无风波,大人尽可放心。”韦小宝皱眉道:“既然如此,兄弟也只好勉为其难,为施将军走一遭了。”施琅连连称谢。

施琅道:“芦中穷士,说的是伍子胥。当年他从楚国避祸去吴国,来到江边,一个渔翁渡他过江,去拿饭给他吃,伍子胥怕追兵来缉捕,躲在江边的芦苇丛里。渔翁返来,见芦中躲得有人,便叫道:‘芦中人,芦中人,难道穷士乎?’厥后伍子胥带领吴兵,攻破楚国,将楚平王的尸首从宅兆里掘了出来,鞭尸三百,以报杀他父兄之仇。赐姓……郑胜利曾杀我父兄妻儿,台湾人怕我破台以后,也会掘尸报仇。卑职这篇祭文中说,这类事我是决计不做的,郑胜利在天之灵能够放心,台湾军民也不必顾虑。”

韦小宝道:“施将军说‘鸟尽弓藏’,这句话是不是讪谤皇上,我是不懂的。朝廷里有学问的大学士、尚书、翰林很多,我们无妨请他们去评评。不过我跟着皇上的日子很多,仿佛皇上爱听人说他是鸟生鱼汤,却不爱听人说他是鸟尽弓藏。同是两只鸟,这中间恐怕大不不异,一只是好鸟,一只是恶鸟。是不是啊?”

施琅心中更打了个突,本身在朝中并无有力之人撑腰,不然当年也不会在北京投闲置散,到处追求而无门路可走,真能给本身说得了话的,也只要面前这位韦大人,当下咬了咬牙,说道:“大人指导,卑职感激不尽。既然局势紧急,卑职大胆请大人明日启程,前赴台湾查明本相。”

施琅道:“回大人:‘国姓爷’三字,是说不得的了,现下的国姓是爱新觉罗。我们提到郑胜利时,如果说得客气些,只能说是‘前明赐姓’。是以卑职的那篇祭文中,只说‘赐姓’二字,决计不敢大胆犯讳。”他料知不答允带同韦小宝去台湾,这小鬼必然鸡蛋里找骨头,硬要寻本身的岔子。“国姓爷”三字是大师说惯了的,但是郑胜利得明朝赐姓为朱,他的国姓是明朝的国姓,不是清朝的国姓,韦小宝倘若扣住这三个字高文文章,说他念念不忘姓朱是国姓,申报朝廷,这件事可大可小,说不定会变成大祸,是以上抢先分辩。

韦小宝道:“本来如此,施将军是在自比伍子胥。”

施琅顿时想到,伍子胥在吴国立了大功,厥后却为吴王所杀,不由得神采大变,握着酒杯的一只手不由得也颤抖起来。

施琅神采极是难堪,躬身道:“韦大人,这件究竟在为可贵很了。大人有命,卑职本当禀承,只不过倘若皇上见怪下来,实有大大不便。卑职如不奏告,那是犯了欺君大罪,卑职是千万不敢的。”

韦小宝道:“此中‘芦中穷士,义所不为’这八个字,是甚么意义?我学问差劲得很,这可不懂了。”

韦小宝点头道:“你拜表上京,待得皇上旨意下来,这么一来一往,几个月的时候拖了下来,只怕传入皇上耳中的闲言闲语,没有一千句,也有八百句了。这类事情,是差不得一时三刻的。最好施将军立即请一名皇上亲信的大员,同去台湾彻查,方能证明你绝无在台湾自主为王的企图。外边传说你连名号也定下了,叫何为么‘大明台湾靖海王’,是不是?”

韦小宝点头道:“传闻伍子胥立了大功,便高傲起来,对吴王很不恭敬。施将军,你自比伍子胥,实在非常不铛铛。你那篇祭文,当然早已传到了北都城里,皇上也必见到了,如果没人跟你向皇上分辩分辩,我瞧,唉,可惜,可惜,一场大功只怕要付诸于流水……”施琅忙道:“大人明鉴:卑职说的是不做伍子胥,可不敢说要做伍子胥,这……中间是完……完整分歧的。”

施琅脸上微微一红,心道:“你明知我作不出,是别人作的,我读熟了背出来的。这般调侃于我,那也不必跟你多说。”

施琅如释重负,连宣称是,坐回席中。韦小宝笑道:“说到欺君之罪,不瞒你说,我欺瞒皇上的事倒也作过几桩,不过皇上宽弘大量,晓得以后也不过骂上几句,没甚么大不了的。”施琅道:“是,是。大师都说,皇上对待韦大人深恩厚泽,真恰是异数。君臣如此投缘,实是泰初未有。但像卑职这类没福分的小将外臣,那是千万不敢跟韦大人学的。”

韦小宝听他背完了“独琅起卒伍,与赐姓有鱼水之欢,中间微嫌,变成大戾。琅与赐姓翦为仇雠,情犹臣主。芦中穷士,义所不为。公义私恩,如此罢了。”那一段,点头赞道:“好文章,好文章。这篇文章,别说杀了我头也作不出来,就是人家作好了要我背上一背,只怕也得读他十天八天。施将军文武全才,记性极好,佩服,佩服。”

Tip:拒接垃圾,只做精品。每一本书都经过挑选和审核。
X