韦小宝道:“皇上,主子向你求个恩情,请皇上准主子的假,回扬州去瞧瞧我娘。”

黄梨洲等都吃了一惊,均想:“连此人都晓得了,只怕又是一场大大的笔墨狱。”

康熙沉吟半晌,道:“你这番忠君爱民之心,倒也可贵。如许罢,你捐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出来,我再省五十万两,咱君臣凑乎凑乎,弄个二百万两。台湾哀鸿约有一万几千户,每家分得一百多两,那也充盈得很了。”

韦小宝心想:“我会有甚么惊天动地的大奇迹做出来?啊哟,不好,他们又是来劝我行刺皇上。如何跟他们来个推三阻4、推五阻六才好?我得先把门儿给闩上了。”说道:“兄弟本领是没有的,学问更加没有,做出事来,老是两面不奉迎。兄弟悲观得很,此次是告老回籍,今后是甚么事都不干了。”

韦小宝道:“是,是。”心想:“圆子汤团,都差未几。”归正他甚么“元”字“玄”字都不识,也不消耗心辩白了。

韦小宝回到大船中陪客。两舟南航七八里,目睹两岸平野空旷,皓月在天,四望无人,韦小宝叮咛下锚停靠,叫大船上的船夫和侍从都到后舟中去,以免碍了韦公爷和六位才子的诗兴。

韦小宝听得莫名其妙,但天子正在读书,又连连赞好,岂可不平侍恭维?见康熙放下书来,便问:“皇上,不知这书里说的是甚么?有甚么好?”

顾炎武低声道:“韦香主,我们几个此次前来拜访,有件大事相商。泗阳集上耳目浩繁,言谈不便。可否请你叮咛将座舟驶出数里,泊于僻静无人之处,然后再谈?”

查继佐道:“我们听江湖上朋友提及此事的时候,老是极力为韦香主辩白。他们却说,鞑子天子圣旨中都如许说,莫非另有假的?但是韦香主身在曹营心在汉,各种作为也不能跟外人明言。自来豪杰豪杰,均须任劳任怨。以周公大圣大贤,另有管蔡之流言,何况旁人?是以韦香主也不必放在心上。”韦小宝听不懂他说甚么周公管蔡,只要唯唯喏喏。

康熙点头道:“不对。我宫里的统统利用,每一两银子都是来自天下百姓。百姓扶养我锦衣玉食。我君临万民,就当经心极力,为百姓办事。你食君之禄,当忠君之事。我食民之禄,就当忠民之事。古书上说:‘四海困穷,则天禄永终。’如果百姓贫困,那就是天子不好,上天大怒,我这天子也做不成了。”韦小宝道:“那是决计不会的,千万不会的。”

韦小宝道:“是啊。皇上这些日子中每天读黄先生这部书,不住赞你做得好,括括叫,说不定要请你去做状元,做宰相。”黄梨洲道:“韦香主讽刺了,那有此事?”韦小宝因而将康熙如何大赞《明夷待访录》一事说了,世人这才放心。黄梨洲道:“本来鞑子天子倒也能辩白是非。”

顾炎武当年在河间府杀龟大会当中,曾受推为各路豪杰的总智囊,在江湖中名誉甚隆,韦小宝对他一贯佩服,当即承诺,归去处苏荃等人说了。

吕留良道:“韦香主苦心孤诣,谋干大事,原也不必在这时责备国人谅解。只要最后做了惊天动地的大奇迹出来,大师自会明白先前是错怪了你。”

康熙浅笑道:“你有这番孝心,那是应当的。再说,‘繁华不归故里,如衣锦夜行’,原该归去风景风景才是。你早去早回,把娘接到北京来住罢。我叮咛人写旨,给你娘一品太夫人的诰封。你死了的老子叫甚么名字,去呈报了吏部,一并追赠官职。这件事前次你回扬州,就该办了,刚好碰到吴三桂造反,担搁了下来。”他想韦小宝多数不知他父亲的名字如何写法,这时也不必查问。康熙固然贤明,这件事却还是只知其1、不知其二,韦小宝当然不知父亲的名字如何写法,实在连父亲是谁也不晓得。

苏荃道:“防人之心不成无。我们的座船跟着畴昔,有甚么事情,也好有策应。”

顾查黄吕四人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想起了明朝各朝的天子,自建国的明太祖直至末代天子崇祯,若不是残暴残暴,便是昏庸胡涂,比之康熙,大家天差地远。他四人是当代大儒,熟知史事,不肯勾消了知己扯谎话,不由得都冷静点头。

韦小宝一时打动,慷慨捐输,心中正感肉痛,已在悔怨,听康熙给他省了五十万两,顿时大喜,忙道:“是,是。皇上爱民如子,老天爷保佑皇上风调雨顺,国泰民安。”

韦小宝乘机说道:“是啊。小天子说,他虽不是鸟生鱼汤,但跟明朝那些天子比较,也不见得差劲了,说不定还好些。他做天子,天下百姓的日子,就过的比明朝的时候好。不过做人嘛,总归爱自称自赞,兄弟没学问,没见地,也不晓得他的话对不对。”

韦小宝笑道:“多谢万岁爷金口。主子升官发财,多福多寿,全凭皇上恩赐。再说,主子这两笔钱,本来都是台湾人的,还给了台湾百姓,也不过是完璧归……归台罢了。”康熙哈哈大笑,说道:“完璧归赵的成语,他妈的给你改成了完璧归台。”韦小宝道:“是,是完璧归赵,刚才一时想不起这个‘赵’字来。赵钱孙李,周吴陈王。百家姓上姓赵的排名第一,难怪他们这么发财,本来完璧甚么的,都归了他赵家的。”

正谈笑间,舱娘家人朗声说道:“启禀公爷,有客人求见。”丫环拿进四张拜帖。苏荃接过来看了,轻声道:“客人是顾炎武、查继佐、黄梨洲、吕留良四位。”韦小宝道:“是顾先生他们,那是非见不成的。”叮咛仆人,欢迎客人在大船船舱中奉茶,当即换了衣衫,畴昔相见。

方怡笑道:“天子是洪福齐天,你是齐天大圣。”韦小宝道:“对,我是水帘洞里的美猴王,带领一批猴婆子、猴子猴孙,过那清闲安闲的日子。”

韦小宝谢了恩,出得宫门,归去府中取了一百五十万两银票,到户部银库交纳;去兵部缴了“抚弘远将军”的兵符印信;又请苏荃替本身父亲取了个名字,连祖宗三代,一并由小老婆取名,抄录清楚,交了给吏部专管封赠、袭荫、土司嗣职事件的“验封司”郎中。

从水路到了通州,转车换船,自运河向南,经天津、临清、渡黄河、经济宁。这一日将到淮阴,官船泊在泗阳集过夜。

康熙为了台湾灾重,这半天来一向心中难受,这时平空得了这一大笔钱,甚是欢畅,浅笑道:“也保佑你升官发财,多福多寿。”

右手仍拿着那本书,口中朗读:“‘觉得天下短长之权皆出于我,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,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,亦无不成。使天下之人不敢无私,不敢自利。以我之大私,为天下之公。始而惭焉,久而安焉,视天下为莫大财产,传之子孙,受享无穷。’”

韦小宝在舟中和七个夫人用过晚膳后坐着闲谈。苏荃说道:“小宝,明儿我们就到淮阴了。古时候有一小我,爵封淮阴侯……”韦小宝道:“嗯,他的官没我大。”苏荃浅笑道:“那倒不然。他封过王,封的是齐王。厥后天子怕他造反,削了他的王爵,改封为淮阴侯。此人姓韩名信,大大的驰名。”韦小宝一拍大腿,道:“那我晓得。‘萧何月下追韩信’、‘十面埋伏,霸王别虞姬’,那些戏文里都是有的。”苏荃道:“恰是。此人本领很大,功绩也很大,连楚霸王那样的豪杰,都败在他手里。只可惜了局不好,给天子和皇后杀了。”韦小宝叹道:“可惜!可惜!天子为甚么杀他?他要造反吗?”苏荃点头道:“没有,他没造反。天子忌他本领了得,恐怕他造反。”韦小宝道:“幸亏我本领起码得紧,皇上甚么都强过我的,是以不会忌我。我只要一件事强过皇上,除此以外,甚么都千万不及。”

顾炎武道:“也不是骂天子。黄兄这部著作观点精炼,申明为君之道,该当如何。”

韦小宝道:“此人说的是坏天子,像皇上如许鸟生鱼汤,他说的就不对了。”康熙道:“嘿嘿!做天子的,大家都自发得是鸟生鱼汤,那一个是自认桀纣昏君的?何况每个昏君身边,定有很多歌功颂德的无耻大臣,把昏君都捧成了鸟生鱼汤。”韦小宝笑道:“幸亏皇上是货真价实、齐截不二的鸟生鱼汤,不然的话,主子可成了无耻大臣啦。”

曾柔问道:“你那一件事强过天子了?”韦小宝道:“我有七个如花如玉的夫人,天下再也找不出第八个如许仙颜的女子来。皇上洪福齐天,我韦小宝是艳福齐天。咱君臣二人各齐各的,各有所齐。”他厚了脸皮胡吹,七个夫人笑声不断。

诸事办好,清算起行。韦小宝在朝平分缘既好,又圣眷方隆,王公大臣送行宴会,自有各种热烈。他临行时想起一百五十万两银子捐得肉痛,又派亲兵去处郑克塽讨了一万多两银子的“旧欠”,这才出京。

韦小宝跪下谢恩,磕过了头,站起家来,说道:“主子捐这点银子,不过是完璧归……归赵钱孙李,皇上就当是功绩。皇上减膳减衣,那是真正省出来的,才叫不轻易呢。”

顾、查、吕三人当年在扬州为吴之荣所捕,几乎性命不保,幸得韦小宝相救。那黄梨洲倒是初会。吕留良身后跟着两个二十来岁的年青人,是他的儿子吕葆中、吕毅中。施礼相见后,分宾主坐下,吕葆中、吕毅中站在父亲背后。

康熙更加好笑,心想此人“不学有术”,也教不了他很多,笑道:“非常,非常。有句成语,叫做‘韦编三绝’,说你韦家的人读书勤奋,学问很好。你们姓韦的,可也了不起得很哪。”韦小宝道:“主子的学问可差劲得很了,对不起姓韦的老祖宗。”

韦小宝又道:“小桂子该死!”脸上却有得色,心道:“仕进的人伸手拿钱,怎能让你做天子的晓得?你在我部下人当中派了探子,只能查到我敢不敢造反。你妹夫右手收钱,左手入袋,连你大妹子也不晓得,你这大舅子就千万查不到了。”他嘴里自称“主子”,心中却自居“妹夫”。

黄梨洲浅笑道:“韦香主豪杰幼年,前程不成限量。无知之徒的一时曲解,那也不必计算。”韦小宝道:“这个较是要计一计的。黄先生,你作了一部好书,叫做……叫做明……明阿姨甚么甚么花花绿绿的?”黄梨洲大为奇特:“此人目不识丁,怎会晓得我这部书?”说道:“是《明夷待访录》。”韦小宝道:“是了,是了。你这部书中讲到有个仙颜女人,叫作明显阿姨吗?又有很多话痛骂天子的,是不是?”

康熙左足在地下一顿,笑道:“你有耻得很,滚你有耻的蛋罢!”

顾炎武道:“江湖上流言纷繁,都说韦香主妄图繁华,戕师求荣。吕兄、查兄和兄弟几人,却知决计不确。想我们三人和韦香主素不了解,韦香主竟肯干冒奇险,杀了吴之荣那厮,救得我们性命,以这般义薄云天的脾气,怎能去殛毙恩师?”

韦小宝想到要跟着顾炎武比及“僻静无人之处”,心下本有些惴惴,有七个夫人随后保驾,就稳妥很多了,连声喝采,叮咛船夫将两艘船向南驶去,说是要在运河中风景清雅的地点喝酒弄月,韦公爷雅兴来时,说不定要作几首好诗,其他从舟仍泊在泗阳集等待。

康熙道:“他说做天子的人,叫天下的人不成无私,不成自利,只要他天子一人能够自擅自利,而他天子的大私,却竟然说是天下的至公。这做天子的开初心中也觉不对,有些儿忸捏,到得厥后,风俗整天然,竟觉得本身很对,旁人都错了。”

康熙却笑了起来,说道:“你要钱的本领可高超得很哪,我一点儿也不晓得。”

(按:“韦编三绝”中的“韦”字,本来是指穿连竹简的皮条,前人读书读竹简,连皮条也读断三次,可见勤奋。康熙用心歪解,拿来跟韦小宝开打趣。)康熙道:“此次去台湾赈灾的事……”本想顺理成章,就派了他去,转念一想:“此人捐了这大笔银子出来,不过跟我讲义气,一定真有甚么爱民之心,只怕一出宫门,立即就悔怨了。他到台湾,披发了二百万两银子赈灾,多数要收回本钱,以免丧失,说不定还要加一加二,作为利钱。”他是韦小宝的知己,当即改口:“……非常易办,不消你亲身去。小桂子,你的一等鹿鼎公,也不消升级了。我们外甥点灯笼,还是罢。”

吕毅中见他年纪比本身还小着一两岁,竟然说甚么“告老回籍”,忍不住嗤的一声,笑了出来。顾炎武等也都感觉好笑,相顾莞尔。

待舟中更无旁人,顾炎武等这才又再申谢当年相救的大德。韦小宝谦逊一番,跟着提及吴六奇和陈近南前后遭害的颠末,世人相对唏嘘不已。

康熙从桌上拿起一本书来,说道:“浙江巡抚进呈了一本书,叫做《明夷待访录》,是一个浙江人黄梨洲新近做的。浙江巡抚奏称书中有很多大逆不道的言语,要严加查办。我刚才看了这书,却感觉很有事理,已唆使浙江巡抚不必多事。”说着翻开书来,说道:“他书中说,为君乃以‘一人奉天下’,非为‘天下奉一人’,这意义说得很好。他又说:‘天子所是一定是,天子所非一定非。’这也很对。人孰无过?天子也是人,那有一做了天子,就‘甚么都是对、永久不会错’之理?”康熙说了一会,见韦小宝虽连宣称是,脸上却尽是怅惘之色,不由得哑然发笑,心想:“我跟这小地痞说大事理,他那边理睬得?再说下去,恐怕他要呵欠连连了。”因而左手一挥,道:“你去罢。”

康熙道:“你做大臣,出于我的恩情。我做天子,出于上天的恩情。你办事不忠,我砍你的脑袋。我不做好天子,上天就会别的换一小我来做。《尚书》有云:‘皇天后土,改厥元子。’‘元子’就是天子,天子做不好,上天会撵了他的。”韦小宝道:“是,是。你叫做小玄子,本来玄子就是天子。”康熙道:“这个‘玄’字,跟阿谁‘元’字分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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