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七怪

包惜弱道:“到那边去呀?”颜烈使个眼色,要她在人前不成多问,扶她上马,两人并辔向北。走出十余里,包惜弱又问:“你带我到那边去?”颜烈道:“我们先找个隐僻的地点住下,避一避风头。待官家追拿得松了,小人再去找寻官人的尸首,好好为他安葬,然后找到段天德那奸贼,杀了为官人报仇。”

包惜弱早吓得脸上全无赤色,颤声道:“事情闹大了,只怕轰动了官府。”颜烈笑道:“我正要官府来。”包惜弱不知他企图,只得不言语了。

颜烈见此人穿着明显是个斯文士子,却如此肮脏,不由皱了眉头,加快脚步,只怕沾到了那人身上肮脏。突听那人干笑数声,声音刺耳,颠末他身边时,顺手伸出摺扇,往他肩头拍落。颜烈一让,竟没避开,不由大怒,喝道:“干甚么?”

颜烈道:“非是小人不肯去寻访尊夫尸首,为他安葬,实因前日救娘子时杀了官兵,眼下恰是风急火旺的当口,我只要在临安附近一现身,非遭官兵毒手不成。眼下官府到处追拿娘子,说道尊夫杀官造反,罪大恶极,拿到他的家眷,男的斩首,女的充作官妓。小人死不敷惜,但若娘子没人庇护,给官兵拿了去,遭受必然极惨。小人身在鬼域之下,也要悲伤抱恨了。”包惜弱听他说得诚心,点了点头。颜烈道:“我细心想过,眼下最要紧的,是为尊夫收尸安葬。我们到了嘉兴,我便取出银子,托人光临安去妥为办理。倘若娘子定要我亲身去办这才放心,那么在嘉兴安设好娘子以后,小人冒险前去便了。”包惜弱心想要他甘冒大险,于理分歧,说道:“相公如能找到安妥可靠的人去办,那也一样。”又道:“我丈夫有个姓郭的义兄,同时遭难,敢烦相公一并为他安葬,我……我……”说着垂下泪来。

那店小二早吓得面无人色,由掌柜的领着过来叩首赔罪,只告饶了一条性命,打多少板子屁股也是心甘。颜烈从盘中取过一锭银子,掷在地上,笑道:“赏你吧,快给我滚。”那店小二还不敢信赖,掌柜的见颜烈脸无歹意,怕他不耐烦,忙捡起银子,磕了几个头,拉着店小二出去。

当晚两人在乌墩镇一家客店中宿歇,仍同处一室。自从包惜弱答允同去北方以后,颜烈的言谈举止,已不如先前拘束,不时透暴露喜不自胜之情。包惜弱模糊感觉有些不当,但见他并无涓滴越礼,心想他不过是戴德图报,料来不致有何异心。

盖运聪道:“卑职治下竟有奸人胆敢盗窃大人使费,满是卑职之罪,这点戋戋之数,先请大人赏收。”颜烈笑着点点头,盖运聪又把那封信恭恭敬敬的呈上,说道:“卑职已打扫了行台,恭请大人与夫人的宪驾。”颜烈道:“还是这里好,我喜好清平悄悄的,你们别来打搅噜苏。”说着神采一沉。盖运聪与姜文通忙道:“是,是!大人还需用甚么,请固然叮咛,好让卑职办来贡献。”颜烈昂首不答,连连摆手。盖姜二人忙带领衙役退了出去。

过不半个时候,内里人声鼓噪,十多名衙役手持铁尺单刀,闯进院子,把铁链抖恰当啷当啷乱响,乱嘈嘈的叫道:“拐卖人丁,还要行凶,这还了得?凶犯在那边?”颜烈端坐椅上不动。众衙役见他服饰华贵,神态仿佛,倒也不敢冒然上前。带头的捕快喝道:“喂,你叫甚么名字?到嘉兴府来干甚么?”颜烈道:“你去叫盖运聪来!”

那人又是几声干笑,踢跶踢跶的向前去了,只听他走到过道绝顶,对店小二道:“喂,伴计啊,你别瞧大爷身上破褴褛烂,大爷可有的是银子。有些小子偏邪门着哪,他就是仗着身上光鲜唬人。招摇撞骗,勾引妇女,吃白食,住白店,满是这等小子,你很多留着点儿神。稳稳铛铛的,让他先交了房饭钱再说。”也不等那店小二答腔,便踢跶踢跶的走了。

颜烈跨出房门,过道中一其中年士人拖着鞋皮,踢跶踢跶的直响,一起打着哈欠劈面过来。那士人似笑非笑,挤眉弄眼,一副惫懒神情,满身油腻,衣冠不整,满面都是污垢,看来少说也有十多天没洗脸了,拿着一柄褴褛的油纸黑扇,边摇边行。

颜烈大喜,说道:“娘子的活命大德,小人毕生不敢健忘,娘子……”包惜弱道:“这事今后别再提啦。”颜烈道:“是,是。”

待得吃完,店伴送来一个包裹。这时颜烈已走出房去,包惜弱问道:“这是甚么?”店伴道:“相公本日一早出去买来的,是娘子的替换衣服,相公说,请娘子换了上道。”说罢放下包裹,走出房去。包惜弱翻开包裹看时,不觉呆了,见是一套满身缟素衣裙,白鞋白袜固一应俱全,连内衣、小袄以及罗帕、汗巾等等也都齐备,心道:“难为他一个年青男人,怎想得如此殷勤?”换上内衣之时,想到是颜烈亲手所买,不由得满脸红晕。她半夜匆急离家,衣衫本已不整,再加上一夜胶葛奔逃,更已浑身破坏尘污,换上衣衫后里外一新,精力也不觉为之稍振。待得颜烈回房,见他身上也已换得光鲜焕然。

颜烈道:“我们找一家客店歇歇吧。”包惜弱一向在惊骇官兵追来,道:“天气尚早,还可赶道呢。”颜烈道:“这里的店铺不错,娘子衣服旧了,得买几套来替代。”包惜弱一呆,说道:“这不是明天赋买的么?如何就旧了?”颜烈道:“道上尘多,衣服穿一两天就不但鲜啦。再说,像娘子这般容色,岂可不穿世上顶顶上等的衣衫?”

过了一会,颜烈道:“娘子请自宽便,小人出去买了物品就回。”包惜缺点了点头,道:“相公可别太多破钞了。”颜烈浅笑道:“便可惜娘子在服丧,不能戴用珠宝,要多费钱也花不了。”

次日午后,两人到了嘉兴府。那是浙西大城,丝米集散之地,自来就非常富强,古称秀州,五代石晋时改名嘉禾郡,南宋时孝宗出世于此,即位后改名嘉兴,意谓龙兴之地。地近京师临安,商店畅旺。

包惜弱惊道:“我们快走吧,不住这店了。”颜烈笑道:“别怕,没了银子问他们拿。”端了张椅子坐在房门口。过未几时,店小二领了十多名地痞,抡棍使棒,冲进院子来。颜烈哈哈大笑,喝道:“你们想打斗?”忽地跃出,顺手抢过一根杆棒,指东打西,转眼间打倒了四五个。那些地痞常日只靠逞凶使狠,逼迫良善,这时见势头不对,抛下棍棒,一窝蜂的挤出院门,躺在地下的连爬带滚,唯恐掉队。

两人纵顿时道,偶然一前一后,偶然并辔而行。这时恰是江南春日将尽,道旁垂柳拂肩,花气醉人,田中禾苗一片新绿。

包惜弱坐在房中,内心怦怦乱跳,神采惨白。

次日包惜弱起家时,颜烈已清算好马具,命店伴安排早点。包惜弱悄悄感激他是至诚君子,防备之心顿时消了大半。待用早点时,见是一碟鸡炒干丝、一碟火腿、一碟腊肠、一碟熏鱼,另有一小锅暗香扑鼻的香粳米粥。她出世于贫寒之家,自归杨门,以务农为生,常日吃早餐只几根咸菜、半块乳腐,除了过年过节、喜庆宴会以外,那边吃过如许讲求的饮食?食用之时,内心颇感不安。

店小二在房门口探头探脑的张望,见他银子拿不出来,发作道:“这女娘是你原配老婆吗?如果拐带人丁,可要扳连我们呢!”包惜弱又羞又急,满脸通红。颜烈一个箭步纵到门口,反手一掌,只打得店小二满脸是血,还打落了几枚牙齿。店小二端住脸大嚷大呼:“好哇!住店不给钱,还打人哪!”颜烈在他屁股上再加一脚,店小二一个筋斗翻了出去。

颜烈道:“你等一下,我回房去拿。”他只道仓促出房,忘拿银两,那知回入房中翻开包裹一看,包里几十两金银尽已不翼而飞。这批金银如何落空,本身竟没半点因头,那倒奇了,深思:“刚才包氏娘子出去解手,我也去了茅房一阵,前后不到一炷香时分,怎地便有人进房来做了手脚?嘉兴府的飞贼倒真短长。”

过未几时,又涌进数十名衙役,两名官员满身公服,抢上来向颜烈跪倒施礼,禀道:“卑职嘉兴府盖运聪、嘉兴县姜文通,磕见大人。卑职不知大人驾到,未曾远迎,请大人恕罪。”颜烈摆了摆手,微微欠身,说道:“兄弟在贵县失窃了些银子,请两位费心查一查。”盖运聪忙道:“是,是。”手一摆,两名衙役托过两只盘子,一盘黄澄澄的满是金子,一盘白晃晃的则是银子。

颜烈命店伴拿了两捆稻草入房,等店伴出去,闩上了房门,把稻草铺在地下,本身倒在稻草当中,身上盖了一张毡毯,对包惜弱道:“娘子存候睡吧!”说着闭上了眼。

颜烈为了要她宽怀减愁,不时跟她东谈西扯。包惜弱的父亲是个小镇上的不第学究,只稍有学问,丈夫和义兄郭啸天却都是粗暴男人,她平生当中,实从未碰到过如此吐属俊雅、才识博洽的男人,但觉他一言一语无不含义隽妙,心中悄悄称奇。只目睹一起北去,离临安越来越远,他却绝口不提如何为己报仇,更不提安葬丈夫,忍不住道:“颜相公,我夫君的尸身,不知落在那边?”

包惜弱的心怦怦乱跳,想起故世的丈夫,当真柔肠寸断,呆呆的坐了大半个时候,长长叹了口气,也不燃烧烛火,手中紧握短剑,和衣倒在床上。

包惜弱脾气温和,本身本少主张,何况大难之余,孤苦无依,听他想得殷勤,心中好生感激,道:“颜相公,我……我怎生酬谢你才好?”颜烈凛然道:“我性命是娘子所救,小人这平生供娘子差遣,就是粉身碎骨,赴汤蹈火,那也应当的。”包惜弱道:“只盼尽快杀了那大好人段天德,给铁哥报了大仇,我这就从他于地下。”想到这里,又垂下泪来。

颜烈更加心头火起,心想好小子,这话不是冲着我来么?那店小二听那人一说,斜眼向他看了眼,不由起疑,走到他跟前,哈了哈腰,陪笑道:“您老别见怪,不是小的无礼……”颜烈知他意义,哼了一声道:“把这银子给存在柜上!”伸手往怀里一摸,不由呆了。他囊里本来放着四五十两银子,一探手,竟已空空如也。店小二见他神采难堪,一只手在怀里耽着,摸不出银两,只道穷酸的话不错,神采顿时不如刚才恭谨,挺腰凸肚的道:“如何?没带银子么?”

第二回

两人行了一日,早晨在长安镇上投店歇宿。颜烈自称佳耦二人,要了一间房。包惜弱心中惴惴不安,吃晚餐时一声不作,暗自抚摩丘处机所赠的那柄短剑,心中盘算了主张:“如果他稍有无礼,我就用剑他杀。”

包惜弱听他嘉奖本身面貌,内心窃喜,低头道:“我是在热丧当中……”颜烈忙道:“小人理睬得。”包惜弱就不言语了。她面貌娟秀,但丈夫杨断念向来没这般劈面歌颂,低下头偷眼向颜烈瞧去,见他并无轻浮神采,一时心中栗六,也不知是喜是愁。

颜烈道:“娘子如觉小人的筹划不当,但请叮咛,小人无有不遵。”包惜弱见他非常姑息,心中反觉过意不去,除非此时本身立时死了,一了百了,不然实在也无他法,无可何如之下,只得低头道:“你瞧着办吧。”

颜烈沉吟半晌,似也非常难堪,终究说道:“娘子,你信得过我么?”包惜缺点了点头。颜烈道:“眼下我们只要前去北方,方能遁藏官兵追捕。大宋官兵不能追到北边去捉人。我们只要过了淮河,就没多大凶恶了。待事情冷下来以后,我们再南下报仇雪耻。娘子放心宽怀,官人的血海沉冤,自有小人一力承担。”

颜烈问了途人,迳去本地最大的“秀水堆栈”投店。漱洗罢,颜烈与包惜弱一起吃了些点心,两人相对坐在房中。包惜弱想要他另要一间客房,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才好,脸上一阵红一阵白,苦衷重重。

包惜弱大为迟疑:本身家破人亡,举目无亲,如不跟从他去,孤身一个弱女子又到那边去安身立命?那晚亲目睹到官兵杀人放火的凶恶模样,若落入了他们手中,给充作官妓,那真求生不能、求死不得了。但此人非亲非故,本身是个守节孀妇,如何可随一个青年男人同业?现在倘若举刃自刎,此人必然禁止。只觉来路茫茫,来日大难,思前想后,当真柔肠百转。她连日哀痛抽泣,这时却连眼泪也几近流干了。

颜烈道:“此事轻易,娘子放心便是。倒是报仇之事,段天德那贼子是朝廷武将,要杀他实在不易,现在他又防备得紧,只要渐渐的等待机遇。”包惜弱只想杀了仇敌以后,便他杀殉夫。颜烈这番话虽句句都失真相,却不知要比及何年何日,心下一急,哭出声来,抽抽泣噎的道:“我也不想要报甚么仇了。我当家的如此豪杰,尚且被害,我……我一个弱女子,又……又有甚么本事?我一死殉夫便是。”

盖运聪是嘉兴府的府尹,众衙役听他直斥上官姓名,都又惊又怒。那捕快道:“你失心疯了么?乱呼乱叫盖太爷的大号。”颜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,往桌上一掷,昂首向着屋顶,说道:“你拿去给盖运聪瞧瞧,看他来是不来?”那捕快取过函件,见了封皮上的字,吃了一惊,但不知真伪,低声对众衙役道:“看着他,别让他跑了。”随即飞奔而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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