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醉仙楼正在南湖之旁,湖面轻烟薄雾,几艘小舟泛动其间,半湖水面都浮着碧油油的菱叶,他放眼抚玩,登觉心旷神怡。这嘉兴是古越名城,所产李子甜香如美酒,是以春秋时这处所称为檇李。当年越王勾践曾在此大破吴王阖闾,恰是吴越间的来往必经之地。本地南湖中又有一项名产,是绿色的没角菱,菱肉鲜甜嫩滑,暗香爽利,为天下之冠,湖中菱叶特多。当时合法春深,碧水翠叶,仿佛一泓碧琉璃上铺满了一片片翡翠。
完颜洪烈深思:“看来这些人个个身怀绝技,倘若能收为己用,实是极大臂助。那穷酸偷我金银,小事一桩,不必计算,且瞧一下动静再说。”那穷酸喝了一口酒,点头摆脑的吟道:“不义之财……放他过,……玉皇大帝……发脾气!”口中高吟,伸手从怀里取出一锭锭金银,整整齐齐的排在桌上,一共取出八锭银子、两锭金子。
包惜弱追思自与他相见以来的各种颠末,他是大金国王子,对本身一个布衣孀妇如此低声下气,多数企图不善。丈夫惨遭非命,撇下本身一个弱女子处此难堪地步,本来该当脱身拜别,但六合茫茫,却又到那边去?六神无主,只好伏枕痛哭。
那矮瘦子站在地下,更加显得痴肥丢脸,身高不过三尺,膀阔几近也有三尺,那马恰好腿长身高,他头顶不过刚齐到马镫。只见他把酒坛放在马前,伸掌在酒坛肩上轻击数掌,顺手提起,已把酒坛上面一小半的坛身揭下,那酒坛便如是一个深底的瓦盆。黄马前足扬起,长声欢嘶,俯头喝酒。完颜洪烈闻得酒香,竟是浙江绍兴的名酿女儿红,从这酒香辨来,少说也是十年的陈酒。
贰情意已决,发足疾追,只怕那马脚力太快,追逐不上,正要出声呼唤,见那乘马奔到大街转弯角处,俄然站住。完颜洪烈又觉诧异,马匹奔驰,必须逐步放慢脚步方能停止,此马竟能在急行之际蓦地收步,实前所未睹,就算武功高超之人,也一定能在发力疾走之时如此神定气闲的蓦地站定。只见那矮瘦子飞身上马,钻入一家店内。
和尚向七人打个问讯,那穷酸引他到一桌空席前坐下。和尚欠身道:“那人寻上门来,小僧自知不是他敌手,多蒙江南七侠仗义互助,小僧感激之至。”
包惜弱兀自心神不定,问道:“这封信是甚么宝贝?怎地仕进的见了,竟怕成这个模样。”颜烈笑道:“本来我又管不着他们,这些仕进的本身没用。赵扩部下尽用这些饭桶,江山不失,是无天理了。”包惜弱道:“赵扩,那是谁?”颜烈道:“那就是当今的庆元天子。”(按:庆元天子即厥后称为宁宗的南宋第四任天子,年号有庆元、嘉泰、开禧、嘉定。)包惜弱吃了一惊,忙道:“小声!圣上的名字,怎可随便乱叫?”颜烈见她体贴本身,非常欢畅,笑道:“我叫倒是无妨。到了北边,我们不叫他赵扩叫甚么?”包惜弱道:“北边?”颜烈点了点头,正要说话,俄然门外蹄声短促,数十骑马停在客店门口。包惜弱乌黑的脸颊上本已透出些赤色,听到蹄声,立时想起那晚官兵捕拿之事,顿时神采又转惨白。颜烈却眉头一皱,好似颇不乐意。
过了一盏茶时分,只听楼下有人念佛:“阿弥陀佛!”那瞎子道:“焦木大师到啦!”站起家来,其他六人也都肃立相迎。又听得一声:“阿弥陀佛!”一个形如槁木的枯瘦和尚上了楼梯。这和尚五十来岁年纪,身穿黄麻僧衣,手里拿着一段木料,木料的一头已烧成焦黑,不知有何用处。
完颜洪烈道:“我给娘子买衣衫去。”包惜弱低头道:“不消啦。”完颜洪烈笑道:“韩丞相暗里另行送给我的金银,如买了衣衫,娘子一千年也穿戴不完。娘子别怕,客店四周有我亲兵好好守着,决没歹人敢来伤你。”说着扬长出店。
那挑柴的男人二十八九岁年纪,一身青布衣裤,腰里束了条粗草绳,足穿草鞋,粗手大脚,神情木讷。他放下担子,把扁担往桌旁一靠,叽叽数声,一张八仙桌竟给扁担鞭策了数寸。完颜洪烈一怔,瞧那条扁担也无异状,通身黑油油地,中间微弯,两端各有一个崛起的鞘子。这扁担如此沉重,猜想必是精钢所铸。那人腰里插了一柄砍柴用的短斧,斧刃上有几个缺口。
颜烈笑道:“不瞒娘子说,鄙人的姓氏上还得加多一个‘完’字,名字中加多一个‘洪’字。鄙人完颜洪烈,大金国六王子,封为赵王的,便是戋戋了。”
话未说完,只听得楼梯格格作响,似是一头庞然巨兽走上楼来,听声音若非巨象,便是数百斤的一头大水牛。
完颜洪烈正赏玩风景,忽见湖心中一叶渔舟如飞般划来。这渔舟船身狭长,船头高高翘起。完颜洪烈初时也不在乎,但转眼之间,只见那渔舟已赶过了远在前头的划子,竟快得出奇。半晌间渔舟渐近,见舟中坐着一人,舟尾划桨的穿了一身蓑衣,倒是个女子。她伸桨入水,悄悄巧巧的一扳,渔舟就箭也似的射出一段路,船身几如离水奔腾,看来这一扳之力少说也有一百来斤,女子而有如此劲力已甚奇特,而一枝木桨又怎受得起如此大力?
完颜洪烈瞧那些金银的光彩形状,恰是本身所失却的,心下不怒反奇:“他入房去偷我金银倒也不难,但他只用扇子在我肩头一拍,便将我怀中银锭都摸去了,当时我竟一无所觉。这妙手空空之技,确也罕见罕闻。”
那马如此神采,骑马之人倒是个又矮又胖的猥葸男人,乘在顿时如同个大肉团普通。此人手短足短,似没脖子,一个头大得出奇,却又缩在双肩当中。说也奇特,那马在人堆里发足急奔,竟不碰到一人、亦不踢翻一物,只见它出蹄轻巧,纵跃自如,跳过瓷器摊,跨过青菜担,常常在间不容发之际闪让行人而过,闹市疾奔,竟与郊野驰骋无异。完颜洪烈不自禁的喝了一声采:“好!”
完颜洪烈见她脸上变色,笑声顿敛,说道:“我久慕南朝繁华,是以客岁求父皇派我光临安来,作为庆祝除夕的使者。再者,宋主另有几十万两银子的岁贡没依时献上,父皇要我前来催讨。”包惜弱道:“岁贡?”完颜洪烈道:“是啊,宋朝求我国不要打击,每年进贡银两绢疋,但是他们常说甚么税收不敷,总不肯爽利落快的一次缴足。此次我对韩侂胄不客气了,跟他说,如不在一个月以内缴足,我亲身领兵来取,不必再费贰心了。”包惜弱道:“韩丞相又如何说?”完颜洪烈道:“他有甚么说的?我人未离临安府,银子绢疋早送过江去啦,哈哈!”包惜弱蹙眉不语。完颜洪烈道:“催索银绢甚么的,本来也不须我来,派一个使臣就已充足。我本意是想瞧瞧南朝的山川形胜,人物民风,想不到竟与娘子了解,还蒙救了性命,真是三生有幸。”包惜弱心头思潮起伏,茫然失措,沉默不语。
颜烈摆了摆手道:“都出去吧!”众军士齐声唱喏,鱼贯而出。颜烈转头对包惜弱道:“你瞧我这些部属,跟宋兵比起来如何?”包惜弱奇道:“莫非他们不是宋兵?”颜烈笑道:“当今我对你实说了吧,这些都是大金国的精兵!”说罢纵声长笑,神情对劲之极。
看这七情面状,仿佛他们作东,聘请两桌客人前来喝酒,因来宾未到,七人只喝清酒,菜肴并不开上席来。但别的两桌上各只安排一副杯筷,那么客人只要两个了。完颜洪烈深思:“这七个怪人宴客,不知请的又是多么怪客?”
那矮瘦子听得喝采,转头望了一眼。完颜洪烈见他满脸都是红色的酒糟粒子,一个酒糟鼻又大又圆,就如一只红柿子黏在脸上,心想:“这匹马好极,我出高价买下来吧。”就在这时,街头两个小孩游戏追逐,横过马前。那马出其不料,吃惊提足,目睹左足将要踢到小孩身上,那矮瘦子一提缰绳,跃离马鞍,那马身上一轻,倏然跃起,在两个小孩头顶飞越而过,那矮瘦子随又轻飘飘的落上马背。
完颜洪烈怀了金银,迳往闹市走去,见城中住民人物温雅,虽贩夫走狗,形貌亦多漂亮不俗,心中悄悄称羡。
那瞎子道:“焦木大师不必客气。我七兄弟多承大师常日眷顾,大师有事,我兄弟岂能袖手?何况那人自恃武功了得,无缘无端的来跟大师作对,浑不把江南武林中人放在眼里。就是大师不来告诉,我们兄弟晓得了也决不无能休……”
忽听街上传来一阵登登登之声,似是铁物敲击石板,跟着敲击声响上楼梯,上来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,右手握着一根粗大铁杖。只见他三十来岁年纪,尖嘴削腮,神采灰扑扑地,双目翻白,是个瞽者。坐在桌边的五人都站了起来,齐叫:“大哥。”渔女在一张椅子上悄悄一拍,道:“大哥,你坐位在这里。”那瞎子道:“好。二弟还没来么?”那屠夫模样的人道:“二哥已到了嘉兴,这会儿也该来啦。”渔女笑道:“这不是来了吗?”只听得楼梯上一阵踢跶踢跶拖鞋皮声响。
完颜洪烈面前一花,只见一个道人手托一口极大铜缸,迈步走上楼来,定睛看时,只吓得心中突突乱跳,这道人恰是长春子丘处机。
只见她又是数扳,渔舟已近酒楼,日光照在桨上,亮晃晃的本来是一柄包黄铜的铁桨。那渔女把渔舟系在酒楼下石级旁的木桩上,轻跃登岸。坐在船舱里的男人挑了一担粗柴,也跟着上来。两人迳上酒楼。渔女向那矮瘦子叫了声:“三哥!”在他身边坐下。矮瘦子道:“四弟、七妹,你们来得早!”
完颜洪烈心想:“这矮瘦子穿戴平常,脱手却甚豪阔,世人对他又如此阿谀,看来是嘉兴府一霸。要聘他北上去做马术教头,只怕要费点周折了。且看他请些甚么客人,相机行事。”拾级登楼,拣了窗边一个座儿坐下,要了一斤酒,随便点了几样菜。
那矮瘦子回身入内,手一扬,当的一声,将一大锭银子掷在柜上,说道:“给开三桌上等酒菜,两桌荤的,一桌素的。”掌柜的笑道:“是啦,韩三爷。今儿有松江来的四鳃鲈鱼,下酒再好没有。这银子您韩三爷先收着,渐渐再算。”矮瘦子白眼一翻,怪声喝道:“如何?喝酒不消钱?你当韩老三是光棍地痞,吃白食么?”掌柜笑嘻嘻的也不觉得忤,大声叫道:“伴计们,加把劲给韩三爷整治酒菜哪!”众伴计里里外外一叠连声的承诺。
俄然间前面蹄声短促,一骑马急奔而来。市街本不宽广,加上行人拥堵,街旁又摆满了卖物的摊头担子,如何能够驰马?完颜洪烈忙往街边闪让,转眼之间,见一匹黄马从人丛中直窜出来。那马神骏非常,身高膘肥,竟是罕见的良马。完颜洪烈悄悄喝了声采,瞧那顿时搭客,不觉哑然。
包惜弱颤声道:“那么……你……你也是……”
完颜洪烈一怔,只见楼梯口先探上一柄褴褛肮脏的油纸扇,先扇了几扇,接着一个穷酸点头晃脑的踱了上来,恰是刚才在客店中相遇的那人。完颜洪烈心想:“我的银两必是此人偷了去……”心头正自火冒,那人咧嘴向他一笑,伸伸舌嘴,装个鬼脸,转头跟世人号召,本来便是他们的二哥。
只听得靴声橐橐,院子里走进数十名锦衣军士,见到颜烈,个个脸有忧色,齐叫:“王爷!”跪下施礼。颜烈浅笑说道:“你们终究找来啦。”包惜弱听他们叫他“王爷”,更加诧异万分。那些大汉站起家来,个个虎背熊腰,甚是剽健。
楼下掌柜与众酒保一叠连声的惊叫起来:“喂,这笨家伙不能拿上去!”“楼板要给你踏穿啦。”“快,快,拦住他,叫他下来!”但格格之声更加响了。
完颜洪烈一呆,心想这矮子骑术如此精绝,我大金国善乘之人虽多,却未有及得上的,真是人不成以貌相。如聘得此人回京锻练马队,我部下的骑士定可纵横天下。这比之购得一匹骏马又好过万倍了。他此次南来,那边能够驻兵,那边能够渡江,看得仔细心细,一一暗记在心,乃至各地州县长官的姓名才气,也详为探听。此时见到这矮瘦子骑术精美,心想南人朝政败北,如此奇士弃而不消,遗诸草泽,何不楚材晋用?决意以重金聘他去燕京作马术教头。
完颜洪烈侧眼打量那两人时,见那女子约莫十七八岁年纪,身形苗条,大眼睛,长睫毛,皮肤如雪,恰是江南水乡的俊美人物。她左手倒提铁桨,右手拿了蓑笠,暴露一头乌云般的秀发。完颜洪烈心想:“这女人虽不及我那包氏娘子仙颜,却另有普通天然风韵。”
包惜弱自小听父亲提及金国践踏我大宋国土之惨、大宋天子如何让他们掳去不得偿还、北方百姓如何给金兵残杀虐待,自嫁了杨断念后,丈夫对金国更切齿悔恨,那晓得这几天中与本身朝夕相处的竟是个金国王子,惶恐之余,说不出话来。
两人刚坐定,楼梯上脚步声响,上来两人。那渔女叫道:“五哥、六哥,你们一起来啦。”前面一人身材魁伟,胖大非常,少说也有二百三四十斤,围着一条长围裙,满身油腻,敞开衣衿,暴露毛茸茸的胸膛,袖子卷得高高的,手臂上满是寸许长的黑毛,腰间皮带上插着柄尺来长的尖刀,瞧模样是个杀猪宰羊的屠夫。前面那人五短身材,头戴小毡帽,白净面皮,手里提着一杆秤,一个竹篓,似是个小商贩。完颜洪烈悄悄称奇:“瞧头上三人都是身有武功之人,如何这两个贩子小人却又跟他们兄弟相称?”
完颜洪烈快步走近,见店中直立一块大木牌,上写“太白遗风”四字,倒是一家酒楼,再昂首看,楼头一块极大的金字招牌,写着“醉仙楼”三个大字,笔迹劲腴,中间写着“东坡居士书”五个小字,本来是苏东坡所题。完颜洪烈见这酒楼气度豪华,心想:“他来到酒楼,便先请他大吃大喝一番,乘机笼络,正再好不过。”忽见那矮瘦子从楼梯上奔下,手里托着一只酒坛,走到马前。完颜洪烈当即闪在一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