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,头上歪戴着一顶黑黝黝的破皮帽,脸上手上满是黑煤,早瞧不出本来脸孔,手里拿着一个馒头,嘻嘻而笑,暴露两排晶晶发亮的乌黑细牙,却与他满身极不相称。眸子乌黑,甚是灵动。
只听得一女娇声怒叱,郭靖回过甚来,只见两件明晃晃的暗器劈面飞来。他初闯江湖,服膺众师父的叮嘱,事事谨慎谨慎,只怕暗器有毒,不敢伸手迳接,除下头上皮帽,扭身兜去,将两件暗器兜在帽里,遥听得两个女子齐声赞道:“好工夫。”
八个白衣人悄声群情。柯镇恶耳朵极灵,虽两边座头相隔颇远,仍听得清清楚楚,只听一人道:“要脱手顿时就干,给他上了马,怎还追得上?”另一人道:“这里人多,他又有火伴。”一人道:“他们敢来劝止,一起杀了。”柯镇恶吃了一惊:“这八个女子怎地如此暴虐?”涓滴不动声色,自管稀哩呼噜的吃面。
又听另一人道:“这几日道上撞见了很多黑道上的家伙,都是千手人屠彭连虎的部下,他们也必都是去中都集会的。这匹好马如果给他们撞见了,另有我们的份儿么?”柯镇恶心中一凛,他知彭连虎是河北、河东一带的悍匪,部下喽啰甚多,阵容浩大,此人行事暴虐,杀人如麻,是以外号叫做“千手人屠”,深思:“这些短长的大头子到中都集会,去干甚么?这八个女子又是甚么来头?”
郭靖传闻要与众师父分离,依依不舍,迟疑不该。柯镇恶斥道:“这么大了,还是小孩子普通。”韩小莹安抚他道:“你先去等我们,不到一个月,我们也跟着来了。”朱聪道:“嘉兴比武之约,我们迄今没跟你详细申明。总而言之,三月廿四中午,你必须赶到嘉兴府醉仙酒楼,便有天大的事也不能践约不到。”郭靖承诺了。
只听另一个女子笑道:“你的马不坏啊。来,给我瞧瞧。”听她语气,满是对小孩子说话的声口。郭靖心中有气,目睹身右高山壁立,左边倒是望不见底的峡谷,云气濛濛,不知多深,不由胆怯,心想:“大师父叫我不必脱手。我放马疾冲畴昔,她们非让路不成。”一提缰,双腿一夹,红马如一支箭般向前冲去。郭靖提剑在手,扬声大呼:“马来啦,快让路!有谁给撞下山谷去可不关我事!”那马去得好快,转眼间已奔到四女跟前。
少年道:“再配十二样下饭的菜,八样点心,也就差未几了。”店小二不敢再问菜名,只怕他点出来采办不到,叮咛厨下拣最上等的选配,又问少年:“爷们用甚么酒?小店有十年陈的竹叶青汾酒,先打两角好不好?”少年道:“好吧,姑息对于着喝喝!”
柯镇恶道:“那八个女子要夺你马,不必跟她们脱手,你马快,她们追逐不上。你有要事在身,不成旁生枝节。”韩宝驹道:“这些女人如果当真胆敢作歹,江南七怪也决不能放过了。”张阿生去世已十多年,但六怪说到甚么事,总还是自称“江南七怪”,从不把这位兄弟除开不算。朱聪道:“白驼山不知是甚么山头,看来阵容不小,最好避过了别跟她们胶葛。”郭靖应道:“是。”
只听一人道:“我们把这宝马献给少主,他骑了上京,那就更加大大露脸了,叫甚么参仙老怪、灵智上人他们再也逞不出威风。”柯镇恶曾听过灵智上人的名头,晓得他是青海指模宗的闻名流物,以“五指秘刀”武功驰名西南,参仙老怪则是关外辽东的技击名家。一人道:“只要我们‘白驼山’少主一到,不管骑不骑汗血宝马,别的人谁都逞不出威风。”另一人道:“这个天然。我们少主不管走到那边,自必是鹤立鸡群,不必脱手,自但是然的秀出于林。”
一个白衣女子跃下驼背,纵身上来,伸手便来扣红马的辔头。红马一声长嘶,忽地腾空跃起,窜过四匹骆驼。郭靖在半空如同腾云驾雾普通,待得落下,已在四女身后。这一下不但四女吃惊,连郭靖也大感不测。
那少年发作道:“你道我穷,不配吃你店里的饭菜么?只怕你拿最上等的酒菜来,还分歧我口味呢。”店小二冷冷的道:“是么?你白叟家点得出,我们总做得出,就怕吃了没人会钞。”那少年向郭靖道:“任我吃多少,你都作东么?”郭靖道:“当然,当然!”转头向店小二道:“快切一斤牛肉,半斤羊肝来。”他只道牛肉羊肝便是天下最好的甘旨,又问少年,说的也是江南话:“喝酒不喝?”
那少年道:“别忙吃肉,我们先吃果子。喂,伴计,先来四干果、四鲜果、两咸酸、四蜜饯。”店小二吓了一跳,不料他口出大言,嘲笑道:“你大老爷要些甚么果子蜜饯?”
柯镇恶听她们去远,说道:“靖儿,你瞧这八个女子工夫如何?”郭靖奇道:“女子?”柯镇恶道:“如何?”朱聪道:“她们男装打扮,靖儿没瞧出来,是不是?”柯镇恶道:“有谁晓得白驼山么?”朱聪等都说没闻声过。柯镇恶把刚才闻声的话说了。朱聪等听这几个女子胆小妄为,竟要来泰山头上动土,都觉好笑。韩小莹道:“此中有两个女子高鼻碧眼,却不是中土人氏。”韩宝驹道:“是啊,这般满身纯白的骆驼也只西域才有。”柯镇恶道:“夺马事小,但她们说有很多短长角色要到中都大兴府集会,中间必有严峻图谋,多数要倒霉于大宋,说不定关键死我千千万万汉人百姓。既让我们撞见了,可不能不睬。”全金发道:“只是嘉兴比武之期快到,可不能节外生枝,另有担搁。”六人迟疑半晌,都觉事在两难。
再过半个时候,酒菜摆满了两张拼起来的桌子。那少年酒量甚浅,吃菜也只拣平淡的挟了几筷,俄然叫店小二过来,骂道:“你们这江瑶柱是五年前的宿货,这也能卖钱?”掌柜的闻声了,忙过来陪笑道:“客长的舌头真灵。实在对不起。小店没江瑶柱,是去这里最大的酒楼长庆楼让来的。通张家口没新奇货。”
不一会,果子蜜饯等物一一奉上桌来,郭靖每样一尝,件件都是从未吃过的甘旨。
张家口是南北通道,塞外外相集散之地,火食稠密,商店富强。郭靖手牵红马,东张西望,他从未到过这般多数会,所见事物无不透着新奇,来到一家大旅店之前,腹中饥饿,便把马系上门前马桩,进店入坐,要了一盘牛肉,两斤面饼,大口吃了起来。他胃口奇佳,依着蒙前人风俗,抓起牛肉面饼一把把往口中塞去。正吃得痛快,忽听店门口吵嚷起来。他顾虑红马,忙抢步出去,只见那红马好端端的在吃草料。两名店伙却在大声呵叱一个衣衫褴褛、身材肥胖的少年。
当下郭靖向六位师父告别。六怪日前见他独斗黄河四鬼,已能善用所传技艺,此次放他独行,一则是江湖豪士聚集合都,只怕事关严峻,倘若置之不睬,于心不安;二则也是让他孤身出去闯荡江湖,得些经历经历,那是任何师父传授不来的。
那少年道:“这类穷处所小旅店,好东西谅来也弄不出来,就如许吧,干果四样是荔枝、桂圆、蒸枣、银杏。鲜果你拣时新的。咸酸要砌香樱桃和姜丝梅儿,不知这儿买不买获得?蜜饯么?就是玫瑰金橘、香药葡萄、糖霜桃条、梨肉好郎君。”学着说北方话,并不非常纯粹。店小二听他说得在行,不由得收起小觑之心。
那少年挥挥手,又跟郭靖议论起来,听他说是从蒙古来,就问起大漠的景象。郭靖受过师父叮嘱,不能泄漏本身成分,只说些弹兔、射雕、驰马、捕狼等诸般趣事。那少年听得津津有味,听郭靖说到对劲处不觉鼓掌大笑,神态天真。
大家临别之时又都叮嘱了几句,南希仁便战役常普通,逢到轮番说话,老是排在最后,只说了四个字:“打不过,逃!”他深知郭靖生性倔强,宁死不平,如果赶上妙手,脱手时一味蛮斗狠拚,非送命不成,便教了他这意味深长的四字诀。朱聪详加解释:“武学无底,山外有山,人上有人。任你多大的本领,也决不能天下无敌。大丈夫能屈能伸,当真赶上了凶恶危难,须得忍一时之气,今后练好了工夫,再来找回场子。这叫作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,却不是怯懦怕死。倘若敌手人多,众寡不敌,更不能徒逞血气之勇。四师父这句话,你要记着了!”
南希仁忽道:“靖儿先去!”韩小莹道:“四哥说要靖儿单独先去嘉兴,我们探明这事以后再行赶去?”南希仁点了点头。朱聪道:“不错,靖儿也该一人到道上历练历练了。”
只听她们低声筹议了一阵,决定先出镇甸,拦在路上,动手夺郭靖的宝马。但而后这八个女子叽叽喳喳谈的都是些风骚之事,甚么“少主”最喜好你啦,甚么“少主”这时必然在想你啦。柯镇恶皱起眉头,甚是不耐,但言语传进耳来,却又不能不听。
郭靖点头承诺,向六位师父磕了头,上马向南而去。十多年来与六位师父朝夕与共,一旦别离,在顿时不由流下泪来,想起母亲孤身留在大漠,虽有成吉思汗、拖雷等人顾问,衣食自必无缺,但毕竟孤单,又一阵难过。驰出十余里,阵势陡高,道旁高山夹峙,怪石嵯峨,郭靖初度出道,见了这般险恶情势不觉悄悄心惊,手按剑柄,凝神前望,心想:“三师父见了我这副慌镇静张的模样,定要骂我没用了。”
只听一名女子道:“我们把这匹汗血宝马拿去献给少主,你猜他会夸奖甚么?”另一人笑道:“要你多陪他几晚哪!”先一人娇嗔不依,起家扭打,八人咭咭咯咯的笑成一团。又一人道:“大师别太猖獗啦,谨慎露了行藏。对方看来也不是好相与的。”又一人低声道:“那女子身上带剑,定然会武,边幅挺美,如果年青了十岁,少主意了不害相思病才怪呢。”柯镇恶知她说的是韩小莹,肝火登起,心想这甚么“少主”必然不是个好东西。耳听得八个女子吃了面点,仓促跨上骆驼,出店而去。
一个店伙叫道:“干么呀?还不给我走?”那少年道:“好,走就走。”刚转过身去,另一个店伙叫道:“把馒头放下。”那少年依言将馒头放下,但白白的馒头上已留下几个污黑的指模,再也发卖不得。一个伴计大怒,出拳打去,那少年矮身躲过。
那少年又道:“下酒菜这里没新奇鱼虾,嗯,就来八个马草率虎的酒菜吧。”店小二问道:“爷们爱吃甚么?”少年道:“唉,不说清楚定是不成。八个酒菜是花炊鹌子、炒鸭掌、鸡舌羹、鹿肚酿江瑶、鸳鸯煎牛筋、菊花兔丝、爆獐腿、姜醋金银蹄子。我只拣你们这儿做得出的来点,宝贵点儿的菜肴嘛,我们也就免了。”店小二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,等他说完,道:“这八样菜代价可不小哪,单是鸭掌和鸡舌羹,就得用几十只鸡鸭。”少年向郭靖一指道:“这位大爷做东,你道他吃不起么?”
郭靖见他不幸,知他饿得急了,忙抢上去拦住,道:“别动粗,馒头钱我给!”捡起馒头,递给少年。那少年接过馒头,道:“这馒头做得不好。不幸东西,给你吃罢!”丢给门口一只癞皮小狗。小狗扑上去大嚼起来。
门路愈来愈窄,转过一个山头,突见前面白濛濛一团,恰是四个男装白衣女子骑在骆驼上,拦于当路。郭靖心中突的一跳,远远将马勒住,大声叫道:“光驾哪,借光借光。”四个女子哈哈大笑。一人笑道:“小伙子,怕甚么?过来哟,又不会吃了你的。”郭靖脸上一阵发热,不知如何是好,是跟她们善言相商呢,还是冲畴昔动武?
郭靖之母是浙江临安人,江南六怪都是嘉兴附近人氏,他从小听惯了江南口音,听那少年说的恰是本身乡音,很感高兴。那少年走到桌边坐下,郭靖叮咛店小二再拿饭菜。店小二见了少年这副肮脏穷样,老迈不乐意,叫了半天,才懒洋洋的拿了碗碟过来。
店小二见郭靖身上一件黑貂甚是贵重,心想就算你会不出钞,把这件黑貂皮剥下来抵数也尽够了,当下承诺了,再问:“够用了么?”
一个店伙叹道:“可惜,可惜,上白的肉馒头喂狗。”郭靖也是一楞,只道那少年腹中饥饿,这才抢了店家的馒头,那知他却丢给狗子吃了。郭靖回座又吃。那少年跟了出去,侧着头瞧他。郭靖给他瞧得有些不美意义,号召道:“你也来吃,好吗?”那少年笑道:“好,我一小我闷得无聊,正想找伴儿。”说的是一口江南口音。
郭靖低头看时,见帽里暗器是两只银梭,梭头锋利,穿破了皮帽的衬布,梭身两旁极其锋锐,打中人必将丧命。贰心中有气:“大师无冤无仇,你们不过看中我一匹马,就要伤人道命!”把银梭支出衣囊,恐怕别的四个白衣女子在前劝止,纵马奔驰,不到一个时候,已奔出七八十里,幸喜始终没见别的四女,多数是埋伏道旁,却给他快马奔驰,疾窜而过,不及劝止。他歇息半晌,上马又行,天气未黑,已到了张家口,算来离那些白衣女子已有三日路程,她们再也追不上了。
那少年高谈阔论,说的都是南边的风景情面,郭靖听他辞吐隽雅,见地赅博,不由大为倾倒。他二师父是个饱学墨客,但郭靖尽力学武,只闲时才跟朱聪学些粗浅笔墨,而闲时委实未几,这时听来,这少年的学问似不在二师父之下,不由悄悄称奇,心想:“我只道他是个落魄贫儿,那知学问竟这般高。中土人物,公然跟塞外大不不异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