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药师嘲笑一声,说道:“七兄,你要上桃花岛来逞威,还得再学几年工夫。”

黄蓉自幼听惯了父亲吹奏这“碧海潮生曲”,又曾得他详细讲授,尽知曲中诸般窜改,父女俩心神如一,自是不受风险,但知父亲的箫声具有极大魔力,担忧郭靖抵挡不住。这套曲子摹拟大海浩淼,万里无波,远处潮流缓缓推近,渐近渐快,厥后洪涛澎湃,白浪连山,而潮流中鱼跃鲸浮,海面上风啸鸥飞,再加下水妖海怪,群魔弄潮,忽而冰山飘至,忽而热海如沸,极尽变幻之能事,潮流中男精女怪飘浮戏水,搂抱交欢,即所谓“鱼龙分布”、“鱼游春水”,水性柔靡,更胜陆地。而潮退后程度如镜,海底却又是暗潮湍急,于无声处隐伏凶恶,更令聆曲者不知不觉而入伏,尤其防不堪防。

郭靖心中一震:“莫非周大哥教我背诵的,竟就是这部书么?如何黄岛主手里也有一部,又说是他夫人亲挑半子?”黄药师见他呆呆入迷,只道他早已瞧得头昏脑胀,也不睬他,仍缓缓的一页页揭过。

又吹得半晌,箫声愈来愈细,几刺耳闻。郭靖停竹聆听。那知这恰是黄药师的短长处,箫声愈轻,诱力愈大。郭靖凝神聆听,心中的韵律节拍垂垂与箫声相合。若换作旁人,此时已陷绝境,再也没法脱身,但郭靖练过双手互搏之术,心有二用,惊悉凶恶,当下硬生生分开心神,左手除下左脚上鞋子,在空竹上“秃、秃、秃”的敲将起来。

郭靖上前一揖,说道:“黄岛主,弟子笨拙得紧,对乐律一窍不通,这一场弟子认输就是。”洪七公道:“别忙,别忙,归恰是输,试一试又怎地?还怕人家笑话么?”郭靖听师父如此说,见欧阳克已折了一根竹枝在手,只得也折了一根。

黄药师隔了半晌,算来两人该读完了,便揭过一页。郭靖见第二页中有一句是“弱之胜强,柔之胜刚,天下莫不知,莫能行”,是周伯通教过的,又有一句是“天下之至柔,驰骋天下之至坚”,阿谁“骋”字不识得,但将周伯通所教背熟了的句子凑上去,跟上面识得的“天下之至坚”五字也都合适。

那知郭靖不懂这话中含义,只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却说不下去了,双眼望着黄蓉乞助。黄蓉芳心暗喜,右手大拇指不住曲折,表示要他叩首。郭靖晓得这是叩首,当下爬翻在地,向黄药师磕了四个头,口中却不说话。黄药师笑道:“你向我叩首干么啊?”郭靖道:“蓉儿叫我磕的。”

黄药师笑道:“七兄、锋兄在此,小弟贻笑方家了。”玉箫就唇,幽幽咽咽的吹了起来。此次吹奏不含涓滴内力,便与凡人吹箫无异。

欧阳克只听了半晌,不由自主的举起手中竹枝婆娑起舞。欧阳锋叹了口气,抢畴昔扣住他腕上脉门,取出丝巾塞住了他的双耳,待贰心神宁定,方始罢休。

郭靖目睹两人说僵了要脱手,心知桃花岛上的安插通俗非常,别要让师父也沦陷在岛上,忙抢上一步,说道:“黄岛主、师父,弟子与欧阳大哥比试一下背书就是。弟子资质鲁钝,多数要输,那也无可何如。”心想:“让师父脱身而去,我和蓉儿一起跳入大海,游到筋疲力尽,一起死在海中便是。”洪七公道:“好哇!你爱丢丑,尽管现眼就是,请啊,请啊!”他想必输之事,何必去比?他本来成心和黄药师闹僵,混乱中师徒三人夺路便走,到海边抢了船只离岛再说,岂知这傻徒儿全不会随机应变,可当真无可何如了。

黄药师命欧阳克和郭靖两人并肩坐在石上,本身拿着那本册子,放在两人面前。那本册子是白纸所订成,边角尽已摺皱,显是久历风霜之物,面上白纸已成黄色,留有很多手指印,以及斑斑点点的水迹,也不知是泪痕还是茶渍,另有几个指印仿佛沾了鲜血而留,虽已化成紫黑,兀自令民气惊。欧阳克见册子面上用篆文书着“九阴真经下卷”六字,顿时大喜,心想:“这九阴真经是天下武功的绝学,岳父大人故意眷顾,让我得阅奇书。”郭靖见了这六个篆字,却一字不识,心道:“他用心难堪,这弯曲折曲的蝌蚪字我那边识得?归正认输就是了。”

黄药师吃了一惊,心想:“这小子身怀异术,倒不成小觑了。”脚下踏着八卦方位,边行边吹。郭靖双手分打节拍,记记都与箫声的韵律格格不入,他这一双手分打,就如两人合力与黄药师相拒普通,空空空,秃秃秃,空空空,秃秃秃,力道顿时强了一倍。洪七公和欧阳锋悄悄凝神守一,以他二人内力,专守不攻,对这箫声自是对付裕如,却也不敢有涓滴怠忽,若显出行功相抗之态,不免让对方及黄药师小觑了。

黄药师从怀中取出一本封面敝旧的白纸册子,说道:“我和山荆就只生了这一个女儿。山荆不幸在生她的时候归天。今承蒙锋兄、七兄两位瞧得起,同来求亲,山荆倘若活着,也必非常欢乐……”黄蓉听父亲说到这里,眼圈早已红了。黄药师接着道:“这本册子是山荆当年所手书,乃她心血之所寄,比来失而复得,算得是我黄门要物,我甚为正视。现下请两位贤侄同时浏览一遍,然后背诵出来,谁背得又多又不错,我就把女儿许配于他。”他顿了一顿,见洪七公在旁微微嘲笑,又道:“照说,郭贤侄已多胜了一场,但这书与兄弟平生大有干系,山荆又是以书而死,现下我默祝她在天之灵亲身遴选半子,庇佑那一名贤侄得胜。”

郭靖呼了一口长气,站起家来几个踉跄,几乎又再坐倒,凝气调息后,晓得黄药师成心容让,上前称谢,躬身说道:“多谢黄岛主眷顾,长辈深感大德。”

黄药师又吹了一阵,郭靖忽地举起手来,将竹枝打了下去,空的一响,适值打在两拍之间。欧阳克顿时哈的一声笑了出来,心想这浑小子一动便错。郭靖跟着再打了一记,仍打在两拍之间,他连击四下,记记都打错了。

黄药师微微点头,心想:“郭靖这小子笨头笨脑,这场得胜,显是幸运碰上。”说道:“这一场是郭贤侄胜了。锋兄也别烦恼,但教令侄胸有真才实学,安知第二三场不能取胜。”欧阳锋道:“那么就请药兄出第二道题目。”黄药师道:“我们第二三场是文考……”黄蓉撅嘴道:“爹,你明显是偏疼。刚才说好是只考技艺,如何又文考了?靖哥哥,你干脆别比了。”黄药师道:“你晓得甚么?武功练到了上乘境地,莫非还一味蛮打么?凭我们这些人,岂能如世俗武人普通,还玩甚么打擂台招亲这等大煞风景之事……”黄蓉听到这句话,向郭靖望了一眼,郭靖的目光也正向她瞧来,两民气中,同时想到了穆念慈与杨康在中都的“比武招亲”,只听黄药师续道:“……我这第二道题目,是要请两位贤侄品题品题老朽吹奏的一首乐曲。”

洪七公再也忍耐不住,喝道:“黄老邪,谁听你大话连篇?你明知我徒儿傻气,不通诗书,却来考他背书,还把死了的婆娘搬出来吓人,好不识害臊!”大袖一拂,回身便走。

却见她伸伸舌头,向本身做个鬼脸,俄然说道:“欧阳间兄,你把我穆姊姊捉了去,放在那祠堂的棺材里,活生生的闷死了她。她昨晚托梦给我,披头披发,满脸是血,说要找你索命。”欧阳克早已把这件事忘了,忽听她提起,微微一惊,失声道:“啊哟,我忘了放她出来!”心想:“闷死了这小妞儿,倒是可惜。”但见黄蓉笑吟吟地,便知她说的是谎话,问道:“你安知她在棺材里?是你救了她么?”

黄药师揭开首页,纸页破坏皱烂,但已为人用新纸黏补,册内笔墨倒是用楷书抄录,笔迹清秀,果是女子手笔。郭靖只望了一行,心中便怦的一跳,只见第一行写道:“天之道,损不足而补不敷,是故虚胜实,不敷胜不足。”恰是周伯通教他背诵的句子,再看下去,句句都是心中熟极而流的。

黄药师俄然想起:“这小子年纪幼小,武功却练得如此之纯,莫非他是装傻乔呆,实在却绝顶聪明?若真如此,我把女儿许给了他,又有何妨?”微微一笑,说道:“你很好呀,你还叫我黄岛主么?”这话明显是说三场比试,你已胜了两场,已可改称“岳父大人”了。

欧阳锋料知黄蓉成心要分侄儿心神,好教他记不住书上笔墨,说道:“克儿,别理旁的事,留意记书。”欧阳克一凛,道:“是。”忙转过甚来眼望册页。郭靖见册中所书,每句都是周伯通曾经教本身背过的,不必再读,也都记得。

洪七公留步回身,双眉上扬,道:“如何?讲打么?你要扣住我?”黄药师道:“你不通奇门五行之术,若不得我允可,休想出得岛去。”洪七公怒道:“我一把火烧光你的臭花臭树。”黄药师嘲笑道:“你有本领就烧着瞧瞧。”

黄药师向女儿道:“你给我乖乖的坐着,可别弄鬼。”

黄蓉摇了点头,心道:“我这傻哥哥本就不懂乐律,爹爹不该硬要考他。”心中怨怼,待要想个甚么法儿搅乱局面,叫这场比试比不胜利,就算和局了事,转头望父亲时,却见他脸有惊奇之色。

欧阳克大喜,心想这傻小子懂甚么管弦丝竹,那自是我得胜无疑。欧阳锋却猜想黄药师要以箫声考较二人内力,刚才松树过招,他已知郭靖内力浑厚,侄儿一定胜得过他,又怕侄儿受伤之余,再为黄药师的箫声所伤,说道:“小辈们定力甚浅,只怕不能聆听药兄的雅奏。是否可请药兄……”黄药师不待他说完,便接口道:“我奏的曲子平常得紧,不是考较内力,锋兄放心。”向欧阳克和郭靖道:“两位贤侄各折一根竹枝,敲击我箫声的节拍,瞧谁打得好,谁就胜这第二场。”

黄蓉好不焦心,将右手手指在左手腕上一拍一拍的轻扣,盼郭靖依样葫芦的跟着击打,那知他昂首望天,呆呆入迷,并没瞧见她手势。

郭靖盘膝坐在地下,一面运起全真派内功,摒虑宁神,抵抗箫声的勾引,一面以竹枝相击,扰乱箫声。黄药师、洪七公、欧阳锋三人以乐律较艺之时,各自有攻有守,本身固须抱元守一,埋头凝志,尚不竭寻瑕抵隙,进犯旁民气神。郭靖功力远逊三人,但守不攻,只一味周到防护,虽无反击之能,但黄药师连变数调,却也不能将他降服。

只听得郭靖又连击数下,箫声忽地微有窒滞,但随即回归本来的曲调。郭靖竹枝连打,记记都打在节拍前后,时而快,时而慢,或抢先,或堕后,箫声数次几近都给他打得荒腔乱板。这一来,不但黄药师留上了神,洪七公与欧阳锋也都甚为讶异。

黄蓉不语,猜想这一场郭靖必输,父亲说过是让本身过世了的母亲挑半子,那么之前两场比试郭靖虽胜,却也不算了。就算三场通计,此中第二场郭靖明显赢了,却硬算是平局,余下两场互有胜负,那么父亲又会再出一道题目,总之是要欧阳克胜了为止,悄悄策画和郭靖一同逃出桃花岛之策。

欧阳锋目睹侄儿已经输了,知贰心存偏袒,忙道:“对,对,再比一场。”

黄药师见他左半边身子凛有寒意,右半边身子却腾腾冒汗,不由悄悄称奇,曲调便转,恰如隆冬方逝,隆冬立至。郭靖刚待用心抵挡,手中节拍却已跟上了箫声。黄药师心想:“此人若要勉强抵挡,还可支撑得少时,只是忽冷忽热,今后不免害一场大病。”一音袅袅,散入林间,忽地曲终音歇。

洪七公含怒不语,心道:“女儿是你生的,你爱许给那风骚荡子,别人也管不着。老叫化故意跟你打一架,只双拳难敌四手,待我去邀段皇爷助拳,再来打个明白。”

欧阳克开初几行尚记得住,到厥后见经文通俗,颇多道家术语,本身没学过这一门内功,没一句可解,再看到厥后,经文越来越难,要记得一句半句也是不易,不由废然暗叹,心想:“甚么‘五指发劲,无坚不破,摧敌领袖,如穿腐土’,那是甚么玩意儿?九阴真经莫非如许怪诞?”转念又想:“不管如何,我总能比这傻小子记很多些。这一场测验,我却胜定了。”言念及此,顿时心花怒放,忍不住向黄蓉瞧去。

郭靖刚才听了三人以箫声、筝声、啸声相斗,悟到了在噪音中攻合拒战的法门,他涓滴不懂乐律节拍,听到黄药师的箫声,只道考较的是如何与箫声相抗,便以击打竹枝扰乱他曲调。他以竹枝打在枯竹之上,收回“空、空”之声,饶是黄药师的定力已炉火纯青,竟也稀有次几乎儿把箫声去跟从这阵极刺耳、极喧闹的节拍。黄药师精力一振,心想你这小子竟然另有这一手,曲调突转,缓缓的变得柔靡万端。

黄药师暗叹:“傻小子毕竟是傻小子。”伸手拉开了欧阳克耳上蒙着的丝巾,说道:“论内功是郭贤侄强些,但我刚才考的是乐律,那倒是欧阳贤侄高超很多了……如许罢,这一场两人算是平局。我再出一道题目,让两位贤侄一决胜负。”

欧阳克辨音审律,按宫引商,一拍一击,打得涓滴无误。郭靖茫无眉目,只是把竹枝举在空中,始终不敢下击,黄药师吹了一盏茶时分,他竟未打一记节拍。欧阳叔侄甚是对劲,均想这一场是赢定了,第三场既然也是文考,自必十拿九稳。

那箫声忽高忽低,愈变愈奇。郭靖再支撑了一阵,忽听得箫声中飞出阵阵寒意,顷刻间便似玄冰裹身,不由簌簌颤栗。洞箫本以温和宛转见长,这时的调子却极具峻峭肃杀之致。郭靖渐感寒气侵骨,晓得不妙,忙用心机念那炎日临空、盛暑锻铁、手执巨炭、身入洪炉各种苦热的情状,公然寒气大减。

黄蓉见他左手兀自提着一只鞋子,不由好笑,叫道:“靖哥哥,你穿上了鞋子。”郭靖道:“是!”这才穿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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