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正与父亲负气,不肯出去叫他,要等他走了再出去,只听父亲说道:“我向你许过心愿,要找了九阴真经来烧了给你,好让你在天之灵晓得,当年你苦思不得的经文到底是写着些甚么。一十五年来始终没法可施,直到本日,才完了这番心愿。”
洪七公心道:“我们在海里斗斗法也好。”走回舱内,见郭靖郁郁不乐,呆坐入迷。洪七公道:“徒儿,我传你一个叫化子乞食的法门:仆人家不给,你在门口缠他三日三夜,瞧他给是不给?”周伯通笑道:“仆人家如养有恶狗,你不走,他叫恶狗咬你,那如何办?”洪七公笑道:“这般为富不仁的人家,你早晨去大大偷他一笔,那也不伤阴骘。”周伯通向郭靖道:“兄弟,晓得你师父的话么?他叫你跟岳父死缠到底,他如不把女儿给你,反要打人,你到早晨就去偷她出来。只不过你所要偷的,倒是一件生脚的活宝,你只须叫道:‘宝贝儿,来!’她本身就跟着你来了,轻易偷得很。”
洪七公跌足道:“唉,老顽童,这打趣也开得的?我跟药兄说去。”拔足奔向林边,却见林内门路纵横,不知黄药师去了何方。众哑仆见仆人一走,早已尽数随去。
黄蓉心想:“爹爹说得出做获得,靖哥哥再来桃花岛,定会给他打死。我如偷出岛去寻他,留着爹孤另另一人,岂不孤单难过?”左思右想,柔肠百结。数月之前,黄药师骂了她一场,她想也不想的就逃出岛去,厥后再与父亲见面,见他鬓边白发骤增,数月之间如同老了十年,心下甚是难过,发誓今后再不令老父悲伤,现在却又赶上了这等难堪之事。
周伯通怒道:“谁要你奉迎?我就是要尝尝黄老邪的船有甚么古怪。你跟在前面,变成了无惊无险,那另有甚么好玩?你跟我拆台,老顽童再淋你一头臭尿!”
黄药师快步抢在两人前面,伸开双手拦住,说道:“黄某不敢相欺,坐这艘船实在凶多吉少。两位实不必干冒奇险。只是此中启事,不便明言。”
黄蓉给父亲拉进屋内,临别时要和郭靖说一句话,也不得其便,愤怒悲伤,回到本身房中,关上了门,放声大哭。黄药师大怒之下将郭靖赶走,这时知他已堕入死地,心中对女儿颇感抱歉,想去安抚她几句,但连敲了几次门,黄蓉不睬不睬,尽不开门,到了晚餐时分,也不出来用饭。黄药师命仆人将饭送去,让她连菜带碗摔在地下,还将哑仆踢了几个筋斗。
圹室中壁间案头尽是古物珍玩、名画法书,没一件不是代价连城的佳构。黄药师当年纵横湖海,非论皇宫内院、巨宦富室,还是悍贼盗窟当中,只要有甚么奇珍奇宝,他若非明抢硬索,便暗偷潜盗,必当取到手中方罢。他武功既强,眼力又高,网罗的奇珍奇宝不计其数,这时都供在亡妻的圹室当中。黄蓉见那些明珠美玉、翡翠玛瑙之属在灯光下收回淡淡光芒,心想:“这些珍宝虽无知觉,却历千百年而不朽。本日我在这里看着它们,将来我身子化为灰尘,珍珠宝玉仍好好的留在人间。世上之物,是不是愈有灵性,愈不悠长?只因我妈绝顶聪明,这才只能活到二十岁?”
洪七公道:“来,我们瞧瞧船上到底有甚么古怪。”三人从船首巡到船尾,又从船面一起看到舱底,到处细心查察,这船前后高低油漆得晶光灿亮,舱中食水白米、酒肉蔬菜,储备俱足,并没一件惹眼异物。周伯通恨恨的道:“黄老邪哄人!说有古怪,却没古怪,好没兴头。”
洪七公伸手扶起周伯通,道:“我陪你坐新船。黄老邪古怪最多,咱哥儿俩可不上他的当。”周伯通大喜,说道:“老叫化,你人很好,咱俩拜个把子。”洪七公尚未答复,郭靖抢着道:“周大哥,你我已拜了把子,你怎能跟我师父结拜?”周伯通笑道:“那有甚么干系?你岳父如肯给我坐新船,我内心一乐,也跟他拜个把子。”黄蓉笑道:“那么我呢?”周伯通眼睛一瞪,道:“我不上女娃子的当。仙颜女人,多见一次便多不利三分。”勾住洪七公的手臂,往那艘新船走去。
洪七公跃下桅杆,向船夫打个手势,命他驾船方向西北,过了一会,再向船尾望去,见欧阳锋的船也转了方向,仍跟在后。洪七公心下嘀咕:“他跟来干么?莫非当真还安着美意?老毒物发善心,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。”他怕周伯通晓得了乱发脾气,也反面他说知,叮咛转舵东驶。船上各帆齐侧,只吃到一半风,驶得慢了。不到半盏茶时分,欧阳锋的船也向东跟来。
黄蓉待要和郭靖说几句话,只叫得一声:“靖哥哥……”已给父亲牵着纵出数丈外,瞬息间没入了林中。
郭靖望着黄蓉的来路,呆呆入迷。周伯通笑道:“兄弟,我们上船去。瞧他一艘死船,能把我们三个活人怎生何如了?”左手牵着洪七公,右手牵着郭靖,奔上新船。只见船中已有七八名船夫侍仆站着服侍,都默不出声。周伯通笑道:“那一日黄老邪邪气发作,把他宝贝女儿的舌头也割掉了,我才佩服他真有本领。”郭靖听了,不由得打个寒噤,周伯通哈哈笑道:“你怕了么?”向船夫做个手势。众船夫拔锚扬帆,乘着南风驶出海去。
郭靖脸上一红,道:“不是这个。我想烦劳大哥去太湖边上宜兴的归云庄走一遭。”周伯通道:“那干甚么?”郭靖道:“归云庄的陆庄主陆乘风是位豪杰,他原是我岳父的弟子,受了黑风双煞之累,双腿给我岳父打折了,不得复原。我见大哥的腿伤却好得实足,是以想请大哥传授他一点门道。”周伯通道:“这个轻易。黄老邪倘再打断我两腿,我仍有本领复原。你如不信,无妨打断了我两条腿尝尝。”说着坐在椅上,伸出腿来,一副“无妨打而断之”的模样。郭靖笑道:“那也不消试了,大哥自有这个本领。”
傍花拂叶,来到母亲墓前。佳木笼葱,异卉烂漫,那墓前四时鲜花常开,每本都是黄药师精选的天下名种,溶溶月色之下,各自分香吐艳。黄蓉将墓碑摆布鞭策数下,然后用力扳动,墓碑缓缓移开,暴露一条石砌的隧道,她走入隧道,转了三个弯,又开了机括,翻开一道石门,进入墓中圹室,亮火摺把母亲灵前的琉璃灯点着了。
周伯通向来不睬会事情轻重缓急,越见旁人慎重其事,越爱大开打趣,不等郭靖说完,抢着便道:“你如何不知。你说当日骗得梅超风将真经下卷借了给你,你誊写下来,记在内心。我教你的只真经上卷,下卷可没教你。你如不是从梅超风那边骗来,又怎会晓得?你说黑风双煞的武功恶毒残暴,你不肯学。我跟你说,梅超风练真经练错了,因为黄药师不懂,教错了门徒。我教你的,才是真经的正路工夫。”郭靖大惊,颤声道:“大哥,你……你几时说过?”周伯通霎霎眼睛,正色道:“我当然说过。你听了高兴得很。”
黄药师恐怕本身狂怒之下,立时脱手毙了郭靖,未免有失成分,拱手向周伯通、洪七公、欧阳锋道:“请了!”牵着黄蓉的手,回身便走。
洪七公没人带路,只得废但是返,俄然想起欧阳克有桃花岛的详图,忙道:“欧阳贤侄,桃花岛的图谱请借我一观。”欧阳克点头道:“未得黄伯父允可,小侄不敢借予旁人,洪伯父莫怪。”洪七公哼了一声,暗骂本身:“我真老胡涂了,如何向这小子借图?他巴不得黄老邪愤恨我这傻徒儿。”
这些哑仆本来都是胡作非为的奸恶之徒,黄药师查访确切,一一擒至岛上,割哑刺聋,以供役使,他曾言道:“黄某并非君子君子,江湖上号称‘东邪’,天然也不屑与君子正报酬伍。部下仆人,越险恶越称我情意。”那哑仆虽早就死不足辜,但俄然无缘无端为他挥掌打入海心,世人都不由暗叹:“黄老邪当真邪得能够,没出处的迁怒于这哑仆。”郭靖更惊惧莫名,屈膝跪倒。
她伏在床上哭了一场,心想:“倘若妈妈活着,必能给我做主,那会让我如现在苦?”想到了母亲,便起家出房,走到厅上。桃花岛上流派有如虚设,若无风雨,大门日夜敞开。黄蓉走出门外,繁星在天,花香沉沉,心想:“靖哥哥这时早已在数十里以外了。不知何日再得重见。”叹了口气,举袖抹抹眼泪,走入花树深处。
正说到此处,俄然豁喇一声,舱门开处,一名船夫闯了出去,脸如土色,惊骇非常,指手划脚,就是说不出话。三人晓得必有变故,跃起家来,奔出船舱。
望着母亲的画像怔怔的出了一会神,吹熄灯火,走到毡帷后母亲的玉棺之旁,抚摩了一阵,坐在地下,靠着玉棺,心中自怜自伤,仿佛是倚偎在母切身上,有了些依托。这日大喜大愁,到此时已疲累不堪,过未几时,沉甜睡去。
她独处地下斗室,望着父亲手绘的亡母遗像,思潮起伏:“我向来没见过妈,我死了以后,能不能见到她呢?她是不是还像画上这么温雅斑斓?她现下却在那边?在天上,在地府,还是就在这圹室当中?我永久在这里陪着妈妈算了。”
她在睡梦当中忽觉到了中都赵王府中,正在独斗群雄,却在塞北道上与郭靖相逢相遇,刚说了几句话,忽尔见到了母亲,极目想看她容颜,总瞧不明白。俄然之间,母亲向天空飞去,本身在地下急追,母亲渐飞渐高,心中惶急,俄然父亲的声声响了起来,是在叫着母亲的名字,声音愈来愈清楚。
周伯通哈哈大笑,突觉胸口伤处剧痛,忙忍住了笑,终究还是笑出声来,说道:“黄老邪又上了我的当。我说顽话骗他,这家伙公然当了真。风趣,风趣!”洪七公惊道:“那么靖儿事前当真不知?”周伯通笑道:“他当然不知。他还说九阴奇功邪气之极,倘若先晓得了,怎肯跟着我学?兄弟,现下你已牢服膺住,忘也忘不了,是么?”说着又捧腹狂笑,既须忍痛,又要大笑,神情难堪。
黄药师哼了一声,道:“两位工夫高强,想来必能逢凶化吉,黄某倒多虑了。姓郭的小子,你也去罢。”恶狠狠的瞪视郭靖,厉声问道:“周伯通传你经文之前,是不是奉告你这是九阴真经?”郭靖点头道:“周大哥没说,我曾见梅超风练那九阴真经的武功,甚么‘九阴白骨爪’,阴狠残暴,我如晓得那是九阴真经,决计不学。”
黄蓉从梦中醒来,却听得父亲的声音还是隔着毡帷传过来。她必然神间,才知并非做梦,父亲也已来到了圹室。她幼小时,父亲常抱着她来到母亲灵前,絮絮陈述父女俩的糊口琐事,近年来虽较少来,但这时听到父亲声音,也不觉得怪。
欧阳锋笑道:“好,那么后会有期。”一拱手,迳自带了侄儿上船。
郭靖将经文背得烂熟而不知便是九阴真经,本就极难令人入信,这时听周伯通又这般说,黄药师大怒之下,那想获得这是老顽童在开打趣?只道周伯通一片童心,天真烂漫,不会给郭靖圆谎,信口透露了本相。郭靖扯谎欺瞒,用心险恶,再加周伯通说他教错了门徒,乃至黑风双煞练错工夫。陈玄风和梅超风确是练错了工夫,却不是他黄药师教的。这日连受波折,爱妻冥中授经之想既归幻灭,周伯通的武功又显得远胜于己,而考选得中的半子竟是个刁滑小人,不由得狂怒不成按捺。
林中白衣明灭,欧阳锋那三十二名白衣舞女走了出来。抢先一名女子走到欧阳锋面前,曲膝施礼道:“黄老爷叫我们跟老爷归去。”欧阳锋向她们一眼不瞧,摆摆手令他们上船,向洪七公与周伯通道:“药兄这船中只怕真有甚么奇妙构造。两位宽解,兄弟坐船紧跟在后,如有缓急,自当稍效微劳。”
郭靖听着,也不由笑了。他见周伯通在舱中走来走去,没一刻温馨,俄然想起一事,问道:“大哥,现下你要去那边?”周伯通道:“没准儿,到处去闲逛散心。在桃花岛这很多年,可闷也闷坏了。”郭靖道:“我求大哥一件事。”周伯通摇手道:“你要我回桃花岛帮你偷婆娘,我不干。”
郭靖战战兢兢的辩道:“岳父……”黄药师厉声道:“你这狡猾奸猾的小子,谁是你岳父?此后你再踏上桃花岛一步,休怪黄某无情。”反手一掌,击在一名哑仆背心,喝道:“这就是你的表率!”这哑仆舌头已遭割去,喉间收回一声降落的嘶叫,身子直飞出去。他五脏已给黄药师这掌击碎,飞堕海心,没在波澜当中,顷刻间无影无踪。众哑仆吓得心惊胆战,一齐跪下。
洪七公心中迷惑,跃上桅杆,将桅杆与帆布用力摇了几摇,亦无异状,放眼了望,但见鸥鸟翻飞,波澜接天,船上三帆吃饱了风,迳向北方驶去。他披襟当风,胸怀为之一爽,回过甚来,见欧阳锋的坐船跟在约莫二里以后。
洪七公哈哈笑道:“你已一再有言在先,老叫化就算晕船弃世,仍赞你药兄够朋友。”他虽行事说话非常风趣,内心却颇夺目,见黄药师三番两次的禁止,晓得船上必有蹊跷。周伯通对峙要坐,目睹拗他不得,奇变斗起之际,他孤掌难鸣,兼之身上有伤,只怕对付不来,洪七公为人仁义,决意陪他同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