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晚四人在地下铺些稻草,胡乱睡了。次日凌晨,黄蓉与郭靖做了早餐,四人与傻姑一齐吃了。黄蓉扭转铁碗,合上橱壁,仍将破碗等物放在橱内。傻姑视若无睹,浑不在乎,只拿着那把尖刀把玩。黄蓉取出一小锭银子给她,傻姑接了,顺手在桌上一丢。黄蓉道:“你如饿了,就拿银子去买米买肉吃。”傻姑似懂非懂的嘻嘻一笑。

当下黄蓉淘米做饭,郭靖到村西人家去买了两尾鱼,一只鸡。待得整治伏贴,天已全黑,黄蓉将饭菜搬到桌上,要讨个油灯燃烧,傻姑又是点头。

黄蓉呆了半晌,心念一动,抢畴昔拔起铁箱上的尖刀,靠近火光时,只见刀刃上刻着一个“曲”字,不由得冲口而出:“躺在地下的是我师哥,曲直师哥。”郭靖“啊”了一声,不知如何接口。黄蓉道:“陆师哥说,曲师哥还在人间,岂知早死在这儿……靖哥哥,你瞧瞧他的腿骨。”郭靖俯身一看,道:“他两根腿骨都是断的。啊,是给你爹爹打折的。”黄蓉点头道:“他叫曲灵风。我爹爹曾说,他六个弟子当中,曲师哥武功最强,也有文才,爹爹的各种本领,他学得最多……”说到这里,忽地抢出洞去,郭靖也跟了出来。黄蓉奔到傻姑身前,问道:“你姓曲,是不是?”傻姑嘻嘻一笑,却不答复。郭靖柔声道:“女人,您贵姓?”傻姑道:“贵姓?嘻嘻,贵姓!”

再拆数招,傻姑左肩又中一掌,左臂顿时软垂,不能再动,此时黄蓉若要伤她,只须平掌推出就是,但她部下包涵,叫道:“快快跪下,饶你性命。”傻姑叫道:“那么你也跪下!”俄然间唰唰两掌,恰是“碧波掌法”中起手的两招,只不过伎俩笨拙,殊无半分这路掌法中必不成缺的灵动之致;然掌势如波,方位姿式却确确实在是桃花岛的武功。黄蓉更没涓滴思疑,伸手格开来掌,叫道:“你这‘碧波掌法’从那边学来?你师父是谁?”傻姑笑道:“你打我不过了,哈哈!”

黄蓉再去察看躺在地下的那具骸骨,见背心肋骨有物隆起。她用松柴的一端去拨了几下,灰尘散开,暴露一块铁盘。黄蓉低声惊呼,抢在手中。

黄蓉又伸手到箱中掏摸,触手碰到一块硬板,晓得另有夹层。扒开珠宝,果见内壁摆布各有个圆环,双手小指勾在环内,提起上面一层,见基层尽是些铜绿斑斓的古物。她曾听父亲讲解过古物铜器的形状,认得似是龙文鼎、商彝、周盘、周敦、周举罍等物,但到底是甚么,却也辨不明白,若说珠玉珍宝代价连城,这些青铜器更是无价之宝了。黄蓉愈看愈奇,又揭起一层,见上面是一轴轴的书画卷轴。

周伯通大喜,找了两根大松柴,扑灭了伸入洞口,薰了很久,薰出洞中秽臭。黄蓉将一根松柴从洞口抛了出来,只听嗒的一声,在劈面壁上一撞,掉在地下,本来那洞并不甚深。借着松柴的火光往内瞧去,洞内既无人影,又无声气。周伯通迫不及待,抢先钻进。黄蓉随后入内,本来只是一间小室。周伯通叫了出来:“被骗,被骗,不好玩。”

傻姑神采忽变,侧过了头细细思考,仿佛记起了甚么,但过了好一阵,终究现出了茫然之色,摇了点头,拿着尖刀却不肯罢休。黄蓉道:“她仿佛见过这把刀子,只是光阴久了,却记不起了。”饭毕,奉侍了洪七公睡下,又与郭靖到室中察看。两人猜想关头必在铁箱当中,搬开伏在箱上的骸骨,一揭箱盖,应手而起,并未上锁,火光下刺眼熟花,箱中竟满是珠玉珍玩。郭靖倒还罢了,黄蓉却识得件件是贵重之极的珍宝。她抓了一把珠宝,松开手指,一件件的悄悄溜入箱中,只听得珠玉相撞,丁丁然清脆动听,叹道:“这些珠宝大有来源,爹爹倘若在此,定能说出本源出处。”她一一的说给郭靖听,这是玉带环,这是犀皮盒,那是玛瑙杯,那又是翡翠盘。郭靖善于荒凉,这般宝贝不但从所未见,听也没听过,心想:“费那么大的劲搞这些玩意儿,不知有甚么用?”

黄蓉道:“这傻姑使的明显是我桃花岛的碧波掌法,虽只会六七招,也没到家,但招术门路完整不错。这两报酬甚么死在这里?跟傻姑又有甚么干系?”郭靖道:“我们再问那女人去。”他本身常给人叫“傻孩子”,是以不肯叫那女人作“傻姑”。

村中尽是断垣残壁,甚为破败,只见村东头挑出一个破酒帘,似是旅店模样。三人来到店前,见檐下摆着两张板桌,桌上罩着厚厚一层灰尘。周伯通大声“喂”了几下,内堂走出个二十来岁的女人来,蓬头乱服,发上插着一枝荆钗,睁着一对大眼呆望三人。

黄蓉皱眉道:“这丫头不知是真傻假傻,我们进洞去瞧瞧,周大哥,你守着师父和这丫头,靖哥哥和我出来……”周伯通双手乱摇,叫道:“不,我和你一起去。”黄蓉道:“我偏不要你同去。”周伯通恳求道:“好女人,今后我听你话就是。”黄蓉微微一笑,点了点头。

周伯通见这室既小又脏,两堆死人骸骨又无别致风趣之处,见黄蓉仔细心细的察看骸骨,耐着性子等了一会,只怕她活力,却不敢说要走,再过一阵,实在不耐烦了,摸索着问道:“蓉儿好女人,我出去了,成不成?”黄蓉道:“好罢,你去替靖哥哥出去。”周伯通大喜,纵身而出,对郭靖道:“快出来,内里挺好玩的。”恐怕黄蓉又叫他去相陪,须得找个“替死鬼”。郭靖便钻进室去。

黄蓉左手上扬,右手横划,左肘佯撞,右肩斜引,连使四下虚招,第五招双手弯拿,这一下还是虚招,脚下一钩倒是实了。傻姑站立不稳,扑地跌倒,大呼:“你使奸,这不算,我们再打过。”叫着就要爬起。黄蓉那容她起家,扑上去按住,撕下她身上衣衿,将她反手绑住,问道:“我的工夫岂不是强过你的?”傻姑只反来覆去的叫唤:“你使奸,我不来。你使奸,我不来。”

黄蓉噗哧一笑,心道:“金饭碗、银饭碗、玉饭碗全都见过,却没传闻过饭碗有效铁铸的。”用力一提,那铁碗竟纹丝不动,黄蓉大奇,心想这碗就算钉在架板之上,我这一提之力,架板也得裂了,转念一想:“莫非架板也是铁铸的?”伸中指往板上弹去,只听得铮的一声,公然是块铁板。她猎奇心起,再用力上提,铁碗仍然不动。她向左扭转,铁碗全无动静,向右扭转时,却觉有些松动,当动手上加劲,碗顺手转,忽听得喀喇喇一声响,橱壁向两旁分开,暴露黑黝黝的一个洞来。洞中一股臭气冲出,中人欲呕。黄蓉“啊”了一声,忙不迭的向旁跃开。郭靖与周伯通闻声走近,齐向橱内旁观。黄蓉心念一动:“这莫非是家黑店?那傻姑只怕是装痴乔呆。”将手中扑灭了的松柴交给郭靖,纵向傻姑身边,伸手去拿她手腕。傻姑挥手格开黄蓉擒拿,回掌拍向她肩膀。黄蓉虽猜她不怀美意,但觉她这掌来势竟似是本门伎俩,不由得微微一惊,左手勾打,右手盘拿,连发两招。她练了“易筋锻骨章”后,功力大进,脱手劲急,只听啪的一响,傻姑大声叫痛,右臂已给打中,但她手上涓滴不缓,接连拍出两掌。

黄蓉道:“我瞧那丫头当真是傻的,问也徒然。在这里细细的查察一番,或许会有点端倪。”举起松柴又去看那两堆骸骨,见铁箱脚边有物闪闪发光,拾起一看,倒是块黄金牌子,牌子正中镶着一块拇指大的玛瑙,翻过金牌,见牌上刻着一行字:“钦赐武功大夫忠州防备使带御东西石彦明”。黄蓉道:“这牌子倘如果这死鬼的,他官职倒不小啊。”郭靖道:“一个大官死在这里,可真奇了。”

只拆得数招,黄蓉悄悄惊奇,这傻姑所使的公然便是桃花岛武学的入门工夫“碧波掌法”。这路掌法固然浅近,却已含桃花岛武学的根基事理,本门家数一见即知。当动手上并不用力,要诱她尽量发挥,以便瞧明她武功门派。但傻姑来来去去的就只会得六七招,比之郭靖当日对于梁子翁时只要一招“亢龙有悔”,仿佛略见面子,但她这六七招的能力,却大大不如郭靖那一招了,连掌法中最简易的窜改也全然不知。

黄蓉要酒要饭,那女人不住点头。周伯通气道:“你这里酒也没有,饭也没有,开甚么店子?”那女人点头道:“我不晓得。”周伯通道:“唉,你真是个傻女人。”那女人咧嘴欢笑,说道:“是啊,我叫傻姑。”三人一听可都乐了。

两人待要再问,周伯通叫了起来:“饿死啦,饿死啦。”黄蓉答道:“是,我们先用饭。”解开傻姑的捆缚,邀她一起用饭,傻姑也不谦让,笑了笑,捧起碗就吃。黄蓉将密室中的事对洪七公说了。洪七公也觉奇特,道:“看来那姓石的大官打死了你曲师哥,岂知你曲师哥尚未断气,扔刀子戳死了他。”黄蓉道:“景象多数如此。”拿了尖刀与铁八卦给傻姑瞧,问道:“这是谁的?”

每当黄蓉深思之时,郭靖向来不敢打搅她思路,却听周伯通在内里叫道:“喂,你们快出来,到天子老儿家去吃鸳鸯五珍脍去也!”郭靖问道:“今晚就去?”只听洪七公道:“早去一日好一日,去得晚了,只怕我熬不上啦。”黄蓉道:“师父,您别听老顽童胡说八道。今晚说甚么也不能去了,我们明儿一早进城。老顽童再瞎出歪主张,明儿不准他进皇宫。”周伯通道:“哼,又是我不好。”负气不言语了。

黄蓉走到内堂与厨房瞧时,但见到处是灰尘蛛网,镬中有些冷饭,床上一张破席,不由心生苦楚之感,回出来问道:“你家里就只你一人?”傻姑浅笑点头。黄蓉又问:“你妈呢?”傻姑道:“死啦!”伸手抹抹眼睛,装做抽泣模样。黄蓉再问:“你爹呢?”傻姑点头不知。只见她脸上手上都是污垢,长长的指甲中塞满了黑泥,也不知有几个月没洗脸洗手了,黄蓉心道:“就算她做了饭,也不能吃。”问道:“有米没有?”傻姑浅笑点头,捧出一只米缸来,倒有半缸糙米。

黄蓉举起松柴,让郭靖瞧清楚了两具骸骨,问道:“你瞧这两人是怎存亡的?”郭靖指着伏在铁箱上的骸骨道:“此人仿佛是要去开启铁箱,却有人从背后偷袭,一刀刺死他。地下此人胸口两排肋骨齐齐折断,看来是给人用掌力震死的。”黄蓉道:“我也这么想。但是有几件事好生费解。”郭靖道:“甚么?”

郭靖见了她手中之物,也是“啊”了一声。黄蓉道:“你识得么?”郭靖道:“是啊,这是归云庄上陆庄主的铁八卦。”黄蓉道:“这是铁八卦,可一定是陆师哥的。”郭靖道:“对!当然不是。这两人衣服肌肉烂得干清干净,少说也有十年啦。”

郭靖帮着取碗。黄蓉道:“你去洗洗,再折几根树枝作筷。”郭靖应了,拿了几只碗走开。黄蓉伸手去拿最后一只碗,忽觉非常,那碗凉冰冰的似与平常瓷碗分歧,朝上一提,这只碗竟似钉在板架上普通,拿之不动。黄蓉微感惊奇,只怕把碗捏破,不敢用劲,又拿了一次,仍提不起来,心道:“莫非年深日久,污垢将碗底结住了?”凝目细瞧,碗上生着厚厚一层焦锈,这碗竟是铁铸的。

这荒村野店中竟然有黑店构造,而这浑身污垢的贫女竟能与黄蓉连拆得十来招,大家都大感惊奇。周伯通爱好别致好玩之事,见黄蓉掌风凌厉,傻姑连声:“哎唷!”抵挡不住,叫道:“喂,蓉儿,别伤她性命,让我来跟她比武。”他听洪七公、郭靖叫她“蓉儿”,一起上早就“蓉儿、蓉儿”的照叫不误,也不消耗事客气,叫甚么“黄女人、黄蜜斯”了。郭靖却怕傻姑另有翅膀伏在暗中暴起伤人,紧紧站在洪七公身边,不敢分开。

她要郭靖相帮,展开一轴看时,吃了一惊,本来是吴道子画的一幅“送子天王图”,另一轴是韩干画的“牧马图”,又一轴是南唐李后主绘的“林泉渡水人物”。只见箱内长是非短共有二十余轴,展将开来,无一不是大名家大手笔,有几轴是徽宗的书法和丹青,另有几轴是时人的书画,也尽是佳构,此中画院待诏梁楷的两幅泼墨减笔人物,神态活泼,几近便有几分像是周伯通。黄蓉看了一半卷轴,便不再看,将各物放回箱内,盖上箱盖,坐在箱上抱膝深思,心想:“爹爹积储平生,所得古物书画虽多,珍品恐怕还不及此箱中之物,曲师哥如何有如此本领,获得这很多异宝珍品?又如何放在这里?”此中启事说甚么也想不通。

黄蓉拿了一枝松柴,在灶膛扑灭了,到橱里找寻碗筷。翻开橱门,只觉尘气冲鼻,举松柴照时,见橱板上搁着七八只褴褛青花碗,碗中碗旁死了十多只灶鸡虫儿。

郭靖见黄蓉已将傻姑制伏,出门窜上屋顶,四下了望,并没人影,又下来绕着屋子走了一圈,见这野店是座单门独户的房屋,数丈外才另有房舍,店周并无藏人之处,这才放心。回进店来,见黄蓉将短剑指在傻姑两眼之间,恐吓她道:“谁教你武功的?快说,你不说,我杀了你。”说着将短剑虚刺了两下。火光下只见傻姑咧嘴嘻笑,瞧她神情,却非勇怒狂悍,只痴聪慧呆的不知伤害,还道黄蓉与她闹着玩。黄蓉又问一遍,傻姑笑道:“你杀了我,我也杀了你。”

黄蓉俄然“啊”的一声,见地下整整齐齐的摆着一副死人骸骨,仰天躺着,衣裤都已腐朽。东边室角里又有一副骸骨,倒是伏在一只大铁箱上,一柄长长的尖刀穿过骸骨的肋骨之间,插在铁箱盖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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