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墨客道:“我皇爱民如子,刻薄仁慈,大理国臣民至今无不奖饰。我皇别说平生绝无残害无辜,就算别人犯了重罪,我皇也常常法外施恩。娘娘莫非不知?”锳姑脸上一红,厉声道:“你敢出言挺撞我么?”那墨客道:“微臣不敢。”锳姑道:“你口中称臣,心中岂有君臣之份?我要见段智兴去,你们让是不让?”
那“段智兴”恰是一灯大师俗家的姓名,渔樵耕读四民气中虽知,但向来不敢出之于口,耳听得锳姑直斥其名,都不由凛然。那农夫在朝时充当段皇爷的御林军总管,这时再也忍耐不住,大声喝道:“一日为君,毕生是尊,你岂可出言无状?”
正想到此处,忽听那樵子颤声低呼:“来啦!”一昂首,只见一条黑影在石梁上如飞而至,碰到缺口,轻飘飘的纵跃即过,仿佛涓滴不吃力量。四人见她武功大进,都感骇异。目睹那黑影越奔越近,四人站起家来,分立两旁。转眼之间,那黑影走完石梁,只见她一身黑衣,脸孔模糊可辨,恰是段皇爷当年非常宠嬖的刘贵妃。四人跪倒叩首,说道:“小人拜见娘娘。”
常言道:“十指连心”,那食指尖端属手阳明大肠经,金针刺入,即抵“商阳穴”。那农夫败中求胜,这一指导出时出了尽力,锳姑却毫不用力,只是在刚好时际将金针摆在刚好的处所,不是以针刺他指尖,倒是让他用指尖自行戳在金针之上。这一针刺入,那农夫虎吼一声,扑翻在地。
那樵子心道:“但愿得刘贵妃情意忽变,想起此事怪不得师父,竟肯绝壁勒马,今后不来。”那渔民气想:“这刘贵妃狡猾多智,定是在使甚奸计。”那农夫最是烦躁,心道:“早一刻来,早一刻有个了断,是祸是福,是好是歹,便也有个分晓。说来却又不来,好教人愤恨。”那墨客却想:“她来得愈迟,愈是凶恶,这件事也就愈难善罢。”他本来足智多谋,在大理国从政多年,甚么大阵大仗都见过了,但这时竟心头烦躁,思潮起伏,拿不出半点主张,目睹四周黑沉沉地,远处模糊传来几声枭鸣,俄然背上感到一阵寒意:“莫非师父当真逃不过这番灾害,要死在这女子手里么?”
一灯叹道:“你们跟了我这很多年,莫非还不明白师父的苦衷?”转头向靖蓉二人道:“我求两位一件事。”靖蓉齐道:“但教所命,无有不遵。”一灯道:“好。现下你们这就下山去。我平生负锳姑实多,今后她如碰到甚么危难艰险,务盼两位瞧在老衲份上,极力援手。两位如能成全她与周师兄的美事,老衲更感激无量。”
黄蓉听他说得如此诚心,倒也不便再如先前那样和他嬉皮笑容,说道:“我师兄妹对尊师戴德之心,与四位无异,定当尽力以赴。如能禁止锳姑踏进禅院,自是最好不过,但想她处心积虑,在山下黑泥沼中苦候十余年,此次必然有备而来,只怕不轻易反对。小妹想到的体例要冒一个奇险,若能胜利,倒可一劳永逸,更无后患。只风险甚大,那锳姑夺目奸刁,武功又高,此计一定能成。但我才干庸愚,实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。”渔樵耕读齐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黄蓉秀眉微扬,说出一番话来,只把四人听得面面相觑,半晌作声不得。
一条小石桥只二十来步,将到绝顶,俄然黑暗中转出一人,拱手道:“前辈您好。”
郭靖却知黄蓉决不肯袖手不顾,必另有战略,当下跟着她出门。走到门口,黄蓉俯口到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。郭靖留步游移,终究点头,转过身来,渐渐回房。
锳姑以在黑沼中悟出来的泥鳅功连过三人,已知这四人没法禁止本身,反手发掌,猛向农夫拍去。墨客回臂出指,迳点她手腕穴道。岂知锳姑俄然伸出食指,快如电光石火,手指尖和他手指尖在空中对准了一碰。此时墨客满身精力尽集于右手指,俄然间指尖正中一麻,身如电震,叫声“啊哟”,一交跌翻。樵子与渔人忙俯身相救。农夫左拳直出,犹似铁锤般往锳姑身上击去。
那墨客道:“皇爷早不是畴前的模样了。娘娘见了他必然再也认不出来。”锳姑嘲笑道:“你们娘娘长、娘娘短的,是讽刺我么?直挺挺的跪在这里,想拜死我么?”渔樵耕读四人互视一眼,站起家来,说道:“小的向您存候。”锳姑把手一摆,说道:“皇爷是叫你们禁止我来着,又闹这些虚文干么?要脱手快脱手啊。你们君的君,臣的臣,不知害过多少百姓,对我如许一个女子还装甚么假?”
渔樵耕读四人盘膝坐在石梁尽处的地下,睁大了眼睛,只向前望,每民气中都忐忑不安。等了很久,天渐暗淡,几只乌鸦哑哑鸣叫,前后飞入上面山谷,谷中白雾濛濛升起,但石梁彼端的山崖转角处仍无人呈现。
渔樵耕读四人的点穴工夫都得自一灯大师的亲传,虽不及乃师一阳指的入迷入化,但在武林中也算得是第一流的工夫,岂知遇着锳姑,刚好撞正了克星。她处心积虑的要报丧子之仇,深知一灯大师手指工夫短长,因而用心机考禁止的手腕。她是刺绣妙手,竟从女红中想出了妙法,在右手食指尖端上戴了一个小小金环,环上凸起一枚三分来长的金针,针上喂以剧毒,她眼神既佳,手力又稳,苦练数年以后,空中飞过苍蝇,伸指戳去,金针能将苍蝇穿身而过。此际临敌,她一针先将墨客的食指伤了,待见那农夫手指导到,嘲笑一声,纤指轻曲,指尖对准指尖,一针又刺在他食指尖端的中间。
锳姑纵声长笑,更不打话,向前便闯,四人各伸双臂相拦,心想:“她工夫虽高,我四人合力,尽也禁止得住。本日虽违了师命,事急从权,也说不得了。”岂知锳姑既不出掌相推,也不挥拳殴击,发挥轻功,劈面直撞过来。
那樵子见她冲到,不敢与她身子相碰,微向旁闪,伸手便抓她肩头。这一抓脱手极快,抓力亦猛,但掌心刚触到她肩头,却似碰到一件非常油光滑溜之物普通,竟抓之不住。就在此时,农夫与渔人齐声猛喝,双双从摆布袭到。
这一拳势挟劲风,力道惊人,锳姑目睹拳风劈面,竟不遁藏。那农夫一惊,心想这一拳势必将她打得脑浆迸裂,仓猝收招,但拳面已碰到锳姑鼻尖。锳姑脑袋微侧,拳锋便从她鼻尖滑落,在她脸颊上掠过。那农夫左臂不及回缩,手腕已给对方拿住,仓猝后夺,只听得喀的一声,尚未感觉疼痛,手肘枢纽已让她反拳打脱。那农夫一咬牙,更不睬会,右手食指急往对方臂弯里点去。
酉牌时分,太阳缓缓落到山后,山风清劲,只吹得禅院前几排棕榈树扭捏不定,荷塘中残荷枯叶簌簌作响。落日余晖从山岳前面映照过来,照得山岳的影子宛似一个极大怪人,横卧在地。
黄蓉道:“师伯,她怕你不肯为我治伤,是以用这幅画来打动你。”
锳姑吃了一惊,暗道:“此人悄无声气的俄然呈现,我竟没知觉?倘若他暗施毒手,现在只怕我已非死即伤。”定睛看时,只见他身高膀阔、浓眉大眼,恰是本身指导上山的郭靖,便问:“小女人的伤治好了吗?”郭靖躬身说道:“多谢前辈指导,我师妹的伤蒙一灯大师治好了。”锳姑哼了一声道:“她如何不亲来向我伸谢?”口中说着,脚下不断,迳自前行。
四弟子见她并无戚容,都暗骂她心肠凉薄,目睹本身拯救仇人危在瞬息,竟漠不体贴的说走便走。
靖蓉两人惊诧相顾,不敢承诺。一灯见两人不出声,又诘问一句:“老衲这个哀告,两位难以答允么?”黄蓉微一踌躇,说道:“师伯既这么说,我们服从就是。”一扯郭靖的衣袖,下拜告别。一灯又道:“你们不必和锳姑见面,从后山下去罢。”黄蓉又承诺了,牵着郭靖的手回身出门。
此时黄蓉已使开打狗棒法,将那农夫直逼到禅房门外。那墨客以变起匆急,未明靖蓉二人企图,连呼:“有话请说,不必脱手。”那农夫见师父为人所制,势如疯虎,不顾性命的向禅房猛冲,但那打狗棒法多么精美,连冲三次,都给黄蓉逼得退回原位。郭靖双掌呼呼风响,使成一个圈子,从禅房里打将出来,渔人、樵子、墨客三报酬他掌力所迫,一步步退出房门。黄蓉猛地出招,直取农夫眉心。这一棒迅捷无伦,那农夫一声“啊也”,向后急仰,平平跃出数尺。黄蓉叫声:“好!”反手关上背后的房门,笑眯眯的道:“各位停止,我有话说。”
那墨客上前深深一揖,说道:“家师仇家是我们四人的主母,尊卑有别,她找上山来,我们不敢脱手。何况家师为了那……那姓周的小孩之死,十余年来耿耿于心,这一次就算功力不损,身未中毒,见到那刘贵妃前来,也必不闪不避,袖手受她一刀。我们师命难违,心焦如焚,智穷力竭,不知如何是好。女人绝世才调,若能指导一条明路,我辈粉身碎骨,亦当相报大恩大德。”
那樵子和渔人每接郭靖一掌,都感手臂酸麻,足下踉跄,目睹郭靖又挥掌击来,两人并肩齐上,只待合力抵挡。郭靖听得黄蓉此言,这一掌发到半途,忽地收住,抱拳说道:“获咎,获咎。”渔樵耕读惊诧相顾。黄蓉庄容说道:“我等身受尊师厚恩,目睹尊师有难,岂能袖手不顾?刚才冲犯,实为企图相救。”
锳姑嘲笑道:“好个大总管!”抢步往禅院奔去。那渔人大喊:“娘娘留步。”锳姑止步回身,嘲笑道:“你待怎地?”这时她已奔至荷塘之前,荷塘与禅寺只一条小石桥相通,锳姑站在桥头,瞪目而视,虽在黑夜,独一微光可辨脸孔,但那渔人与她一劈面,只觉两道目光冷森森的直射过来,不由心中凛然,不敢上前脱手。锳姑冷冷的道:“大丞相、大总管两人中了我的七绝针,天下无人救得。你也想送命吗?”说罢也不待他答话,回身缓缓而行,竟不转头,不睬他是否从后偷袭。
锳姑一低头,人似水蛇,已从渔人腋下钻了畴昔。渔人鼻中只闻到一阵似兰非兰、似麝非麝的暗香,心中略感慌乱,手臂不但不敢向内压夹她身子,反而向外疾张,恐怕碰到她身上甚么处所。农夫怒道:“你如何啦!”十指似钩,猛向锳姑腰间插去。樵子急喝:“不得无礼!”那农夫充耳不闻,刹时之间,十指的指端都已触及锳姑腰间,但不知怎的,指端触处只觉油光水滑,给她一溜便溜了开去。
锳姑“哼”了一声,瞋目从四人脸上扫过,说道:“甚么娘娘不娘娘?刘贵妃早死了,我是锳姑。嗯,大丞相,大将军,水军都督,御林军总管,都在这里。我道皇爷当真看破世情,削发为僧,却本来躲在这深山当中,还是在做他的太安然乐天子。”这番话中充满了怨毒,四人听了,心下栗然。
一灯浅笑道:“恰是如此。她当日分开大理,心抱恨愤,定然遍访江湖妙手,意欲学艺以求报仇,猜想由此而和欧阳锋相遇。那欧阳锋想必代她筹划了这个方策,绘了这图给她。此经在西域传播甚广,欧阳锋是西域人,也必晓得这故事。”黄蓉恨恨的道:“老毒物操纵锳姑,那锳姑又来操纵我,这是借刀杀人的连环毒计。”一灯叹道:“你也不须自责,你如不与她相遇,她也必会随便打伤一人,指导他来求我医治。只是若无武功高强之人护送,等闲上不得山岳。欧阳锋此图绘成已久,安排下这个战略,少说也已有十年。这十年当中竟遇不着一个机遇,那也是运数该当如此了。”
一灯道:“你宅心忠诚,将来必有大成。锳姑的事,我重托你了。”郭靖道:“好!师伯叮咛,长辈自当经心极力。”俄然反手抓出,拿住一灯身边那天竺和尚的手腕,左手乘势戳去,闭住了他“华盖”“天柱”两个大穴。这两穴一主手,一主足,两穴遭闭,四肢顿时转动不得。这一着大出大家料想以外,一灯与四大弟子俱各大惊失容,齐叫:“干甚么?”郭靖更不打话,左手又往一灯肩头抓去。
一灯一声长笑,站起家来,说道:“好了,好了,一了百了,诸事拼集,本日总算得遂她的心愿。”沉着脸向四弟子道:“你们好好去接引刘贵妃,不,接引锳姑上山,不得有半句不敬的言语。”
一灯大师取太小几上那部《大寂静论经》,翻到一处,读道:“昔有一王,名曰尸毗,精发愤行,求正等正觉之法。一日有大鹰追一一鸽,鸽飞入尸毗王腋下,举身战怖。大鹰求王见还,说道:‘国王救鸽,鹰却不免饿死。’王自念救一害一,于理不然,因而即取利刀,自割股肉与鹰。那鹰又道:‘国王所割之肉,须与鸽身等重。’尸毗王命取天平,鸽与股肉各置一盘,但股肉割尽,鸽身犹低。王续割胸、背、臂、胁俱尽,仍不及鸽身之重,王举身而上天平。因而大地动动,诸天作乐,天女散花,芳香满路。天龙、夜叉等俱在空中叹道:‘善哉,善哉,如此大勇,得未曾有。’”这虽是神话,但一灯读得慈悲寂静,世人听了都不由打动。
黄蓉道:“师伯,我晓得啦。她另有一件苦衷,比害你更加要紧。”一灯“啊”了一声,道:“甚么事?”黄蓉道:“老顽童给我爹爹关在桃花岛上,她要去救他出来。”将她苦学奇门法术之事说了,又道:“厥后得知纵使再学一百年,也难及得上我爹爹,又见我恰好受了伤,因而……”
四弟子不约而同的伏地大哭,齐叫:“师父!”
一灯大师见郭靖抓到,右掌翻过,快似闪电,早已拿住他左手手腕。郭靖吃了一惊,心想此际一灯满身已在本身掌力覆盖之下,竟能破势反击,并且一击正中关键,这工夫确是高深之极,只是一灯手掌与他手脉寸关尺甫触,立显真力衰弱,这一拿虚晃不稳。郭靖立时夺位逆拿,翻掌扣住他手背麻筋,右掌“神龙摆尾”,击退渔人与樵子从后攻来的两招,左手食指前伸,点中了一灯大师胁下的“凤尾”“精促”二穴,说道:“师伯,对不住之至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