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江南下走柯镇恶、朱聪、韩宝驹、南希仁、全金发、韩小莹拜上桃花岛黄岛主前辈尊前:顷闻传言,全真六子误信人言,即将有事于桃花岛。晚生等心知实有疑误,唯恨人微言轻,不敷为两家解憾言和耳。前辈当世高人,唯可与王重阳王真人抢先决胜,岂能纡尊自降,与后辈较一日之短长耶。昔蔺相如让路以避廉颇,千古传为盛事。盖豪杰之士,胸怀如海,鸡虫之争,非不能为,自不屑为也。行见他日全真弟子负荆于桃花岛阶下,天下豪杰皆慕前辈高义,岂不美哉?”
这两句话说罢,两人又沉寂无声。远处海涛之声模糊传来,刹时之间,黄蓉心中转过了千百种动机,从儿时直到十五岁之间在这岛上的各种经历,俄然清清楚楚的在脑海中一晃而过,但随即又一晃而回。只听得郭靖又自言自语:“我要先葬了师父。是吗?是要先葬了师父吗?”黄蓉道:“对,先葬了师父。”
在这目光的逼视下,黄蓉毫不畏缩,也怔怔的凝睇着他,眼神中充满了绝望与愁苦。
郭靖又道:“我二师父是铁铮铮的男人,怎会偷你爹爹的珠宝?更不会……更不会来盗你妈妈墓中的物事。”但眼看着黄蓉的神采,他语气垂垂从气愤转为悲恨,面前事物俱在,珠宝确是从朱聪怀中落下,又想二师父号称“妙手墨客”,别人囊中任何物品,都能毫不吃力的手到拿来。莫非他当真会来盗窃这墓中的珠宝么?不,不,二师父为人光亮磊落,夙来不贪财宝,除了对于仇敌以外,也不擅取旁人物事,决不能作此等卑鄙活动,此中定然另有别情。他又悲又怒,脑门发胀,面前一阵黑一阵亮,双掌只捏得格格直响。
两人呆了半晌,郭靖喃喃的道:“我不杀蓉儿,不杀蓉儿!”黄蓉心中又是一酸,说道:“你师父死了,你痛哭一场罢。”郭靖自言自语:“我不哭,我不哭。”
忙了半日,天渐暗淡,黄蓉见他仍然不哭,越来越担忧,心想让他单独一人,或许能哭出声来,回到屋中找些腌鱼火腿,胡乱做了些饭菜,放在篮中提来,只见他仍站在师父坟边不动。她这一餐饭做了小半个时候,但是他不但站立的处所未曾挪动,连姿式亦未窜改。黑暗中望着他石像普通的身子,黄蓉大是惊惧,叫道:“靖哥哥,你如何了?”郭靖不睬。黄蓉又道:“用饭罢,你饿了一天啦!”郭靖道:“我饿死也不吃桃花岛上的东西。”
他正要将尸身放入大坑,心念一动:“黄药师的肮脏珠宝,岂能陪我二师父入土?”左手抱着尸身,右手伸到他怀内,将珠玉珍饰一件件的取出,看也不看,顺手抛在地下。黄蓉正自悲怨,见郭靖又放下朱聪的尸身,扳开他左手紧握着的拳头,取出一物,托在手中。黄蓉凝目看去,见是一只翠玉琢成的女鞋,长约寸许,晶莹碧绿,虽是件玩物,但雕得与真鞋普通无异,精美小巧,确为珍品,但在母亲墓中从未见过,不知朱聪从那边得来。
两人上岛之前,岛上曾经下雨,门路泥湿,黄蓉看着地上萍踪,道:“有三小我的足迹。”郭靖急道:“如见到你爹爹在打我四师父,我只好冒死。”黄蓉道:“好!你先杀我好啦。”郭靖不答,只见前面南希仁沉重的足迹不时走错,前面两人却似熟谙门路,行动轻巧的跟从在后。郭靖心想,追踪南希仁的必是黄药师无疑,世上只要他轻功既如此高超,又熟知桃花岛古怪盘曲的门路。黄蓉又道:“四师父的足迹干了,他已畴昔几天,前面两个足迹倒是新的。”郭靖恨恨的道:“四师父逃到了这偏僻的地点,你爹爹明天又追来杀他。快走,快走!救人要紧!”
他呆立一阵,缓缓将朱聪、韩宝驹、全金发三人的尸身搬入坑中,要待掩土,瞧着三位师父的脸,终是不忍,叫道:“二师父、三师父、六师父,你们……你们死了!”声音温和,仍带着往昔和师父们说话时的尊敬语气。过了半晌,他斜目睹到坑边那堆珍宝,怒从心起,双手捧了,拔足往宅兆奔去。
郭靖虽比她先出,但只走了数十步,就左转右圈的丢失了方向,目睹黄蓉过来,当即跟在她身后。两人一言不发的穿过竹林,超越荷塘,到了黄药师所居的精舍之前,那精舍已给打得东倒西歪,各处都是断梁折柱。
郭靖走畴昔抱起韩宝驹的尸身,自言自语:“我亲目睹到梅超风已死,天下会使这九阴白骨爪的,除了你爹爹还会有谁?”把韩宝驹的尸身悄悄放在地下,又把韩小莹的尸身扶得端方,迈步向外走去,颠末黄蓉时目光茫然,竟似没见到她。
郭靖目睹二师父的笔迹,捧着纸笺的双手不住颤抖,心下沉吟:“全真七子与黄药师在牛家村相斗,欧阳锋暗使毒计,打死了长真子谭处端。当时欧阳锋一番言语,嫁祸于黄药师,黄老邪目中无人,不屑辩白,全真教天然恨他入骨。想是我六位师父得知全真教要来大肆寻仇,恐怕两败俱伤,是以写这信劝黄药师临时避开,将来再设法言明本相。六位师父实是一番美意,黄药师这老贼怎能脱手侵犯?”
郭靖冷静走近,扳过朱聪身子,火光下见他嘴角仍留浅笑,身上却早已冰冷。当此情此境,这浅笑显得分外诡异,分外苦楚。郭靖低声道:“二师父,弟子郭靖来啦!”悄悄扶起他身子,只听得玎玎琤琤一阵轻响,他怀中落下无数珠宝,散了一地。
走出十余步,突觉身边风声畴昔,郭靖已抢在前面。他不识门路,迅即迷了方向,只见他掌劈足踢,猛力摧打拦在身前的树木,仿佛又失了神智。黄蓉道:“你跟我来。”郭靖大呼:“四师父,四师父!”他已认出这叫声是四师父南希仁所发。
黄蓉到莳花哑仆的屋中去取了两把铲子,一把掷给了他,本身拿了一把帮着掘坑。郭靖一语不发的从她手中抢过铲子,一拗折断,抛在地下,拿另一把铲子自行发掘。到此境地,黄蓉也不抽泣,只坐在地下旁观。郭靖满身用力,只一顿饭工夫,已掘了大小两坑。他把韩小莹的尸身放入小坑,跪下磕了几个头,呆呆的望着韩小莹的脸,瞧了半晌,这才捧土掩上,又去搬朱聪的尸身。
黄蓉怕他入墓侵犯母亲玉棺,忙急步赶上,伸开双臂,拦在墓门之前,凛然道:“你待怎地?”郭靖不答,左臂悄悄推开她身子,右手使力往里摔出,只听得珠宝落地,琮琤之声好一阵不断。黄蓉见那翠玉小鞋落在脚边,俯身拾起,说道:“这不是我妈的。”说着将玉鞋递了畴昔。郭靖木然瞪视,也不睬睬。黄蓉便顺手放在怀里,见郭靖回身又到坑边,铲了土将三人的尸身埋葬了。
黄蓉大呼:“爹爹,爹爹!”奔进屋中,室内也是桌倾凳翻,册本笔砚散得满地,壁上悬着的几张条幅也给扯烂了半截,却那边有黄药师的人影?黄蓉双手扶着翻转在地的书桌,摇摇欲倒,过了半晌,方才定神,心想:“这不对,不成能如许……”急步到众哑仆所居房中去找了一遍,竟一人不见。厨房灶中烟消灰冷,板桌上放着很多空碗,有的还盛着残羹冷菜,似是人们吃过后剩下来的,没洗过的箸匙到处都是。世人就算不死,也已拜别多时,看来这岛上除了她与郭靖以外,更无旁人。
黄蓉拾起些珠宝来看了一眼,随即抛落,长叹一声,说道:“是我爹爹供在这里陪我妈妈的。”郭靖瞪视着她,眼中如要喷出血来,低沉着声音道:“你说……说我二师父来偷珠宝?你竟敢说我二师父……”
断碑上裂缝斑斑,铺满了鲜血淋漓的掌印。黄蓉见他对本身母亲的宅兆愤懑如此之深,情意已决:“他若毁我妈妈玉棺出气,我先一头撞死在棺上。”正要走进墓去,郭靖已抱了全金发的尸身走出。
她抢先带路,回到母亲墓前。郭靖一言不发的跟着。黄蓉伸手待要推开墓碑,郭靖俄然抢上,飞起右腿,扫向碑腰。那墓碑是极坚固的花岗石所制,郭靖这一腿虽使了十成力,也只把墓碑踢得微微倾斜,右足外侧却已碰得鲜血直流,他竟似未感疼痛,双掌在碑上一阵猛拍猛推,从腰间拔出全金发的半截秤杆,扑上去在墓碑上乱打。石碑上火星四溅,石屑纷飞,俄然啪的一声,半截秤杆又再折断,郭靖双掌奋力齐推,石碑断成两截,暴露碑中的一根铁杆来。他抓住铁杆使力摇摆,铁杆尚未拗断,呀的一声,墓门却已开了。郭靖一呆,叫道:“除了黄药师,谁能晓得这构造?谁能把我恩师骗入这鬼墓当中?不是他是谁?是谁?”仰天大喊一声,钻入墓中。
郭靖将四具尸身抱入树林,离宅兆数百步之遥,这才俯身挖坑。他先用韩小莹的长剑掘了一阵,到厥后愈掘愈快,长剑啪的一声,齐柄而断,蓦地间胸中一股热气上涌,一张口,吐出两大口鲜血,俯身双手用力抓土,一把把的抓了掷出,势如发疯。
就在这凄风冷月、涛声模糊当中,俄然远处传来了几声号叫,声音凄厉非常,似是狼嗥虎啸,却又似人声呼唤。
黄蓉心中一阵冰冷,呆立半晌,俄然面前一黑,火摺子竟已点完,这墓室虽是她来惯之地,但现下墓内多了四个死人,暗中当中不由得又惊又怕,仓猝奔出墓道,脚下一绊,几乎摔了一交,奔出墓门后才想起是绊到了全金发的尸身。
他放下尸身,又出来一一将朱聪、韩宝驹、韩小莹的尸身恭恭敬敬的抱了出来。黄蓉偷眼望去,见他一脸虔诚倾慕的神采,顿时心中冰冷:“他爱他众位师父,远胜于爱我。我要去找爹爹,我要去找爹爹!”
黄蓉要想多找些本相的线索,拉开书桌的抽屉,一一看去,在右上角的抽屉当中,见摊着一张白纸,写满了字。郭靖夹手抢过,展开看时,见纸上写道:
她渐渐回到精舍,只见郭靖仍直挺挺的站在房中,双眼发直,神情木然。黄蓉颤声道:“靖哥哥,你快哭罢,你先哭一场再说!”她知郭靖与他六位师父情若父子,此时心诽谤痛已到极处,他内功已练至上乘境地,俄然间大悲大痛而不加宣泄,定致重伤。那知郭靖宛似不闻不觉,只呆呆的瞪视着她。黄蓉欲待再劝,本身却也已接受不起,只叫得一声“靖哥哥”,腿软欲倒,说话再也接不下去了。
叫声随风传来,一阵风吹过,呼号声随即消逝。黄蓉侧耳聆听,模糊听到那声音是在痛苦挣扎,只不知是人是兽,当下辨了然方向,发足便奔。她本想叫郭靖同去,但一个动机在心中一转:“这多数不是功德,让他见了徒增烦恼。”身当此境,黑夜独行委实惊骇,幸亏桃花岛上一草一木尽皆熟谙,虽心下惊惧,仍鼓勇前行。
转念又想:“六位师父既已送来此信,又到桃花岛来干甚么?想是得知全真六子解缆来岛,黄药师一定肯避,不免变成大祸,为了美意解纷,仓促赶来,要想劝止两边争斗。”随即又想:“黄老邪啊黄老邪,你必道我六位师父是全真教邀来的帮手,便不分青红皂白的痛下毒手。”
她拉开供桌后的帷幕,暴露亡母的玉棺,走到棺旁,不由“啊”的一声,只见韩宝驹与韩小莹兄妹双双死在玉棺以后。韩宝驹半身伏在棺上,脑门正中清清楚楚的有五个指孔。韩小莹是横剑自刎,右手还抓着剑柄,当是她自知不敌,不肯像韩宝驹那样惨死敌手。只见韩小莹左手抚在玉棺的棺盖上,五根手指都蘸满了血,也不知是韩宝驹伤处的还是她自刎后流出来的血,在白玉棺盖上写了个小小的“十”字,仿佛一个字没写完就此死了。
黄蓉听他答话,稍稍放心,知他性子固执,这一次伤透了心,这岛上的东西说甚么也不吃的了,便缓缓放下饭篮,渐渐坐倒在地。一个站,一个坐,光阴暗暗流转,半边玉轮从海上升起,垂垂移到两人头顶。篮中饭菜早已冰冷,两民气中也是一片冰冷。
目睹墓碑歪在一旁,伸手放正,待要扳动机括关上墓门,心念忽动:“我爹爹杀了江南四怪以后,怎能不关上墓门?他对妈妈情深爱重,即令当时仓猝万分,也决计不肯任由墓门大开。”想到此处,迷惑不定,随即又想:“爹爹怎能容三个男人的尸身留在墓内跟妈妈为伴?此事千万不成。莫非爹爹也身遭不测了?”当下将墓碑向右推三下,又向左推三下,关上了墓门,急步往居室奔去。
黄蓉接过纸笺来细心看了,心道:“他六位师父到桃花岛来,原是一番美意。只恨这妙手墨客为德不卒,平生做惯了贼,见到我妈这很多奇珍奇宝,不由动心,终究犯了我爹爹的大忌……”怔怔的将纸笺放入抽屉。
黄蓉心中又是一凉,深思:“他四师父见了我,不要了我性命才怪。不知爹爹在不在?”但这时她早已不顾统统,明知大祸在前,亦不想趋避,领着郭靖向前直奔。暗澹的月光之下,只见火线桃树下一小我扭曲着身子正在滚来滚去。
郭靖翻来翻去察看,见鞋底刻着一个“招”字,鞋内底下刻着一个“比”字,别的再无异处。他恨极了这些珍宝,呸的一声,抛在地下。
黄蓉轻声道:“我那日见了你大师父的神采,已觉到你我毕竟难有善果。你要杀我,就动手罢。我妈妈就在这里,你把我葬在她身边。葬我以后,你快快离岛,莫让我爹爹撞见了。”郭靖不答,只大踏步走来走去,呼呼喘气。
黄蓉在曲折迂回的巷子中缓缓前行,半轮明月初上,夜色昏黄,她察看路上情状,见道旁树木有些为铁器击断,路旁花草则经人踩踏,显是有人觅路而行,发觉门路不通时又折了返来。走出十余丈,只见当路直插着一根黑黝黝之物,恰是南希仁的铁扁担。郭靖抢上拔起扁担,拿在手中。
黄蓉之母的玉棺乃以楠木所制,棺盖朝天的一面镶以一块明白玉。韩小莹左手五根手指蘸血划出五条血痕,再加一个小小“十”字,晶莹白玉衬出固结的鲜血,又是素净,又是可骇。郭靖嘶声叫号:“七师父,你要写‘黄药师’,弟子晓得了,说甚么也要给你报仇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