丘处机如同焦雷轰顶,半晌作声不得。他只道指顾之间便可与旧友相逢欢聚,那知蓦地里竟祸生不测。他与江南七怪虽集会之时甚暂,但十八年来肝胆相照,早已把他们当作存亡之交,这时惊闻凶信,心诽谤痛之极,大踏步走到栏干之旁,望着茫茫湖水,仰天长啸,七怪的身形面孔,一个个在脑海中一晃而过。他回身捧起铜缸,大声叫道:“故交已逝,要你这劳什子何为?”双臂运劲,猛力往外摔去。扑通一声大响,水花高溅,铜缸带着满缸酒水跌入了湖中。
他一天不食,腹中饥饿,欲待觅路到海滨乘船回向大陆,却走得晕头转向。他坐着歇息半晌,鼓起精力再走,这时盘算主张,不管前面有路无路,只笔挺朝着太阳东行。走了一阵,前面呈现一片没法穿过的密林,这林子好不古怪,每株树上都生满了长藤钩刺,实难落脚,深思:“本日有进无退!”纵身跃上树顶。
丘处机又道:“当初商定本年三月廿四,你与杨康在这儿比武决胜。我钦服你七位师父云天高义,肇端就盼你得胜,好教江南七怪名扬天下。我东西飘游,只顾除奸杀贼,未曾在杨康身上花多少心血。他生善于金人王府,近墨者黑,我没让他学好武功,那也罢了,最不该没能将他熏陶教诲,成为一条光亮磊落的豪杰子,实愧对你杨叔父了。虽说他现下已痛改前非,究属邪气难除,现在想来,好生悔怨。”
这一晚他宿在钱塘江边,目睹明月映入大江,水中冰轮已有团圞意,蓦地心惊,只怕错过了烟雨楼比武之约,一问宿处的仆人,才知这日尚是八月十三,忙连夜过江,买了一匹健马,加鞭奔驰,午后到了嘉兴城中。
醉仙楼在南湖之畔,郭靖来到楼前,昂首望去,模糊还是韩小莹所述的模样。这酒楼在他脑中已深印十多年,本日方得亲眼目睹,但见飞檐华栋,公然好一座齐楚阁儿。店中直立着一块大木牌,写着“太白遗风”四字,楼头匾额黑漆已有剥落,苏东坡所题的“醉仙楼”三个金字仍擦得闪闪生光。郭靖心跳减轻,三脚两步抢上楼去。
他转头抓住郭靖手臂,问道:“如何死的?快说!”郭靖正要答话,俄然眼角瞥处,见一人悄没声的走上楼头,一身青衣,神情萧洒,恰是桃花岛主黄药师。郭靖眼睛一花,还道看错了人,凝神定睛,却不是黄药师是谁?
郭靖大呼一声,抢上抱起,只见南希仁脸露笑容,口中不住收回呵呵之声。郭靖又惊又喜,俄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,边哭边叫:“四师父,四师父!”
黄蓉伤势未愈,斗然遭此大变,一夜间柔肠百转,心想这事怨不得靖哥哥,怨不得爹爹,只怕也怨不得江南六怪。但是本身好端端地,干么要受老天爷这等惩罚?莫非说老天爷当真妒恨本身太欢愉了么?她引着郭靖走向海滩,心知他此去永无回转之日,两人再难见面,每走一步,仿佛本身的心便碎裂了一块。待穿出刺藤树丛,海滩就在面前,再也支撑不住,不由摇摇欲倒,忙伸竹棒在地下一撑,不料手臂也已酸软有力,竹棒一歪,身子往前直摔。
郭靖待要陈述杨康去处不端之事,但说来话长,一时不知从何讲起。丘处机又道:“人生活着,文才武功都是末节,最要紧的是忠义二字。就算那杨康技艺胜你百倍,论到品德,醉仙楼的比武还是你各位师父胜了。嘿嘿,丘处机当真输得心折口服。”说着哈哈大笑,突见郭靖泪如雨下,奇道:“咦,干么这般悲伤?”
郭靖也不答话,纵下地来,见黄蓉容颜惨白,全无赤色,不由得一惊,想问是否旧伤复发,终究强行忍住。黄蓉见他似欲与本身说话,但嘴唇微微一动,随即转头。她等了半晌不见动静,悄悄叹了口气,说道:“走罢!”两人盘曲东行。
第三日上,帆船泊岸,他恨极了桃花岛上诸物,举起铁锚在船底打了个大洞,这才跃登陆去,见帆船垂垂倾侧,沉入海底,仿佛五位师父的尸体也跟着沉入了海底。西行找到农家,买米做饭吃了,问明路程,迳向嘉兴而去。
郭靖独驾轻舟,离了桃花岛往西进发,驶出十数里,忽听空中雕鸣声急,双雕飞着追来,停在帆桁之上。郭靖心想:“雕儿随我而去,蓉儿一个儿在岛上,那可更加孤单了!”顾恤之念,油但是生,忍不住转过了舵,要去接她同业,驶出一程,忽想:“大师父叮咛我割了黄药师与蓉儿的头去见他。大师父和二师父他们同到桃花岛,黄药师痛下毒手,他虽目不能见,却清清楚楚听到了。不知如何,他竟天幸逃得性命。他举铁杖要打死蓉儿,要我杀死蓉儿,这事另有甚么错?我不能杀蓉儿,二师父他们不是蓉儿害死的。但是我如何还能跟她在一起?黄药师刚害了四师父,该当便在四周。我要割了黄药师的头,拿去见大师父。打不过黄老邪,我让他杀了便是。”当下又转过舵来。坐船在海面上兜了个圈子,又向西行。
郭靖疾伸右手去扶,手指刚要碰到她臂膀,师父的大仇猛地在脑海中闪过,左手疾出,啪的一声,在本身右腕上击了一拳。这是周伯通所授的双手摆布互搏之术,右手遭击,翻掌还了一招,随即向后跃开。黄蓉已一交跌倒。
郭靖转过甚去,见屏风边公然放着一口大铜缸。缸外生满黑黝黝的铜绿,缸内却已刷洗洁净,盛满佳酿,酒香阵阵送来。郭靖向铜缸呆望半晌,再瞧着那八桌空席,心想:“除大师父以外,再也没人来享用酒菜了,只要我能目睹七位恩师再好端端的在这里喝酒谈笑,尽一日之醉,就是我立即死了,也欢乐不尽。”
他自幼听六位师父报告当年与丘处机争胜的景象,醉仙楼头铜缸赛酒、逞技比武诸般豪事,六人都津津乐道,是以他一进南门即问醉仙楼地点。
南希仁口中呵呵声不止,俄然反手就是一掌。郭靖全没防备,不由自主的低头避开。南希仁一掌不中,左手跟着一拳,这一次郭靖想到是师父在责打本身,心中反而喜好,一动不动的让他打了一拳。那知南希仁这一拳力道大得出奇,砰的一声,把郭靖打了个筋斗。郭靖自幼与他过招练拳也不知已有几千百次,于他的拳力掌劲熟知于胸,料不到这一拳竟劲力突增,大是惊奇。他刚站定身子,南希仁跟着又是一拳,郭靖仍不闪避。这一拳劲力更大,郭靖面前金星乱冒,几乎晕去。南希仁俯身拾起一块大石,猛往他头顶砸下。
袍上血掌印清清楚楚,连掌中纹理也印在布面,在日光下似要从衣上腾跃而出,劈面打人一掌,只把郭靖看得惊心动魄,悲忿欲狂。
他卷起本身长袍的下摆塞入怀里,渡水走向海边一艘帆船。船上的聋哑海员早已尽数不知去处。他终不转头向黄蓉再瞧一眼,拔出金刀堵截船缆,提起铁锚,升帆出海。
南希仁仰起脖子,极力要想说话,但嘴唇始终没法伸开,支撑半晌,头一沉,今后便倒。郭靖叫了几声“四师父”,抢着要去相扶。黄蓉在旁看得清楚,说道:“你师父要写字。”郭靖目光斜过,果见南希仁手指颤抖,要想在地下划字。
她呆呆望着大海,终究那帆船在海天相接处消逝了踪迹,俄然想起本身一小我孤零零的留在岛上,靖哥哥是见不到了,也不知爹爹是否还会返来,此后的日子永久过不完,莫非就一辈子如许站在海边么?蓉儿,蓉儿,你可千万别寻死啊!
郭靖抱起南希仁尸身,要想将他与朱聪等葬在一起,树林中门路奇特,足迹混乱,走出数十步便已觅不到来路,只得重行折回,便在桃树下掘了个坑,将他葬了。
郭靖目睹她这一交摔下,顿时懊悔、垂怜、悲忿,各种豪情一时候涌向胸臆,他再心似铁石,也禁不住俯身抱她起来,要待找个柔嫩地点将她放下,四下一望,见东北岩石中有些青布顶风飘荡。
这一场捶胸痛哭,才将他闷了整天的满腔悲忿纵情宣泄,哭到厥后,竟伏在南希仁的尸身上晕了畴昔。
黄蓉只是要救郭靖,不防备南希仁竟如此不济,一推便倒,忙伸手去扶,月光下见他满脸笑容,但这笑容似是强装,显得非常可怖。黄蓉惊呼一声,伸出了手,却不敢碰他身子。南希仁蓦地回击一拳,打中她左肩,两人同声大呼。黄蓉虽身披软猬甲,这一拳也给打得模糊作痛,跌开几步。南希仁的拳头给甲上尖刺戳得鲜血淋漓。
两人大呼声中夹着郭靖连呼“四师父”。南希仁向郭靖望了一眼,仿佛俄然认出是他,张口要待说话,嘴边肌肉牵动,出尽了力量,仍说不出话,脸上兀自带着笑容,眼神中却透暴露极度绝望之色。郭靖叫道:“四师父,你歇歇,是谁害你的?”
这日午间,酒楼的老掌柜听得丘处机叮咛如此开席,又见他托了大铜缸上楼,想起十八年前去事,心中早就惴惴不安,这时只听得楼上楼下响成一片,不由得连珠价的叫苦,颠三倒四的只念:“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,玉皇大帝,城隍老爷……”
只在树上走得一步,就听得嗤的一声,裤脚给藤刺撕下一块,小腿上也给划了几条血痕。再走两步,几条长藤又缠住了左腿。他拔出金刀堵截长藤,放眼了望,前面刺藤树密密层层,无穷无尽,叫道:“就算腿肉割尽了,也要闯出这鬼岛去!”正要纵身跃出,忽听黄蓉鄙人面叫道:“你下来,我带你出去。”低下头来,见她站在右首一排刺藤树下。
黄蓉看着他尽力移脱手指,却写不成字,心中怦怦乱跳,俄然想起:“他身在桃花岛,就是最笨之人,也晓得是我爹爹杀他。他命在瞬息,还要尽最后的力量来写杀他之人的姓名,莫非凶手另有其人吗?”凝神瞧着他的手指,目睹手指越动越有力,心中不住祷祝:“如他要写别人姓名,千万快写出来。”只见他手指在湿泥上挪动,一齐截短直,又是一划连钩,写了个“一冂”,一个字没写完,手指一颤,就此生硬不动了。
郭靖抢上前去,拜倒在地,只叫了一句:“丘道长!”声音已然哽咽。
黄药师见他在此,也是一怔,突觉劲风劈面,郭靖一招“亢龙有悔”隔桌打击而来。这一掌他当真使尽了平生劲力,阵容猛恶惊人,只盼与死仇同归于尽,再也不留余力自保。黄药师身子微侧,左手推出,将他掌势卸在一旁。只听得喀喇喇几声响,郭靖收势不住,身子穿过板壁,向楼下直堕。也是醉仙楼合当遭劫,他这一摔恰好跌在碗盏架上,乒乓乒乓一阵响,碗儿、碟儿、盘儿、杯儿,也不知打碎了几千百只。
郭靖放声大哭,抢上一步,拜伏在地,哭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我五位恩师都已不在人间了。”丘处机大惊,忙问:“甚么?”郭靖哭道:“除了大师父,其他五位……都不在了。”
黄蓉望着帆船顺风西去,开初还盼他终能转意转意,掉舵回舟,来接她同业,但见帆船越来越小,心中垂垂如同一大块寒冰凝了起来。
郭靖一向跪在地上抱着他,只感觉他身子一阵狠恶的抽搐,再无呼吸,眼望着这小小的“一冂”字,叫道:“四师父,我晓得你要写个‘东’字,是‘东邪’黄药师!在这岛上,能害你的凶手,天然是那可爱的老‘东邪’!”扑在南希仁身上,纵声大恸。
黄蓉展开眼来,见郭靖的目光正凝睇远处,顺着他目光望去,也即见到了青布,惊呼一声:“爹爹!”郭靖抱她奔去,见一件青布长袍嵌在岩石当中,中间另有一片人皮面具,恰是黄药师的服饰。
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他悠悠醒来,日光刺眼,本来天已大明。起家四望,黄蓉已不知去了那边,南希仁的尸身仍睁着双眼。郭靖想到“死不瞑目”那句话,不由又流下泪来,伸手悄悄把他眼皮合下,想起他临终时神情独特,不知受了甚么伤而致命,解开他衣服满身检视。除了昨晚拳击黄蓉而手上刺伤以外,自顶至踵竟一无伤痕,前胸后心也无蒙受内力拳掌击伤的陈迹。心想:“黄老邪弹指神通杀人不见血,这工夫我可不懂,他拜别不久,迟早要杀他为师父报仇。”
郭靖将黄蓉缓缓放下。黄蓉惊奇不定,俯身拾起,见长袍襟上清清楚楚有一张血掌之印,指痕宛然,甚是怕人。郭靖斗然想起:“这是黄药师使九阴白骨爪害了我三师父后揩拭的。”他本来握着黄蓉的手,此际胸口热血上涌,用力摔开她手,抢太长袍,嗤的一声,撕成了两截,又见袍角已给扯去了一块,瞧那模样,所缺的恰是缚在雕足上的那块青布。
一个酒保迎上来道:“客长请在楼下用酒,本日楼上有人包下了。”郭靖正待答话,忽听有人叫道:“靖儿,你来了!”郭靖抬开端来,见一个道人端坐而饮,长须垂胸,红光满脸,恰是长春子丘处机。
郭靖仍不闪避,这块大石击将下去,势要打得他脑浆迸裂。黄蓉在旁看得凶恶,忙飞身抢上,左手在南希仁臂上一推。南希仁连人带石跌倒,口中呵呵呼唤,竟爬不起来。郭靖怒喝:“你干么推我四师父?”
丘处机伸手扶起,说道:“你早到了一天,那可好得很。我也早到了一天。我想明儿要跟彭连虎、沙通天他们脱手,早一日到来,好跟你六位师父先喝酒话旧。你六位师父都到了么?我已给他们定下了酒菜。”郭靖见楼上开了九桌台面,除丘处机一桌放满杯筷外,其他八桌每桌都只放一双筷子、一只酒杯。丘处机道:“十八年前,我在此和你七位师父初会,他们的阵仗也就这么安排。这一桌素席是焦木大师的,只可惜他白叟家与你五师父两位已不能在此重聚了。”言下甚有怃然之意。郭靖转过甚去,不敢向他直视。丘处机并未知觉,又道:“当日我们赌酒的铜缸,今儿我又去法华寺里端来了。待会等你六位师父到来,我们再好好喝上几碗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