鲁简梁三长老料不到欧阳锋来得这般快法,此时锅中坚冰初熔,尚只是一锅锅冰冷的雪水,莫说将人烫死,便是用来洗个澡也嫌太冷,目睹欧阳锋往椅上一坐,不由连珠价叫苦。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,欧阳锋痛骂声中,又连人带椅的落入圈套。

欧阳锋站起家来,纵声长笑。笑声尖厉奇响,远远传送出去,草原上的马匹听了,都嘶鸣起来,好一阵不断。郭靖双眼凝睇着他,低声道:“这没甚么好笑。你本身晓得,总有一日,你会落入我手中。”

众亲兵于水灌圈套之法事前曾演练谙练,四人抬锅倒水后退在一旁,其他四人当即上前递补,此来彼去,如同水车普通,敏捷万分。只怕沸水溅泼开来烫伤了,大家手上脸上都裹布相护。岂知雪水不及烧滚,冷水亦能困敌,半晌之间,二十余大锅雪水灌满了圈套,结成一条四五丈长、七尺圆径的大冰柱。

次日雄师西行,晚间安营后,鲁有脚进帐道:“小人年前曾在江南获得一画,想我这等粗暴鄙夫,怎体味得画中之意?官人军中孤单,正可渐渐观赏。”说着将一卷画放在案上。郭靖翻开一看,不由得呆了,只见纸上画着一个簪花少女,坐在布机上织绢,脸孔宛然便是黄蓉,只容颜瘦损,颦眉含眄,大见蕉萃。

鲁有脚听了这声音,不须细想,当即顺从,叫道:“倒水!”众亲兵抬起大锅,猛往圈套中泼将下去。

此时连沙包也未利市,以欧阳锋的工夫,跃出这小小圈套当真易如反掌,三长熟行足无措,只怕郭靖受害,齐叫:“官人,快出帐来。”忽听背后一人低喝道:“倒水!”

欧阳锋固然发笑,实在却也当真顾忌,暗想这小子得知九阴真经秘奥,武功进境神速,委实轻视不得,口中笑声不断,心下计议已定,笑道:“我欧阳锋竟要你这臭小子相饶?好罢,我们走着瞧。”郭靖伸脱手掌,说道:“丈夫一言。”欧阳锋笑道:“快马一鞭。”在他掌上轻拍一下,反过手掌,郭靖轻击一掌,反掌由欧阳锋再拍。这三击掌相约是宋人发誓的典礼,若负誓词,毕生为人不齿。

回到帅帐,却见鲁有脚督率兵士,正在地下掘坑,郭靖道:“这欧阳锋奸刁得紧,吃了一次亏,第二次又怎再能中计?”鲁有脚道:“他猜想我们必使别计,那知我们却给他来个依样葫芦。这叫作虚者实之,实者虚之,虚真假实,人不成测。”

郭靖命马队上马掘尸。此时已交子时,众亲兵高举火把,围成一圈,十余名兵士举铲挖沙,挖到丈余深处,果见欧阳锋直挺挺站在沙中。此处离帐中陷坑已稀有丈之遥,虽说沙地坚固,但他竟能凭一双赤手,闭气在地下发掘行走,有如鼹鼠普通,内功之强,确属罕见罕闻。众士卒又惊又佩,将他抬了起来,横放地下。

郭靖与三长老仓猝抢出,只见众亲兵指着地下,鼓噪叫唤。郭靖排众看时,见地下一个沙堆垂垂高起,似有甚么物事要从底下涌出,顿时觉悟:“欧阳锋好工夫,竟要从地下钻将上来。”当即发令,数十名马队翻身上马,往沙堆上踹去。

郭靖怔怔的望了半晌,见画边又题了两首小词。一词云:“七张机,春蚕吐尽平生丝,莫教轻易裁罗绮。无端剪破,仙鸾彩凤,分作两边衣。”另一词云:“九张机,双飞双叶又双枝,薄情自古多拜别。重新到底,将心萦系,穿过一条丝。”

过未几时,深坑已然掘好,坑上一如旧状,铺上毛毡,摆了张木椅。帐外众亲兵也已在锅底生起了柴火,烧冰化水,只天时委实酷寒过火,有几锅柴薪添得稍缓,锅面上转眼又结起薄冰。鲁有脚不住价催促:“快烧,快烧!”

三掌击过,欧阳锋正要再查问黄蓉的踪迹,一瞥眼间,忽在营帐缝中见有一人在外飞掠而过,身法快速非常,心中一动,忙揭帐而出,却已不见人影。他回过甚来,说道:“旬日以内,再来相访,且瞧是你饶我,还是我饶你?”说罢哈哈大笑,倏忽之间,笑声已在十数丈外。

郭靖坐了下来,一手支颐,缓缓道:“我却想他的话也很有些事理。我常常感觉,黄女人就在我身边,我有甚么疑问不决之事,她老是给我出个极妙的主张。只不管我如何驰念,却始终见不着她。”说到这里眼眶中已充满泪水。鲁有脚劝道:“官人也不须烦恼,眼下拜别一时,今后终能团聚。”郭靖道:“我获咎了黄女人,只怕她再也不肯见我。不知我该当如何,方能赎得此罪?”鲁简梁三人相顾无语。郭靖又道:“纵使她不肯和我说话,只须让我见上一面,也好令我稍解思念的痛苦。”简长老道:“官人累了,早些安息。明儿我们须得计议个稳妥之策,防那欧阳锋再来滋扰。”

俄然间雪地里人影一闪,欧阳锋举杖挑开帐门,叫道:“傻小子,此次再有圈套,你爷爷也不怕了!”说着飞身而起,稳稳往木椅上一坐。

欧阳锋回过身来,冷然道:“我和小辈单打独斗,向来不使兵刃。但你有鬼丫头暗中互助,狡计多端,此例只好破了。旬日以内,我携蛇杖再来。杖头毒蛇你亲目睹过,可须谨慎了。”说罢飘但是去。

这一下误打误撞,竟一举胜利,世人都欣喜交集。三长老督率亲兵,铲开冰柱旁的泥沙,垂下巨索缚住,赶了二十匹马结队拉索,将那冰柱拖上。

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,他连人带椅跌入坑中。这圈套深达七八丈,径窄壁陡,欧阳锋工夫虽高,落下后孔殷间那能纵得上来?二十名亲兵从帐边簇拥抢出,四十个大沙包迅即投入圈套,尽数压在欧阳锋身上。

郭靖就算再鲁钝十倍,也已瞧出这中间定有玄虚,鲁有脚是个卤莽豪放的男人,怎会去买甚么书画?就算有人送他,他也必顺手丢弃。他在江南书肆中购得的丹青,画中的女子又怎会便是黄蓉?只鲁有脚不肯透露本相,却也无可何如。

到第四天早晨,郭靖耳听得军中刁斗之声此起彼息,心中也思潮起伏。猛听得帐外如一叶落地,欧阳锋纵声长笑,踏进帐来,便往椅中坐落。

欧阳锋从未和这三人交过手,但刚才对了一脚,已试出鲁有脚内力不弱,其他二丐想来也都相类,本身与郭靖单打独斗虽稳操胜券,但加上一群臭叫化,本身就讨不了好去,当下哈哈一笑,说道:“傻小子,你工夫大进了啊!”曲起双腿,双膝坐在毡上,对鲁有脚等毫不睬会,说道:“你要和我订甚么约,且说来听听。”

郭靖大喜,心想欧阳锋夙来自大,从不把旁人放在眼里,此计虽旧,对于他倒是绝妙。当下三长老督率兵士,在帐中掘了个深坑,坑上盖以毛毡,毡上放了张简便木椅。二十名健卒各负沙包,伏在帐外。戈壁中行军常须掘地取水,是以帐中掘坑,毫不惹人谛视。安排已毕,郭靖秉烛相候。那知这一晚欧阳锋竟不到来。次日安营后,三长老又在帐中掘下圈套,这晚仍无动静。

郭靖望着他的背影倏忽间在黑暗中隐没,一阵北风畴昔,身上登感寒意,想起他蛇杖之毒,杖法之精,不由栗栗危惧,本身虽跟江南六怪学过量般兵刃,但俱非上乘工夫,欲凭赤手对于毒杖,那是千万不能,如利用兵器,又没一件当真善于。一时彷徨无计,昂首望天,黑暗中但见白雪大片大片的飘下。

郭靖横了他一眼,心道:“你说带领小叫化不消读兵法,这兵法上的话,却又记得好熟。”鲁有脚道:“但如再用沙包堆压,此人必有解法。我们此次给他来个同中求异。不消沙包,却用沸水浇淋。”郭靖见数十名亲兵在帐外架起二十余只大铁锅,将冻成坚冰的一块块白雪用斧头敲碎,铲入锅中,说道:“那岂不活活烫死了他?”鲁有脚道:“官人与他相约,若他落入官人手中,你饶他三次。但如一下子便烫死了,算不得落入官人手中,要饶也无从饶起,自不能说是背信。”

这一下变起匆急,死尸重生,世人都大吃一惊。郭靖却已左手按住欧阳锋背心“陶道穴”,右手按住他腰间“脊中穴”。这两个穴道都是人身背后大穴,他若非在沙下给压得半死不活,筋疲力尽,焉能等闲让人按中?他一惊之下,欲待反手拒敌,只觉穴道上微微一麻,心知郭靖留劲不发,若他掌力送出,本身脏腑顿时震碎,何况此时手足酸软,就算并非要穴被制,与郭靖平局相斗也必千万不敌,只得放开了鲁有脚手腕,矗立不动。

鲁有脚探他已无鼻息,但摸他胸口却尚自暖和,便命人取铁链来捆缚,以防他醒转后难制。欧阳锋在沙中匍匐,头顶始终给马队压住,没法钻上,当下假装闷死,待上来时再图逃脱。这时他悄没声的呼吸了几下,见鲁有脚站在身畔,大声命人取炼,俄然跃起,大喝一声,伸手扣住了鲁有脚右手脉门。

这两首词自是仿照锳姑〈四张机〉之作,但苦心密意,语语双关,似又在〈四张机〉之上。郭靖虽难以尽解,但“薄情自古多拜别”等浅近句子却也是懂的,回味半日,心想:“此画必是蓉儿手笔,鲁长老却从那边得来?”昂首欲问时,鲁有脚早已出帐。郭靖忙命亲兵传他出去。鲁有脚一口咬定,说是在江南书肆中购得。

正沉吟间,简长老走进帐来,低声道:“小人刚才见到东北角上人影一晃,倏忽间不知去处,只怕欧阳锋那老贼今晚要来偷袭。”郭靖道:“好,我们四人在这里合力擒拿。”简长老道:“小人有条战略,官人瞧着是否使得。”郭靖道:“想必是好的,请说罢。”简长老道:“这战略说来实在平常。我们在这里掘个深坑,再命二十名流卒各负沙包,守在帐外。那老贼不来便罢,如果再来跟官人啰唣,管束他有来无去。”

郭靖道:“你要黄女人给你解释九阴真经,她肯与不肯,只能由她,你不能伤她毫发。”欧阳锋笑道:“她如肯说,我本来舍不得侵犯,莫非黄老邪是好惹的么?小女人伶牙俐齿,作个伴儿,谈谈说说,再好不过。但她如坚不肯说,岂不准我小小用点儿强?”郭靖点头道:“不准。”欧阳锋道:“你要我答允此事,以甚么互换?”郭靖道:“从今而后,你落在我手中之时,我饶你三次不死。”

前人有诗咏北风西征之苦云:“将军金甲夜不脱,半夜军行戈相拨,风头如刀面如割。马毛带雪汗气蒸,五花连钱旋作冰,幕中草檄砚水凝。”又云:“虏塞兵气连云屯,疆场白骨缠草根。剑河风急云片阔,沙口石冻马蹄脱。”郭靖久在漠北,向习寒冻,倒也不觉得苦,但想黄蓉若真在军中,她发展江南,如何接受得起?不由得愁思倍增。翌晚宿营后他也不轰动将士,悄悄到各营察看,但查遍了每一座营帐,又那边有黄蓉的影子?

回到帐中不久,寒气更浓。亲兵生了炭火,将战马都牵入营帐避寒。丐帮世人多数未携皮衣,俄然气候冰冷,只得各运内力抵抗。郭靖急令士卒宰羊取裘,不及硝制,只擦洗了羊血,就令帮众披在身上。

众马队连人带马分量已然不轻,再加奔驰起落之势,欧阳锋武功再强,也经受不起,只见沙堆缓缓降落,但接着别处又有沙堆涌起。众马队见那边有沙堆耸上,立时纵马畴昔踩踏,过未几时,不再有沙堆隆起,想是他支撑不住,已闭气而死。

鲁简梁三长老相顾骇然,均想:“此人武功之高,世所罕见,无怪能与洪帮主齐名当世。”郭靖将欧阳锋来访的启事向三人说了。鲁有脚道:“他说黄帮主在我们军中,满是胡说八道。倘若黄帮主在此,我们岂能不知?再说……”

次日更冷,地下白雪都结成了坚冰。花剌子模军乘寒来攻,郭靖早有防备,以龙飞阵大胜了一仗,连夜践雪北追。

鲁有脚哈哈大笑,叫道:“黄帮主料事如神……”简长老向他瞪了一眼,鲁有脚仓猝开口。郭靖忙问:“甚么黄帮主?”鲁有脚道:“小人说溜了嘴,我是说洪帮主。如果洪帮主在此,定然欢乐。”郭靖凝目瞧他,正要再问,俄然帐外亲兵建议喊来。

郭靖道:“欧阳先生,叨教你见到了黄女人么?”欧阳锋道:“我见到她侧影,这才过来找她。”郭靖道:“你当真看清楚了?”欧阳锋恨恨的道:“若非鬼丫头在此,谅你也想不出这装设圈套的狡计。”郭靖呆了半晌,道:“你去罢,此次饶了你。”右掌轻送,将他弹出丈余以外。他顾忌欧阳锋了得,若冒然罢休,只怕他忽施反击。

欧阳锋正从阱底跃起,几锅水忽重新顶泻落,一惊之下,提着的一口气不由得松了,身子当即下堕。他将蛇杖在阱底急撑,二次提气又上,此次有了防备,头顶灌下来的冷水虽多,却已冲他不落。那知天时冰冷,冷水甫离铁锅,当即结冰,欧阳锋跃到圈套半途,头上脚底的冷水都已凝成坚冰。他上跃之劲极其狠恶,但坚冰硬逾钢铁,咚的一下,头上撞得甚是疼痛,欲待落下后蓄势再冲,双脚却已紧紧嵌在冰里,转动不得。他这一惊非同小可,大喝一声,运劲猛力挣扎,刚把双脚挣松,上半身又已为冰裹住。他只怕难以脱困,忙挥动衣袖,裹住了一团风,坚冰纵将头脸冻住,另有一团空地,可用龟息功呼吸延命。

四营将士得讯,纷到主帅帐前旁观奇景。世人一齐用力,竖起冰柱。火把晖映下但见欧阳锋露齿瞋目,挥臂抬足,却给紧紧困在大冰柱中,半点转动不得。众将士欢声雷动。鲁有脚恐怕欧阳锋内功高深,竟以内力熔冰攻出,命亲兵持续浇水泼上,将那冰柱加粗。郭靖道:“我曾和他立约,要相饶三次不杀。打碎冰柱,放了他罢!”三长老都感可惜,但豪杰之士无不重信守义,当下也无异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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