郭靖心中明白,只是给欧阳锋的掌力逼住了气,说不出话来。他在柯镇恶肩头调匀呼吸,运气通脉,约莫走出七八里地,各脉俱通,说道:“大师父,不碍事了。”柯镇恶将他放下,问道:“还好么?”郭靖摇点头道:“蛤蟆功当真了得!”见女儿伏在母亲肩头沉沉熟睡,心中一怔,问道:“过儿呢?”柯镇恶一时想不起“过儿”是谁,惊诧不答。黄蓉道:“你放心,先找个处所歇息,我转头去找他。”

说话之间,世人来到一个村庄。黄蓉向一所大宅院求见仆人。那仆人甚是好客,传闻有人受伤抱病,忙命庄丁打扫配房欢迎。郭靖吃了三大碗饭,坐在榻上闭目养神。黄蓉见丈夫气定神闲,心知已无伤害,坐在他身边保护,想起见到杨过以来的各种环境,感觉此人年纪虽小,却有很多奇特难明之处,但若详加查问,他多数不会实说,心想只谨慎留意他行动便了。当日无话,用过晚膳后各自安寝。

杨过坐在地下,手托腮帮,小脑袋中顷刻间转了很多动机,俄然心想:“有了,待我在地下布些利器,老瞎子倘若出去,可要叫他先受点儿伤。”因而在供桌上取过四只烛台,拔去灰尘堆积的陈年残烛,将烛台放在门口,再虚掩庙门,搬了一只铁香炉,爬上去放在庙门顶上。

柯镇恶耳听得他呼吸沉重,脑中斗然间呈现了朱聪、韩宝驹、南希仁等结义兄弟的声音,仿佛在齐声催他从速动手,再也忍耐不住,大吼一声,一招“秦王鞭石”,挥铁杖搂头砸落。欧阳锋身子略闪,待要发掌,一口气却接不上来,手臂软垂下去。砰的一声猛响,火光四溅,铁杖杖头将地下几块方砖击得粉碎。

他手持烛台,正想到后殿去找件防身利器,忽听通衢上笃、笃、笃的一声声铁杖击地,晓得柯镇恶到了,待要吹灭烛火,随即想起:“这瞎子目不见物,我倒不必熄烛。”因而任由蜡烛点着,将烛台放在供桌上。但听笃笃笃之声越来越近,欧阳锋忽地坐起,要把满身仅余的劲力运到右掌之上,先发制人,一掌将他毙了。杨过拿起另一只烛台,铁签朝外,守在欧阳锋身边,心想我虽技艺寒微,好歹也要互助爸爸,跟老瞎子一拚。

此时天气将明,道旁树木房屋已蒙眬可辨。郭靖道:“我的伤不碍事,我们一起去找。”黄蓉皱眉道:“这孩子机警得很,不消为他担心。”正说到此处,忽见道旁白墙后伸出个小小脑袋一探,随即缩了归去。黄蓉抢畴昔一把抓住,恰是杨过。他笑嘻嘻的叫了声“郭伯母”,说道:“你们才来么?我在这儿等了好久啦。”黄蓉心中好些疑团难明,随口承诺一声,道:“好,跟我们走罢!”

郭靖叫道:“欧阳先生,别来无恙啊。”欧阳锋道:“你说甚么?你叫我甚么?”脸上一片茫然,当下对黄蓉来招只守不攻,模糊感觉“欧阳”二字似与本身有极密切的干系。郭靖待要再说,黄蓉已看出欧阳锋疯病未愈,忙叫道:“你叫做赵钱孙李、周吴陈王!”欧阳锋一怔,道:“我叫做赵钱孙李、周吴陈王?”黄蓉道:“不错,你的名字叫作冯郑褚卫、蒋沈韩杨。”她说的是“百家姓”上的姓氏。欧阳锋心中本就胡涂,给她一口气背了几十个姓氏,将信将疑,更加摸不着脑筋,问道:“你是谁?我是谁?”

杨过笑了笑,跟从在后。郭芙展开眼来,问道:“你到那边去啦?”杨过道:“我去捉蟋蟀,那才好玩呢。”郭芙道:“有甚么好玩?”杨过道:“哼,谁说不好玩?一个大蟋蟀跟一只老蟋蟀对打,老蟋蟀输了,又来了两只小蟋蟀帮着,三只打一个。大蟋蟀跳来跳去,这边弹一脚,那边咬一口,嘿嘿,那可短长了……”说到这里,却开口不说了。郭芙怔怔的听着,问道:“厥后如何?”杨过道:“你说不好玩,问我干么?”郭芙碰了个钉子,非常活力,转过了头不睬他。

黄蓉大惊,忙从洞中跃落,见二人仍双掌相抵,脚下踏着几条椽子,这些椽子却压在一个住店的客人身上。那人睡梦方酣,岂知祸从天降,顿时双腿骨折,痛极大号。郭靖不忍伤害无辜,不敢足上用力,欧阳锋却不睬旁人死活。二人本来势均力敌,但因郭靖足底势虚,掌上无所借力,渐趋下风。他以单掌抵仇敌双掌,然满身之力已集于右掌,左掌固然空着,可也已有力可使。黄蓉见丈夫身子微向后仰,虽只半寸几分的撤退,却明显已落败势,当下叫道:“喂,张三李四,胡涂王八,看招。”轻飘飘的一掌往欧阳锋肩头拍去。

他四下察看,想再安插些害人的圈套,见东西两边偏殿中各吊着一口大铁钟。每一口钟都是三人合抱不了,料必重逾千斤。钟顶上有一只极粗的铁钩,与巨木制成的木架相连。这铁枪庙年久失修,破败不堪,但巨钟和木架两皆坚牢,仍无缺无损。杨过心想:“老瞎子如果到来,我就爬到钟架上面,管束他找我不着。”

黄蓉听他言语中明显是帮着欧阳锋,在讽刺本身佳耦与柯镇恶,便道:“你跟伯母说,到底是谁打赢了?”杨过笑笑,轻描淡写的道:“我正瞧得风趣,你们都来了,蟋蟀全逃脱啦。”黄蓉心想:“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。”不由微觉有气。

此时客店中早已呼爷喊娘,乱成一团。黄蓉知此处不成再居,从柯镇恶手里抱过女儿,说道:“师父,请你抱着靖哥哥,我们走罢!”柯镇恶将郭靖扛在肩上,一跷一拐的向北行去。走出半晌,黄蓉俄然想起杨过,不知这孩子逃到了那边,但顾虑丈夫身受重伤,心想旁的事只好渐渐再说。

欧阳锋道:“那姓郭的吃了我这一掌,七日以内难以复原。他媳妇儿要顾问丈夫,不敢轻离,眼下我们只担心柯瞎子一人。他今晚不来,明日必至。只可惜我没半点力量。唉,我仿佛杀过他几个兄弟,也不知是四个还是五个……”说到这里,不由狠恶咳嗽。

欧阳锋刚将柯镇恶震下屋顶,但觉一股轻风劈面而来,风势虽不甚劲,却已逼得本身呼吸不畅,晓得不妙,忙身子蹲下,双掌平推而出,使的恰是他平生最对劲的“蛤蟆功”。三掌订交,两人身子都是一震。郭靖掌力急加,一道又是一道,如波澜澎湃般的向前猛扑。欧阳锋口中咯咯大呼,身子一晃一晃,仿佛随时都能跌倒,但郭靖掌力愈是加强,他反击之力也呼应而增。

这一掌出招虽轻,然是桃华落英掌法的上乘工夫,落在仇敌身上,劲力直透内脏,纵是欧阳锋这等一流名家,也非受伤不成。欧阳锋听她又以古怪姓称呼号本身,一怔之下,斗然见她招到,双掌力推,将郭靖的掌力逼开半尺,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,一把抓住了黄蓉肩头,五指如钩,要硬生生扯她一块肉下来。

柯镇恶叫了几声,未闻回声,举铁杖撞开庙门,踏步进内,只听呼的一响,头顶一件重物砸将下来,同时左脚已踏中烛台上的铁签,刺破靴底,脚掌心上一阵剧痛。他一时之间不明以是,铁杖挥起,当的一声巨响,震耳欲聋,将头顶的铁香炉打了开去,随即在地下滚倒,好教铁签不致刺入足底。那知身边另有几只烛台,只觉肩头一痛,又有一只烛台的铁签刺入了肉里。他左手抓住烛台拔出,鲜血立涌。此时不敢再有粗心,听着欧阳锋呼吸之声,脚掌擦地而前,一步一步走近,走到离他三尺之处,铁杖高举,叫道:“老毒物,本日你另有何话说?”

这时屋顶上黄蓉双掌飞舞,已与这十余年不见的老仇家斗得甚是狠恶。她这些年来武功大进,内力加强,出掌更窜改奇妙,十余招中,欧阳锋竟尔占不到便宜。

欧阳锋闪避及时,柯镇恶一击不中,次招随上,铁杖横扫,向他中路打去。若在常日,欧阳锋悄悄一带,就要叫他铁杖脱手,至不济也能纵身跃过,但现在满身酸软,使不出半点劲道,只得着地打滚,避了开去。柯镇恶使开降魔杖法,一招快似一招。欧阳锋却越避越迟缓,终究给他一招“杵伏药叉”击中左肩。

他缓缓来到铁枪庙前,侧耳听去,庙里果有呼吸之声。他大声叫道:“老毒物,柯瞎子找你来啦,有种的快出来。”说着铁杖在地下一顿。欧阳锋只怕泄了丹田之气,不敢言语。

二人不比武已十余年,此次江南相逢,再度比拚。昔日华山论剑,郭靖殊非欧阳锋敌手,但别来英勇精进,武功大臻圆熟,欧阳锋虽逆练真经,也自故意得,但一正一反,毕竟是正胜于反,到此次比武,郭靖已能与他并驾齐驱,难分高低。黄蓉要丈夫独力取胜,只在旁掠阵,并不上前夹攻。

忽听身后一人大喝:“你是殛毙我五个好兄弟的老毒物。”欧阳锋听到“老毒物”三字,略有所悟,正待细思,铁杖已至,恰是柯镇恶。他刚才为欧阳锋掌力逼下,未曾受伤,到房中取了铁杖上来再斗。郭靖大呼:“师父谨慎!”柯镇恶铁杖砸出,和欧阳锋背心相距已不到一尺,却听呼的一声响,铁杖反激出去,柯镇恶把持不住,铁杖放手,跟着身子也摔入了天井。

昨晚杨过与柯镇恶同室宿店,半夜里欧阳锋又来瞧他。柯镇恶当即觉醒,与欧阳锋动起手来。厥后黄蓉、郭靖二人前后参战,杨过一向在旁旁观。终究欧阳锋与郭靖同时受伤,欧阳锋远引。杨过见混乱中无人留意本身,悄悄向欧阳锋追去。初时欧阳锋行得极快,杨过自追逐不上,但厥后他伤势发作,举步维艰,杨过赶了上来,扶他在道旁歇息。杨过晓得本身若不归去,黄蓉、柯镇恶等必来找寻,只恐累了寄父性命,与欧阳锋商定了在铁枪庙中相会。这铁枪庙与他二人都大有干系,一说均知。杨过单独守在通衢旁相候,与郭靖等会晤后,直到半夜方来探视。

杨过从怀里取出七八个馒头,递在他手里,道:“爸爸,你吃罢。”欧阳锋饿了一天,恐怕出去赶上仇敌,整日躲在庙中苦挨,吃了几个馒头后精力为之一振,问道:“他们在那儿?”杨过一一说了。

柯镇恶本来自忖武功与欧阳锋差得远了,千万不及,但听郭靖、黄蓉说到他对掌后身受重伤,难以远走,那铁枪庙便在四周,恰是欧阳锋旧游之地,猜想他不敢借住民家,多数会躲在庙中,想起五个弟妹惨遭此人毒手,本日有此报仇良机,那肯放过?睡到半夜,悄悄叫了两声:“过儿,过儿!”不听承诺,只道他睡得正熟,竟没走近查察,便越墙而出。那两条狗子正高傲嚼杨过所给的骨头,见他出来,只呜呜几声,却没吠叫。

黄蓉不及攻敌,当即站在丈夫身边保护。但见二人闭目运气,哇哇两声,不约而同的都喷出一口鲜血。欧阳锋叫道:“降龙十八掌,嘿,好家伙,好家伙!”一阵狂笑,扬长便走,瞬息间去得无影无踪。

南边的屋顶与北方大不不异。北方居室因须抵挡夏季冰雪积存,屋顶坚固非常,但淮水以南,屋顶瓦片叠盖,便以轻巧矫捷为主。郭靖与欧阳锋各以掌力相抵,力贯双腿,过了一盏茶时分,只听脚下格格作响,俄然喀喇喇一声巨响,几条椽子同时断折,屋顶穿了个大孔,两人一齐落下。

杨过辨明方向,向西南而行,约莫走了七八里地,来到铁枪庙前。他推开庙门,叫道:“爸爸,我来啦!”只听内里哼了一声,恰是欧阳锋的声音,杨过大喜,摸到供桌前,找到烛台,扑灭了残烛,见欧阳锋躺在神像前的几个蒲团之上,神情疲劳,呼吸微小。他与郭靖所受之伤景象相若,只郭靖方当年富力强,复元甚速,他却年纪稍老,精力已颇不如前。

杨过与柯镇恶同睡一房,到得中夜,他悄悄起家,听得柯镇恶鼻鼾呼呼,睡得正沉,便翻开房门,溜了出去,走到墙边,爬上一株桂花树,纵身跃起,攀上墙头,悄悄溜下。墙外两只狗闻到人气,吠了起来。杨过早有预备,从怀里摸出两根白天藏着的肉骨头,丢了畴昔。两只狗咬住骨头大嚼,当即止吠。

欧阳锋已将满身所剩有限力量运上右臂,只待对方铁杖击下,手掌同时拍出,跟他拚个同归于尽。柯镇恶虽知仇敌身受重伤,但不知他到底伤势如何,顾忌他武功太高,这一杖迟迟不敢击落,要等他先行发招,便可知他还剩下多少力量。两人相对对峙,均各不动。

杨过在一旁听着,不由得心惊肉跳,故意要上前互助寄父,却自知技艺寒微,只要送命的份儿。

这一抓收回,三人同时大吃一惊。欧阳锋但觉指尖剧痛,本来已抓中了她身上软猬甲的尖刺,忙不迭的放手。就在此时,郭靖掌力又到,欧阳锋回掌相抵,危急中各出尽力,砰的一声,两人同时急退,但见尘沙飞扬,墙倒屋倾。本来二人这一下全使上了刚掌,黑暗中瞧不清对方身形,降龙十八掌与蛤蟆功的巨力竟都打在对方肩头。两人破墙而出,半边屋顶塌了下来。黄蓉肩头受了这一抓,虽未受伤,却也已吓得花容失容,百忙中在屋顶将塌未塌之际斜身飞出。只见欧阳锋与郭靖相距半丈,呆立不动,明显都已受了内伤。

郭靖晓得师父固然摔下,并不碍事,但欧阳锋若乘势追击,后着可凌厉之极,叫道:“看招!”左腿微屈,右掌划了个圆圈,平推出去,恰是降龙十八掌中的“亢龙有悔”。这一招他日夕勤练不辍,初学时便已非同小可,加上这十余年苦功,实已臻炉火纯青之境,初推出去时看似轻描淡写,但一遇阻力,能在刹时之间连加一十三道后劲,一道强似一道,重堆叠叠,的确无坚不摧、无强不破。这是他从九阴真经中悟出来的妙境,纵是洪七公当年,单以这一招而论,也无如此精奥的成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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