丘处机道:“说不定他自高身价,胡乱吹嘘,也是有的。此人武功是密教一派,本年年初来到中原,脱手就伤了河南三雄,厥后又在甘凉道上独力杀死兰州七霸,名头顿时响遍了半边天,我们可料不到他竟会揽上这门子事。别的阿谁蒙古和尚名叫达尔巴,天生神力,和霍都的武功全然一起,看来是霍都的师兄还是师叔。他是削发人,自不是要来娶那女子,多数是来帮霍都的。”

丘处机道:“那是王师弟听丐帮中一名朋友说的,到底小龙女是不是当真赛过了师姊,当时并无第三人在场,谁也不知,只江湖上有人这么说罢了。这一来,李莫愁更加心胸不忿,晓得师父偏疼,将最上乘的工夫留了给师妹。因而她传言出来,说道某年某月某日,活死人墓中的小龙女要比武招亲……”郭靖听到“比武招亲”四字,当即想到杨康、穆念慈当年在中都之事,不由悄悄“啊”了一声。

目睹群蜂来势凶悍,难以抵挡,郭靖要待回身逃脱,丘处机气涌丹田,张口向群蜂一口喷出。蜂群飞得正急,突觉一股强风刮到,势道顿挫。丘处机一口气喷完,第二口又即喷出。郭靖学到诀窍,当即跟着鼓力量送,与丘处机所吹的一股风连成一起。二人使的都是道指正宗的上乘工夫,蜂群抵挡不住,抢先的数百只蜂子飞势立偏,从二人身边掠过,却又追逐霍都、达尔巴等人去了。

杨过目睹全真教群道给郭靖打得落花流水,又见丘处机等给霍都一班妖邪逼到手忙脚乱,全赖郭靖救济,认定这些羽士本领全都稀松平常。他对丘处机尚且毫不平气,更何况对赵志敬?他见师父神采丢脸,心道:“我拜你为师,本来迫不得已,就算我武功练得跟你一模一样,又有屁用?还不是大饭桶一个?你凶霸霸的干么?”转过了头不答。

丘处机大声叫道:“这是全真教祖师重阳真人故居之地,快退出来。”世人听得他叫声,微微一怔,但脚下毫不断步。丘处机怒道:“靖儿,脱手罢!”二人转出石壁,正要抢入树林,忽听群豪大声叫唤,飞奔出林。

郭靖惊道:“是一群蜂子,如何红色的?”说话之间,那群玉色蜂子又已螫倒了五六人。树林前十余人滚来滚去,呼声惨厉,听来惊心动魄。郭靖心想:“给蜂子刺了,就真疼痛,也不须如许杀猪般的号叫,莫非这玉蜂毒性非常么?”只见灰影闲逛,那群玉蜂有如一股浓烟,向他与丘处机面前扑来。

杨过留在终南山上,本已老迈不肯,此时没出处的受了一场叱骂,恚愤难言,当时忍着眼泪承诺了,待得丘处机走开,不由放声大哭。俄然背后一人冷冷的道:“如何?祖师爷说错了你么?”

霍都笑道:“小王家世清贵,姿貌非陋,愿得良配,谅也不致屈辱。女人乃当世侠女,不须腼觍。”此言甫毕,但听琴韵更转昂扬,模糊有斥责之意。

郭靖甚感抱歉,呐呐的要说几句赔罪之言。丘处机将手一挥,笑道:“出门一笑无拘碍,云在西湖月在天。宫殿馆阁,尽是身外之物,身子躯壳尚不敷惜,又理这些身外物何为?你十余年来勤修内功,莫非这一点还勘不破么?”郭靖也是一笑,应了声:“是!”丘处机笑道:“实在我目睹重阳宫后院为烈火燃烧之时,也暴跳如雷,现在才安好了下来,比之马师哥当时便即心无挂碍,我的修为千万不及了。”郭靖道:“这些奸人如此没出处的欺上门来,也难怪道长活力。”

郭靖听那些人叫得不幸,道:“道长,这些人怎生救他们一救?”丘处机道:“龙女人自有措置,我们走罢。”

二人谈谈说说,回到重阳宫前,天气已明。众羽士正在清算后院烬余,清理瓦石。

郭靖心中却道:“那又何足为奇?我那蓉儿天然胜她百倍。”

杨过一惊,止哭转头,只见背后站着的恰是师父赵志敬,忙垂手道:“不是。”赵志敬道:“那你为甚么抽泣?”杨过道:“弟子想起郭伯伯,心中难过。”赵志敬明显听得丘师伯厉声经验,他却推说为了思念郭靖,甚为不悦,心想:“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已如此奸刁,若不重重责打,大了如何能改?”沉着脸喝道:“你胆敢对师父扯谎?”

丘处机又道:“我们师兄弟连日安插御敌。五日之前,各路哨探连续赶回,查出众妖邪当中最短长的是两个大魔头。他们商定在山下普光寺中集会,以手击碑石为号。你偶然中在碑上拍了一下,又显出功力惊人,我那些没用的徒子徒孙便大惊小怪。那两个大魔头都是蒙古密教弟子,武功不弱,本年到中原几下脱手,震惊武林。你在桃花岛隐居,因此不知。那贵公子是蒙古的王子,传闻还是大汗成吉思汗的近系子孙,旁人都叫他作霍都王子。你在大漠甚久,熟谙蒙古王族,可想获得此人来源么?”

这时在地下打滚的十余人叫声更加凄厉,呼爹喊娘,大声叫苦。更有人叫道:“小人知错啦,求小龙女仙姑拯救!”郭靖悄悄骇异:“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逃亡之徒,即使砍下他们一臂一腿,也一定会告饶叫痛。怎地小小蜂子的一螫,竟这般短长?”

丘郭二人一呆,但见数十人没命价飞跑,接着霍都与达尔巴也急步奔出,狼狈之状,比之刚才退出重阳宫时不知过了几倍。丘郭均感惊奇:“小龙女不知用何妙法驱退群邪?”这动机只在心中一闪,便听得嗡嗡响声自远而近,月光下但见白茫茫、灰濛濛一团物事从林中疾飞出来,扑向群邪头顶。郭靖奇道:“那是甚么?”丘处机点头不答,凝目而视,只见江湖豪客中有几个跑得稍慢,给那群东西在头顶一扑,顿时倒地,捧首狂呼。

丘处机调集众羽士,为郭靖引见,指着那主持北斗大阵的长须道人,说道:“他是王师弟的大弟子,名叫赵志敬。第三代弟子当中,武功以他练得最纯,就由他点拨过儿的工夫罢。”郭靖与此人交过手,知他武功确颇了得,心中甚喜,命杨过向赵志敬行了拜师之礼,本身又向赵志敬慎重伸谢。

丘处机道:“北斗大阵尽力与你周旋,两个魔头便领着一批奸人,趁机攻到重阳宫前。他们一上来就放火烧观,郝师弟出阵与那霍都王子脱手。也是他过于轻敌,而霍都的武功又别具一格,奇特特甚,郝师弟脱手时略现暴躁,胸口中了他一掌。我们忙结阵相护。但少了郝师弟一人,补上来的弟子功力相差太远,相互又不熟谙,阵法能力便属有限。你若不及时赶到,全真教本日当真一败涂地。现下想来,就算守在山下的众弟子不认错仇敌,那些二流妖人固没法上山,达尔巴与霍都二人却毕竟反对不住。此二人联手与北斗阵相斗,我们输是不会输的,但决不能如你这般博得洁净利落……”正说到这里,忽听西边呜呜呜一阵清脆,有人吹动号角。角声苦楚激越,郭靖听在耳中,不由得心迈阴山,神驰大漠,想起了蒙古黄沙莽莽、平野无边的风景。

再听一会,忽觉号角中模糊有肃杀之意,似是向人应战。丘处机脸现喜色,骂道:“孽障,孽障!”眼望西边树林,说道:“靖儿,那奸人与你订了十年之约,妄图这十年中肆意横行,好教你不便干预。天下那有这等称心快意之事?我们畴昔!”郭靖道:“是那霍都王子?”丘处机道:“天然是他。他在向小龙女应战。”一边说,一边飞步下山。郭靖跟从在后。

丘处机续道:“江湖上妖邪人物当中,对李莫愁沉迷的人实在很多。只是她对谁都不加青睐,有谁稍为无礼,立施毒手,现下传闻她另有个师妹,边幅更美,并且公开比武招亲,谁不想来一试技艺?”

只见霍都王子与达尔巴并肩而立。霍都举角吹奏。达尔巴左手高举一根金色巨杵,将戴在右手手腕上的一只金镯不住往杵上撞去,铮铮声响,与号角声相互应和,要引小龙女出来。两人闹了一阵,树林中静悄悄的始终没半点声响。

郭靖道:“或许她已不在墓中了。”丘处机道:“不,在山顶眺望,每日都可见到炊烟在墓后升起。你瞧,就在那边。”说着伸手西指。郭靖顺着他手指瞧去,但见山西郁郁苍苍,十余里地尽是树林,亦不知那活死人墓是在那边。想像一个十八岁少女,整年住在墓室当中,倘若换作了生性活泼好动的蓉儿,真要闷死她了。

丘处机回想当年传授杨康武功,却任由他在王府中养尊处优,终究铸成大错,心想:“自来严师出高弟,棒头出孝子。此次对过儿须得严加管束,方不致重蹈他父复辙。”当下将杨过叫来,疾言厉色的训诲一顿,嘱他刻苦刻苦,事事听师父经验,不成有涓滴怠忽。

丘处机知贰情意,也叹了口气,道:“她扬言道:有谁胜得小龙女,不但小龙女委身相嫁,而墓中大量奇珍奇宝、武功秘笈,也尽数相赠。那些邪魔外道本不知小龙女是多么样人,但李莫愁四下鼓吹,说她师妹的面貌远胜于她。这赤练仙子传闻甚为仙颜,面貌姿色莫说武林中少见,就是大师闺秀,只怕也少有人及。”

霍都放下号角,朗声说道:“小王蒙古霍都,敬向小龙女恭贺芳辰。”一语甫毕,树林中铮铮铮响了三下琴声,似是小龙女鼓琴答复。霍都大喜,又道:“闻道龙女人扬言天下,本日比武招亲,小王鄙人,特来请教,请龙女人不吝赐招。”猛听得琴声激亢,大有怒意。众妖邪虽不懂乐律,却也知鼓琴者情意难平,出声逐客。

霍都向达尔盼望了一眼,那和尚点了点头。霍都道:“女人既不肯就此现身,小王只好强请了。”说着收起号角,右手一挥,大踏步向林中走去。群豪簇拥而前,均想:“连大名鼎鼎的全真教也反对不了我们,谅那小龙女孤身一个小小女子,济得甚事?”但怕别人抢在头里,将墓中宝贝先得了去,大家抢先恐后,拥入树林。

郭靖恍然大悟,拍腿说道:“本来这些人是来求亲的。怪不得宫中道兄们骂我是淫贼妖人。”丘处机哈哈大笑,又道:“我们又密查到,众妖邪对全真教也非全无顾忌。他们大肆齐上终南山来,我们如干预此事,干脆乘机便将全真教挑了。我们获得讯息,决意跟众妖邪周旋,当即传出法帖,调集本教各代道侣,早十天聚在重阳宫中。只刘师哥和孙师妹在山西,不及赶回。我们一面操演北斗阵法,一面送信到墓中,请小龙女防备。那知此信送入,仍没覆信,小龙女竟全不睬睬。”

二人行出里许,听那号角吹得更加紧了,角声呜呜当中,还夹着一声声兵刃的铮铮撞击,显是那达尔巴也脱手了。丘处机怒道:“两个武学名家,合力来欺负个年青女人,当真好不要脸。”说着足下加快。两人半晌间已奔到山腰,转过一排石壁。郭靖只见面前是黑压压的一座大树林,林外高高矮矮的站着百余人,恰是刚才围攻重阳宫那些妖邪。两人隐身石壁以后,察看动静。

郭靖喃喃说了几遍“霍都王子”,回思他的面貌举止,却想不起会是谁的子嗣,但觉此人面貌俊雅,傲狠当中又带了很多狡猾之气。成吉思汗共生四子,宗子术赤剽悍威武,次子察合台性子暴躁而实夺目,三子窝阔台即当今蒙古天子,脾气宽和,四子拖雷血性过人,边幅均与这霍都大不不异。

但听得林中传出铮铮琴声,接着树梢头冒出一股淡淡白烟。丘郭二人只闻到一阵极甜的花香。过未几时,嗡嗡之声自远而近,那群玉蜂闻到花香,飞回林中,本来是小龙女烧香召回。

他在终南山盘桓数日,对杨过谆谆警告叮咛,又跟他详细申明全真派武功乃武学正宗,当年王重阳武功天下第一,各家各派的妙手无一能敌。他本身以是能胜诸道,实因众羽士未练到绝顶,却非全真派武功不济。但是杨过认定郭靖佳耦不肯教他本领,推辞任务,便胡乱交给旁人传艺,兼之亲目睹到群道折剑倒地的各种狼狈情状,郭靖虽解释再三,他口头唯唯承诺,心中决不肯信。郭靖安设好了杨过,与世人别过,回桃花岛而去。

郭靖插口道:“此事只怕江湖上传闻失实。”丘处机道:“如何?”郭靖道:“我恩师柯大侠曾和李莫愁斗过两场,提及她的武功,实有独到之处。连一灯大师的及门高弟武三通武大哥也败在她部下。那小龙女若未满二十岁,工夫再好,终难胜她。”

“其他的淫贼奸人见这两人出头,都绝了求亲之念,但是当年李莫愁曾大肆鼓吹,说古墓中珍宝多如山积,又有很多武功孤本,甚么降龙十八掌的掌谱、一阳指的指法等等无不齐备。群奸虽将信将疑,但想只要跟上山来,翻开古墓,多少能分润些好处,是以上终南山来的竟有百余人之众。本来我们的北斗阵定能将这些二流角色尽数挡在山下,即使不能活捉,也教他们不得走近重阳宫一步。也是我教合当遭劫,竟没出处的生出曲解,那也不必说了。”

丘处机与小龙女做了十八年邻居,从不知她竟有此本领,既感佩服,又觉风趣,说道:“早知我们这位芳邻如此神通泛博,全真教大可不必多事。”他这两句话虽对郭靖而言,但提气送出,成心也要小龙女听到。公然林中琴声变缓,轻柔平和,显是酬谢高义之意。丘处机哈哈大笑,朗声叫道:“女人不必多礼。贫道丘处机率弟子郭靖,敬祝女人芳辰。”琴声铮铮两响,似相酬答,今后寂然。

二人回身东回,路上郭靖又求丘处机收杨过入门。丘处机叹道:“你杨断念叔父是豪杰之士,岂能无后?杨康落得如此了局,我也很有不是之处。你放心好了,我必经心极力,教养这小孩儿成人。”郭靖大喜,就在山路上跪下拜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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