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婆婆将一柄长剑交给杨过,道:“孩子,你敢不敢跟臭羽士们脱手?”杨过道:“我天然不怕。便可惜没旁人在此。”孙婆婆道:“甚么旁人?”杨过大声道:“全真教威名盖世,这等欺负孤儿老妇的豪杰之事,若没旁人鼓吹出去,岂不成惜?”他听了孙婆婆刚才与张志光斗口,已会心到此中关头。他说得清脆清脆,却带着较着的童音。
孙婆婆虽向不与武林中人来往,但与重阳宫近在天涯,也知广宁子郝大通是王重阳座下的七大弟子之一,心想赵志敬、甄志丙如许的小羽士能为已自不低,这老道天然更加难缠,鼻中闻到火把上的浓烟,臭得便想呕吐,猜想这火把是以专薰毒虫的药草所扎,眼下既无玉蜂可恃,只得乘早收篷,厉声喝道:“你薰坏了我家女人的蜂子,怎生赔法,转头跟你计帐。”抱起杨过,纵身入林。
杨过等了很久,始终不见她返来,越来越焦心,深思:“龙姑姑多数不肯收留,就算孙婆婆强了她答允,我勉强在此也是有趣。”想了半晌,心念已决,悄悄向外走去。
天罡北斗阵垂垂缩小,目睹孙婆婆只要束手被缚的份儿,那知待七道攻到距她三步之处,她长剑挥动,竟守得紧密非常,再也进不了一步。这阵法若由张志光主持,原可变阵打击,但他怕对方暗器中有毒,如脱手相斗,血行减轻,毒性发作得更快,是以眯着左眼,只在一旁喝令批示。他既不了局,阵法能力大为减弱。
这六七人都是全真教第三代妙手,特地挑将出来戍守道宫大殿。刹时之间,此上彼退,此退彼上,六七人已波浪般攻了数次。孙婆婆给逼在墙角当中,欲待携杨过冲出,那几名道人所构成的人墙却硬生生将她挡住了,数次打击,都给逼了返来。
张志光脸上一红,说道:“我们只是缉捕闯进重阳宫来的刺客。管你是老太婆也好,男人汉也好,长着身子出去,便得矮着身子出去。”孙婆婆嘲笑道:“甚么叫做矮着身子出去?叫老太婆爬出庙门,是也不是!”张志光刚才脸上让她一掌打得疼痛非常,那肯等闲罢休,说道:“若要放你,那也不难,只须依我们三件事。第一,你放蜂子害了赵师兄,须得留下解药。第二,这孩子是全真教的弟子,不得掌教真人允可,怎能肆意反出师门?你将他留下了。第三,你私行闯进重阳宫,须得在重阳祖师之前叩首赔罪。”
她目睹墙头无人,刚要在墙上落足,俄然墙外一人纵身跃起,喝道:“下去罢!”双掌劈面推来。孙婆婆人在半空,没法借劲,只得右手还了一招,单掌与双掌订交,各自退后,别离落在墙壁两边。六七名羽士连声吼怒,将她挤在墙角。
郝大通听得杨过叫她“龙姑姑”,晓得面前这仙颜少女就是逐走霍都王子的小龙女,更加惊奇不已。霍都王子铩羽败逃,数月来传遍江湖,小龙女虽未下终南山一步,名头在武林中却已非常清脆。
此人也微微一退,但只退了尺许,跟着第二掌毫不断留的拍出。孙婆婆还了一招,双掌撞击,她又退后一步。那人踏上半步,第三掌跟着击出。这三掌一掌快似一掌,逼得孙婆婆连退三步,竟没余暇去看仇敌脸孔,到第四掌上,孙婆婆背靠墙壁,已退无可退。那人右掌击出,与孙婆婆手心相抵,朗声道:“婆婆,解药和孩子留下了罢!”
这一着倒大出张志光料想以外,一怔之间,孙婆婆已弯身低头,忽地寒光明灭,一枚暗器直飞过来。张志光叫声“啊唷”,忙侧身避开,那暗器来得好快,啪的一下,已打中了他左眼角,暗器粉碎,张志光额上满是鲜血。本来孙婆婆顺手从怀中摸出那装过玉蜂浆的空瓷瓶,冷不防的以独门暗器伎俩掷出。她这一派武功系女流所创,招数伎俩到处出以阴柔,变幻多端,这一招“前恭后踞”更是人所莫测,虽是个空瓷瓶,但在近处蓦地掷出,张志光出其不料,却也没能躲开。
孙婆婆嘲笑道:“解药就只一瓶,要多是没有的了。赵志敬的伤,你本身设法儿给他治罢!”张志光道:“我不信解药就只一瓶,小道这就跟着你去取罢。”说着挤眉弄眼,嘻嘻一笑。孙婆婆讨厌他油嘴滑舌,举止轻浮,反手一个耳括子,喝道:“你不敬前辈,这就经验经验你。”这一掌脱手奇快,张志光不及闪避,啪的一声,正中脸颊,清脆爽辣。
刚走出室门,孙婆婆仓促走来,问道:“你去那边?”杨过道:“婆婆,我去啦,等我年纪大些,再来望你。”孙婆婆道:“不,我送你到一到处所,教别人不能欺你。”杨过听了这话,晓得小龙女公然不肯收留,心中一酸,低头道:“那也不消了。我是个玩皮孩子,非论到那边,人家都不要我。婆婆你别多操心。”孙婆婆与小龙女争了半天,见她执意不肯,也自恼了,又见杨过不幸,胸口热血上涌,叫道:“孩子,别人不要你,婆婆偏喜好你。你跟我走,不管去那边,婆婆总跟你一起。”
杨过见她奔近重阳宫,吓了一跳,低声道:“婆婆,你又去干甚么?”孙婆婆道:“给你的臭师父送药。”几个起落,已奔近道观。她跃上墙头,正要往院子中纵落,黑暗中俄然钟声镗镗急响,远远近近都是唿哨之声,在一片沉寂中猛地众声齐作。
甄志丙问道:“郝师叔,追是不追?”郝大通点头道:“创教祖师定下严规,不得入林,且回观从长计议。”
孙婆婆自小将她扶养长大,直与母女无异,但小龙女十八年来过的都是止水不波的日子,兼之自幼修习内功,竟修得胸中极少喜怒哀乐之情,见孙婆婆伤重难愈,自不免难过,但哀戚之感在心头一闪即过,脸上竟不动声色。
郝大通转头欲待扣问,孙婆婆忽地飞出一腿,往他下盘踢去。
孙婆婆暗骂:“老婆子又不是来打斗,摆这些臭架子吓谁了?”大声叫道:“赵志敬,快出来,我有话跟你说。”大殿上一名中年道人回声而出,说道:“夤夜突入敝观,有何见教?”孙婆婆道:“这是治他蜂毒的药,拿了去罢!”说着将一瓶玉蜂浆抛了畴昔。那道人伸手接住,将信将疑,深思:“她干么这等美意,反来送药。”朗声道:“那是甚么药?”孙婆婆道:“不必多问,你给他尽数喝将下去,自见服从。”那羽士道:“我安知你是美意还是歹意,又安知是解药还是毒药。赵师兄已给你害得这么惨,如何俄然又生出菩萨心肠来啦?”
群道久斗不下,渐感烦躁,孙婆婆俄然一声呼喝,抛动手中长剑,抢上三步,从群道剑光中钻身出去,抓住一名少年道人的胸口,将他提起,叫道:“你们到底让不让路?”群道一怔之间,忽地身后一人抢出,伸手在孙婆婆腕上一搭。孙婆婆尚未看清此人面庞,只觉腕上酸麻,抓着的少年道人已给他夹手抢过,紧接着劲风劈面,那人挥掌劈面击来。孙婆婆仓猝回掌挡格。双掌订交,啪的一响,孙婆婆退后一步。
孙婆婆携着杨过的手又回入墓。二人共经这番磨难,更密切了一层。杨过担忧小龙女仍不肯收留,孙婆婆道:“你放心,我定要说得她收你为止。”命他在一间石室中歇息,自行去处小龙女关说。
杨过大惊,伏在她身上,叫道:“你们要杀人,杀我好了。谁也不准伤了婆婆。”孙婆婆展开眼来,微微一笑,说道:“孩子,咱俩死在一块罢。”杨过伸开双手,护住了她,背脊向着郝大通等人,将本身安危全然置之度外。
杨过大喜,伸手拉着她手,二人一齐走出墓门。孙婆婆愤恚之下,也不转头去取衣物,伸手在怀中一摸,碰到个瓶子,记起是要给赵志敬疗毒的蜂浆,心想这臭羽士当然可爱,却罪不至死,他不平这蜂浆,不免后患无穷,带着杨过,往重阳宫而去。
孙婆婆听他出言不逊,竟把本身的一番美意说成是下毒害人,肝火再也不成按捺,将杨过往地下一放,急跃而前,夹手将玉蜂浆抢过,拔去瓶塞,对杨过道:“伸开嘴来!”杨过不明她企图,但依言张大了口。孙婆婆侧过瓷瓶,将一瓶玉蜂浆都倒在他嘴里,说道:“好,免得让他们狐疑是毒药。过儿,我们走罢!”说着携了杨过之手,走向墙边。
孙婆婆哈哈大笑,道:“我早跟咱家女人说,全真教的羽士们全没出息,老太婆的话几时说错了?来来来,我跟你叩首赔罪。”说着福将下去,就要跪倒。
全真教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大宗派,平时防备安插已非常周到,这日接连出事,更四周八方都有保护,见有人突入宫来,立时示警传讯,宫中众弟子当即分批迎敌。更有一群群道人远远散了出去,既围来攻之敌,又阻仇敌后盾。
群道听了这几句话,倒有一大半自发惭愧,心想合世人之力而与一个老妇一个小童相斗,确然胜之不武。有人低声道:“我去禀告掌西席伯,听他示下。”此时马钰独安闲山后十余里的一所小舍中清修,教中诸务都已托付于郝大通措置。说这话的是谭处端的弟子,感觉事情闹大了,触及全真教清誉,非由掌教亲身主持不成。
郝大通这一掌下了重手,目睹打伤了对方,早已好生悔怨,要察看孙婆婆伤势,想给她服药治伤,但给杨过遮住了,没法瞧见,温言道:“杨过,你让开,待我瞧瞧婆婆。”杨过那肯信他,双手紧紧抱住了孙婆婆。郝大通说了几遍,见杨过不睬,烦躁起来,伸手去拉他手臂。杨过大声大嚷:“臭羽士,你们杀我好了,我不让你害我婆婆。”
门边两名羽士脸上变色,齐声说道:“就算你是前辈,也岂容你到重阳宫撒泼?”一出左掌,一出右掌,从两侧分进合击。孙婆婆明白过全真教北斗阵工夫,晓得极不好惹,此时身入重地,那能跟他们恋战?晃身从双掌夹缝中窜过,抱起杨过就往墙头跃去。
那羽士名叫张志光,是郝大通的第二弟子,这时暗自悔怨不该无端相疑,看来她送来的倒真是解药,赵志敬如无药救治,只怕难以挨过,急步抢上,双手拦开,笑道:“老前辈,何必这么大的火性?我随口说句笑话,你又当真了。大师多年邻居,总该有点儿见面之情,哈哈,既是解药,就请见赐。”
那少女瞪了他一眼,并不答话,走到孙婆婆身边。杨过抬开端来,凄然道:“龙姑姑,这恶羽士……把……把婆婆打死啦!”这白衣少女恰是小龙女。孙婆婆带着杨过离墓、进观、脱手,她都跟在前面看得清清楚楚,猜想郝大通不致狠下杀手,是以始终没露面,那知形格势禁,孙婆婆终究受了重伤,她要待相救,已自不及。杨过舍命保护孙婆婆的景象,她都瞧在眼里,见他眼中尽是泪水,点了点头,道:“大家都要死,那也算不了甚么。”
群道见张志光满脸是血,齐声惊怒呼喝,纷繁拔出兵刃,一时天井中剑光刺眼。孙婆婆负隅而立,微微嘲笑,心知本日难有结局,但她脾气刚硬,老而弥辣,那肯屈就,转头问杨过道:“孩子,你怕么?”杨过见到这些长剑,心中早在暗想:“倘若郭伯伯在此,臭羽士再多我也不怕。若凭孙婆婆的本领,我们却闯不出去。”听孙婆婆相问,朗声答道:“婆婆,让他们杀了我便是。此事跟你无关,你快出去罢。”
张志光脸上为碎瓷片割伤了十多处,鲜血蒙住了左眼,惊怒当中不及细辨,还道左眼已为暗器击瞎,心想掌西席伯性子慈和,必然叮咛放人,本身这只眼睛算是白瞎了,当即大声叫道:“先拿下这恶婆娘,再去请掌西席伯发落。各位师弟齐上,把人拿下了再说。”
这一腿来得无影无踪,身不动,裙不扬,郝大通待得发觉,对方足尖已踢到小腹,即使退后,也已不及,危急之下不及多想,掌上使足了劲力,“嘿”的一声,将孙婆婆推了出去。这一推中含着他修为数十年的全真派上乘玄功内力,喀喇一响,墙上一大片灰泥带着砖瓦落将下来。孙婆婆喷出一大口鲜血,缓缓坐倒,疲劳在地。
又拆十余招,主守大殿的张志光知仇敌已无能为力,当即传令点亮蜡烛。十余根巨烛在大殿四周燃起,照得孙婆婆面庞暗澹,一张丑脸阴沉怕人。张志光叫道:“守阵止招。”七名与孙婆婆对掌的道人同时向后跃开,双掌当胸,各守方位。孙婆婆喘了口气,嘲笑道:“全真教威震天下,公然名不虚传。几十个年青力壮的杂毛合力欺负一个老太婆、一个小孩子。嘿嘿,短长啊短长!”
正闹得不成开交,忽听身后冷冷的一个声音说道:“欺负幼儿老妇,算得甚么豪杰豪杰?”郝大通听那声音清冷寒峻,心头一震,回过甚来,只见一个极美的少女站在大殿门口,白衣如雪,目光中寒意逼人。重阳宫钟声一起,十余里表里群道密布,重堆叠叠的守得周到非常,但是这少女蓦地出去,事前竟没一人示警,不知她如何竟能悄没声的闯进道院。郝大通问道:“女人是谁?有何见教?”
孙婆婆抬开端来,见那人白须白眉,满脸紫气,恰是先前以毒烟摈除玉蜂的郝大通,刚才交了三掌,已知他内力深厚,远在本身之上,倘若他掌力发足,定然抵挡不住,但她性子刚硬,宁死不平,喝道:“要留孩子,须得先杀了老太婆。”郝大告诉她与先师渊源极深,不肯相伤,掌上留劲不发,说道:“你我数十年邻居,何必为一个小孩儿伤了和蔼?”孙婆婆嘲笑道:“我是美意来送药,你问问本身弟子,此言可假?”
孙婆婆听这孩子如此硬气,又为本身着想,更是垂怜,大声道:“婆婆跟你一起死在这里,好让臭羽士们遂了情意。”俄然之间大喝一声:“着!”急扑而前,双臂伸出,抓住了两名羽士的手腕,一拗一夺,已抢过两柄长剑。这白手入白刃的工夫奇特之极,似是蛮抢,却又奇妙不凡。两道全没防备,眼睛一眨,手中兵器已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