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知小龙女这绸带兵刃竟能在空中转弯,郝大通跃向左边,这绸带跟着向左,只听得玎玎玎三声连响,金球疾颤三下,分点他脸上“迎香”、“承泣”、“人中”三个穴道。这三下点穴脱手之快、认位之准,实是武林中的第一流工夫,又听得金球中收回玎玎声响,声虽不大,却甚为奇特,入耳荡心摇魄。郝大通全没推测,大惊之下,忙使个“铁板桥”,身子后仰,绸带离脸数寸急掠而过。他怕绸带上金球跟着下击,也是他武功精纯,挥洒自如,便在身子后仰之时,满身忽地向旁搬移三尺。这一着也出乎小龙女料想以外,铮的一响,金球击落在地。她这金球击穴,着着连缀,郝大通竟在极危急当中以巧招避过。小龙女左手绸带与金球在空中缓缓掠过,倘若乘势再行击落,郝大通万难更避,她并不追击,显是部下容情。
小龙女俯身察看孙婆婆,问道:“婆婆,你如何啦?”孙婆婆叹了口气,道:“女人,我平生向来没求过你甚么事,就是求你,你不答允也终是不答允。”小龙女秀眉微蹙,道:“现下你想求我甚么?”孙婆婆点了点头,指着杨过,一时却说不出话来。小龙女道:“你要我顾问他?”孙婆婆强运一口气,道:“我求你顾问他平生一世,别让他吃旁人半点亏,你答不答允?”小龙女迟疑道:“顾问他平生一世?”孙婆婆厉声道:“女人,老婆子倘若不死,也会顾问你平生一世。你小时候用饭沐浴、睡觉拉尿,莫非……莫非不是老婆子一手顾问的么?你……你……你酬谢过我甚么?”小龙女上齿咬着下唇,说道:“好,我答允你就是。”孙婆婆的丑脸上现出一丝浅笑,眼睛望着杨过,似有话说,一口气却接不上来。
群道在旁听着,无不恻然,郝大通更是大悔,走上前去处孙婆婆的尸首施礼,说道:“婆婆,我失手伤你,实非本意。这番罪业既落在我的身上,也是你射中该当有此一劫。你好好去罢!”小龙女站在中间,一语不发,待他说完,两人相对而视。
遵循辈分,郝大通高招一辈,小龙女脱手之际本该恭敬长辈,先让三招,但她一上来就下杀手,于甚么武林端方全不睬会。郝大通心想:“这女孩儿武功虽不弱,但仿佛甚么也不懂,显是绝少临敌接战的经历,再强也强不到那边。”当下左手捏着剑诀,右手摆动长剑,与她的一对白绸带拆解起来。
杨过知她情意,俯耳到她口边,低声道:“婆婆,你有话跟我说?”孙婆婆道:“你……你再低下头来。”杨过将腰弯得更低,把耳朵与她口唇碰在一起。孙婆婆低声道:“你龙姑姑无依无靠,你……你……也……顾问她……平生一世……”说到这里,一口气再也提不上来,俄然满口鲜血喷出,只溅得杨过半边脸上与胸口衣衿都是斑斑血点,就此闭目而死。杨过大呼:“婆婆,婆婆!”悲伤难忍,伏在她身上嚎啕大哭。
郝大通神采惨白,大败之余,一时竟想不到她手套上有此奇妙构造,只道她当真练就了刀枪不入的上乘工夫,颤声说道:“好好好,贫道认输。龙女人,你把孩子带走罢。”小龙女森然道:“你打死了孙婆婆,说一句认输就算了?”郝大通仰天打个哈哈,惨淡道:“我当真老胡涂了!”提起半截断剑就往颈中抹去。
他生性豪放不过,长剑挺出,刺向小龙女手臂,说道:“全真门下丘处机向高邻请教。”小龙女道:“你这老道倒也利落。”左掌伸出,又已抓住丘处机的长剑。郝大通惊叫:“师哥,留意!”但为时已然不及,小龙女手上用力,丘处机力透剑锋,二人手劲敌手劲,喀喇一响,长剑又断。但小龙女也震到手臂酸麻,胸口模糊作痛。只这一招之间,她已知丘处机的武功远在郝大通之上,师门秘技“玉女心经”本身未曾练成,胜他不得,将断剑往地下一掷,左手夹着孙婆婆的尸身,右手抱起杨过,双足一蹬,腾空而起,轻飘飘的从墙头奔腾而出。
小龙女冷冷的瞧着他,涓滴不动声色,又过很久,这才说道:“我们去葬了她,跟我来。”抱起孙婆婆尸身出了房门。杨过伸袖抹了眼泪,跟在她前面。墓道中没半点亮光,他极力睁大眼睛,也看不见小龙女的白衣背影,只得紧紧跟从,不敢掉队半步。她弯曲折曲的东绕西回,走了半晌,推开一道沉重的石门,从怀中取出火摺打着了火,扑灭石桌上两盏油灯。杨过四下里张望,不由得打个寒噤,只见空空旷旷的一座大厅上并列放着五具石棺。凝神细看,见两具石棺棺盖已密密盖着,别的三具的棺盖却只推上一半,也不知此中有无尸首。
郝大通在这柄剑上花了数十载寒暑之功,单以剑法而论,在全真教中能够数得上第三四位,但与这小女人翻翻滚滚拆了数十招,竟占不到涓滴便宜。小龙女双绸带夭矫似灵蛇,圆转快意,再加两枚金球不竭收回玎玎之声,扰民气魄。郝大通久战不下,虽未落下风,但想本身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宗匠,若与这小女子战到百招以上,即使得胜,也已脸上无光,不由得烦躁,剑法忽变,自快转慢,招式虽比前缓了数倍,剑上劲力却也大了数倍。初时剑锋须得避开绸带卷引,能力既增,反去削斩绸带。
小龙女出了重阳宫后,放下杨过,抱了孙婆婆的尸身,带同杨过回到活死人墓中。她将孙婆婆尸身放在她平时所睡的榻上,坐在榻前椅上,支颐于几,呆呆不语。杨过伏在孙婆婆身上,悲伤悲忿,抽抽泣噎的哭个不断。过了很久,小龙女道:“人都死了,还哭甚么?你这般哭她,她也不会晓得了。”杨过一怔,觉她这话辛辣无情,但细心想来,却也当真如此,悲伤益甚,不由又放声大哭。
不料小龙女对他说话仍仿佛并没闻声,左手重扬,一条红色绸带忽地甩出,直扑郝大通面门。这一下来得无声无息,事前竟没半点朕兆,烛光辉映之下,只见绸带末端系着个金色圆球。郝大通见她出招迅捷,兵器又极奇特,他年纪已大,行事慎重,虽自恃武功高出对方甚多,却也不肯冒然接招,闪身往左避开。
小龙女缓缓转过甚来,向群道脸上一一望去。除郝大通内功精深、心神宁定以外,其他众羽士见到她澄如秋水、寒似玄冰的目光,都不由心中打了个突。
群道团团围在四周,凝神观战。烛光摇摆下,但见一个白衣少女,一个灰袍老道,带飞如虹,剑动若电,红颜华发,渐斗渐烈。
忽听铮的一响,手上剧震,倒是一枚铜钱从墙外飞入,将半截断剑击落在地。他内力深厚,要从他手中将剑击落,当真谈何轻易?郝大通一凛,从这钱镖打剑的工夫,已知是师兄丘处机到了,抬开端来,叫道:“丘师哥,小弟无能,辱及我教,你瞧着办罢。”只听墙外一人纵声长笑,说道:“胜负实乃常事,倘若打个败仗就得抹脖子,你师哥再有十八颗脑袋也都割完啦。”人随声至,丘处机手持长剑,从墙外跃进。
郝大通惨淡一笑,说道:“贫道误伤了孙婆婆,不肯再跟你普通见地,你带了杨过出观去罢。”他想小龙女虽因逐走霍都王子而名满天下,毕竟不过凭藉一群玉蜂之力。她小小年纪,就算武功有独得之秘,总不能强过孙婆婆去,让她带杨过而去,一来念着两边师门上代交谊,息事宁人,二来误杀孙婆婆后心下实感不安,只得尽量容让。
李莫愁在江南嘉兴连伤陆立鼎等数人,随即远走山西,在晋北又伤了几名豪杰。终究冲动公愤,本地的武林首级大撒豪杰帖,聘请同道群起而攻。全真教也接到了豪杰帖。当时马钰与丘处机等商讨,都说李莫愁虽作歹多端,但她的师祖毕竟与重阳先师渊源极深,最好是从中调剂,给她一条改过之路。当下刘处玄与孙不二两人连袂北上。那知李莫愁行迹诡秘,忽隐忽现,刘孙二人竟何如她不得,反给她又伤了几名晋南晋北的豪杰。
丘处机查问郝大通和古墓派芳邻脱手的启事,得知是赵志敬对待杨过不公而起,甚为愤怒。他因弟子杨康之故,想好好将杨过在全真教中教养成材,却偏赶上这件大不称苦衷,这孩儿既已入了古墓,已不便强去索回,自发有负郭靖拜托,只盼将来对杨过再行照顾。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,武功本以赵志敬为最强,马、丘、王诸真人原要将他立为第三代首坐弟子,但批示北斗大阵阻截群邪来犯终南山时生了大错,此次对杨过又如此吝啬卤莽,此人明显艺高而德才不敷,七子商讨之下,便改立长春门下的甄志丙为第三代首坐弟子。赵志敬妒悔之余,自对杨过更加愤恨。
小龙女对群道之言恍若不闻,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团冰绡般的物事,双手一分,右手将一块白绡戴在左手之上,本来是一只手套,随即右手也戴上手套,轻声道:“老羽士,你既贪恐怕死,不肯自刎,取出兵刃脱手罢!”
再拆数招,只听铮的一响,金球与剑锋相撞,郝大通内力深厚,将金球反激起来,弹向小龙女面门,当即乘势追击,众道喝彩声中剑刃跟着绸带递进,指向小龙女手腕,满拟她非放手放下绸带不成,不然手腕必致中剑。那知小龙女右手疾翻,已将剑刃抓住,喀的一响,长剑从间断为两截。
杨过听她漠不在乎的议论存亡大事,也就再无顾忌,道:“就算你不让我出去,等你死了,我就出去了。”小龙女道:“我既说要顾问你平生一世,就不会比你先死。”杨过道:“为甚么?你年纪比我大啊!”小龙女冷冷的道:“我死之前,天然先杀了你。”杨过吓了一跳,说道:“孙婆婆叫我也要顾问你平生一世的……”小龙女微微一笑,道:“你能顾问我?大师一起死了,谁也不消顾问谁。”
小龙女走到第三具石棺前,推开棺盖,抱起孙婆婆便要放入。杨过心中不舍,说道:“让我再瞧婆婆一眼。”小龙女见他与孙婆婆了解不过一日,却已如此重情,不由得好生腻烦,皱了皱眉头,当下抱着孙婆婆的尸身不动。杨过在暗淡灯光下见孙婆婆脸孔如生,又想抽泣。小龙女横了他一眼,将孙婆婆的尸身放入石棺,伸手抓住棺盖一拉,喀隆一声响,棺盖与石棺的榫头相接,盖得严丝合缝。
过了半晌,小龙女才皱眉说道:“如何?你不自刎相谢,竟要我脱手么?”郝大通一怔,道:“如何?”小龙女道:“杀人抵命,你自刎告终,我就饶了你满观羽士性命。”郝大通尚未答话,中间群道已哗然叫了起来。此时大殿上已聚了三四十名道人,纷繁斥责:“小女人,快走罢,我们不来难为你。”“瞎扯八道!甚么自刎告终,饶了我们满观羽士性命?”“小小女子,不知天高地厚。”郝大通听群道清净,忙挥手束缚。
丘处机、郝大通等人见她忽露了这手重身工夫,不由得相顾骇然。丘郝二人与她比武,已知她武功虽精,比之本身毕竟另有不及,但如此了得的轻身工夫却当真见所未见。郝大通长叹一声,道:“罢了,罢了!”丘处机道:“郝师弟,枉为你修习了这多年道法,连这一点点波折也勘不破?我们师兄弟几个此次到山西,不也闹了个灰头土脸?”郝大通惊道:“如何?没人毁伤罢?”丘处机道:“这事说来话长,我们见马师哥去。”
这一下群道齐声惊叫,郝大通向后急跃,手中拿着半截断剑,怔怔发楞。他怎想获得对方手套系以极细极韧的白金丝织成,是她师家传下的利器,虽轻柔嫩薄,却刀枪不入,任他宝刀利剑都难毁伤,剑刃为她蓦地抓住,随即以巧劲折断。
小龙女指着右边第一具石棺道:“祖师婆婆睡在这里。”指着第二具石棺道:“师父睡在这里。”杨过见她伸手指向第三具石棺,心中怦怦而跳,不知她要说谁睡在这里,见棺盖并未推上,如有僵尸在内,岂不成怖?只听她道:“孙婆婆睡这里。”杨过才知是具空棺,悄悄吐了口气。他望着中间两具空棺,猎奇心起,问道:“那两口棺材呢?”小龙女道:“我师姊李莫愁睡一口,我睡一口。”杨过一呆,道:“李莫愁……她会返来么?”小龙女道:“我师父这么安排了,她总要返来的。这里还少一口石棺,因为我师父料不到你会来。”杨过吓了一跳,忙道:“我?我可不!”小龙女道:“我答允孙婆婆要顾问你平生一世。我不分开这儿,你天然也在这儿。”
郝大通初时只道小龙女武功多数平平,那知一动上手竟几乎输在她手里,不由得生了敌忾之心,从一名弟子手中接太长剑,说道:“龙女人工夫了得,贫道倒失敬了,来来来,让贫道领教高招。”小龙女点了点头,玎玎声响,白绸带自左而右的横扫畴昔。
厥后丘处机与王处一带同十名弟子再去应援。李莫愁自知一人难与浩繁妙手为敌,便以言语相激,与丘王诸人订约一一比武。第一日比试的是孙不二。李莫愁暗下毒手,以冰魄银针刺伤了她,随即亲上门去,奉送解药,叫丘处机等不得不受。这么一来,全真诸道算是领了她情,按端方不能再跟她为敌。诸人相对苦笑,铩羽而归。幸亏丘处机心急回山,没与王处一划一去太行山旅游,才及时救了郝大通性命。
小龙女怕杨过再哭,对他一眼也不再瞧,说道:“走罢!”左袖挥处,室中两盏油灯齐灭,顿时黑成一团。杨过怕她将本身关在墓室当中,仓猝跟出。
郝大通伸直身子,脸上已然变色。群道不是他弟子,就是师侄,向来对他武功钦服之极,见他虽未受伤,这一招却避得非常狼狈,无不骇异。四名道人各挺长剑向小龙女刺去。小龙女道:“是啦,早该用兵刃!”双手齐挥,两条白绸带如同水蛇般蜿蜒而出,玎玎两响,接着又玎玎两响,四名道人手腕上的“灵道”穴都让金球点中,呛啷、呛啷两声,四柄长剑落地。这一下先声夺人,群道尽皆变色,没人再敢脱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