除了郝大通、甄志丙、赵志敬等三人外,大厅上二千余人均不知小龙女是何来源,但见她美得出奇,大家心中都生特异之感。孙不二虽知其人,却从未会过。甄志丙神采惨白,身子发颤。赵志敬斜眼瞧着他微微嘲笑。郭靖、黄蓉见杨过对她亲热逾恒,大感惊奇。
武林盟主
郭芙骇然笑问:“妈,他发颠了吗?”黄蓉道:“嗯,若再喝上三杯,笔势更佳。”提起酒壶斟了三杯酒,叫道:“朱大哥,且喝三杯扫兴。”左手执杯,右手中指在杯上一弹,那酒杯稳稳的平飞畴昔。朱子柳举笔捺出,将霍都逼开一步,抄起酒杯一口饮尽。黄蓉第二杯、第三杯接着弹去。霍都见二人在阵前劝酒,竟不把本身放在眼内,想挥扇将酒杯打落,但黄蓉拼集朱子柳的笔意,老是乘着空地弹出酒杯,叫霍都击打不着。
这少女恰是小龙女。
郭靖不懂文学,看得悄悄称奇。黄蓉却受乃父家传,文武双全,见了朱子柳这一起奇妙武功,不由大为赞美。
杨过没心机跟他答话,牵着小龙女的手,走到中间,和她并肩坐在厅柱的石础上,内心欢乐,有如要炸开来普通,左手紧紧搂住她肩头,仿佛怕她俄然又走。
小龙女道:“过儿,你公然在此,我终究找到你啦。”杨过流下泪来,哽咽道:“你……你不再撇下我了罢?”小龙女点头道:“我不晓得。”杨过道:“你今后到那边,我便跟你到那边,杀了我也不跟你分开。”小龙女喜道:“好极了!”大厅之上千人拥集,他二人却旁若无人,自行叙话。小龙女拉着杨过之手,悲喜交集,虽听他仍叫本身“姑姑”,但他紧紧相抱,热忱如火,明显对己情义甚深,决非师姊所说的移情负心、要丢弃本身,甚为喜慰。
霍都转过甚来,对朱子柳道:“你既不消兵刃,我们拳脚上分胜负也好。”朱子柳道:“非也。我中华乃礼义之邦,君子论文,以笔会友,敝人有笔无刀,何必兵刃?”霍都道:“既然如此,看招!”摺扇伸开,向他一扇。朱子柳斜身侧步,点头摆脑,左掌在身前轻掠,右手羊毫迳向霍都脸上划去。霍都侧头避开,但见对方身法轻巧,招数独特,当下不敢抢攻,要先瞧明他武功家数,再定对策。
朱子柳连干三杯,叫道:“多谢,好俊的弹指神通工夫!”黄蓉笑道:“好锋锐的‘自言帖’!”朱子柳一笑,心想:“朱某平生自大聪明,老是逊这小女人一筹。我苦研十余年的一起绝技,她一眼就看破了。”本来他这时所书,恰是唐朝张旭的“自言帖”。张旭号称“草圣”,乃草书之圣。杜甫〈饮中八仙歌〉诗云:“张旭三杯草圣传,脱帽露顶王公前,挥毫落纸如云烟。”黄蓉劝他三杯酒,一来符合他使这路工夫的成分,二来是让他酒意一增,笔法更具锋芒,三来也是波折霍都的锐气。
小龙女幼小之时,师父便教她不成动情,哭固不成,笑也不可,总之要呆机器板,心如止水。孙婆婆遵依师门教诲,也不让小龙女宣泄喜怒哀乐之情,因之她自幼既不会求恳,更无机遇向师父或孙婆婆撒娇撒痴。她做了杨过的师父后,自居长辈,神采寂静,杨过滑稽谈笑,她虽觉好笑,却也不睬不笑。但一个少女撒娇以求得人垂怜,原为有生俱来的本性,便是五六岁的女孩,也会向父母爱娇发嗲,不必教而自会。小龙女既离古墓,一心一意只在倾慕杨过,早将师父的昔日教诲抛到了九霄云外,一凭本性而为,欲喜即喜,欲悲即悲,更不勉强禁止束缚内心天然表情。杨过见她神情可亲敬爱,揽着她肩头的左臂微微用力,说道:“过儿不来安抚你,是我不好!”右手拿起她右掌,在本身脸颊上悄悄拍击,说道:“打你这坏小子!”
堂上群雄本来一齐谛视朱子柳与霍都二人,那白衣少女一出去,世人不由自主的都向她望去。但见她神采惨白,如有病容,虽烛光如霞,照在她脸上仍无半点赤色,更显得清雅绝俗,姿容娟秀非常。世人常以“美若天仙”四字描述女子之美,但天仙究竟如何美法,谁也不知,此时一见那少女,大家心头都不自禁的涌出“美若天仙”四字来。她周身如同覆盖着一层轻烟薄雾,似真似幻,实非尘凡中人。
第十三回
朱子柳见他识得这路书法,喝一声采,叫道:“谨慎!草书来了。”俄然除下头顶帽子,往地下一掷,长袖飞舞,疾走疾走,出招全然不依章法。但见他如疯如颠、如酒醉、如中邪,笔意淋漓,指走龙蛇。
杨过凝睇小龙女,见她头发狼藉,伸手悄悄给她理好,拔下她头发中的那支荆钗,理好头发后重行插好。小龙女道:“过儿,我一起来寻你,头发乱稳定也不睬了,归正没人瞧我。我只爱你瞧我,你不在我身边瞧我,我就不高兴。我找你不到,我就哭,哭得好悲伤。你不好,也不来劝,不来安抚我。”说着上身微微扭动,似是撒娇。
郭芙走到母切身边,问道:“妈,他拿笔划来划去,那是甚么玩意?”黄蓉全神观斗,随口答道:“房玄龄碑。”郭芙惊诧不解,又问:“甚么房玄龄碑?”黄蓉看得镇静,不再答复。
只见朱子柳写到“担夫争道”的阿谁“道”字,最后一笔钩将上来,墨黑的笔锋直划上了霍都衣衫。群豪轰笑声中,霍都踉跄后退。
朱子柳道:“敝人笔杆儿横扫千军,中间可要谨慎了。”说着笔锋向前疾点。霍都虽是在蒙古学的技艺,但金轮国师胸中赅博,浩若湖海,于中原名家的武功无一不知。霍都学武时即已决意赴中原建立威名,是以金轮国师曾将中土闻名武学大派的对劲招数一一与他拆解。岂知本日一会朱子柳,他用的兵器既已古怪,而出招更匪夷所思,从所未闻,见他笔锋在空中横书斜钩,仿佛写字普通,然笔锋所指,却到处是人身大穴。
劲风力道凌厉,旁观世人不由自主的垂垂退后,只听他口中有似轰隆般不住呼喊助势,猜想这“暴风迅雷功”除兵刃拳脚外,叱咤雷鸣,也是克敌制胜的一门短长手腕。朱子柳奋笔挥洒,进退自如,和他斗了个旗鼓相称。
两人翻翻滚滚拆了百余招,朱子柳一篇“自言帖”将要写完,笔意斗变,脱手迟缓,用笔又瘦又硬,古意盎然。黄蓉自言自语:“前人言道:‘瘦硬方通神’,这一起‘褒斜道石刻’,当真是千古未有之异景。”
霍都见了小龙女的模样,虽心中一动,却不知就是当年本身上终南山去处她求婚的阿谁女人,见杨过衣衫褴褛,却与她神情亲热,登生厌憎之心,说道:“我们要比试工夫,你们让点儿处所出来罢!”
她在厅口一站,目光在大家脸上缓缓转动,仿佛在找寻甚么人。
黄蓉见杨过与小龙女并肩坐在柱旁,离恶斗的二人不过丈余,相倚相偎,喁喁细语,对相斗的二人涓滴不加理睬。小龙女衣带在疾风中猎猎飞舞,她却行若无事,只脉脉含情的凝睇杨过。黄蓉愈看愈奇,到厥后竟是谛视他二人多而看霍朱二人少了,心想:“这小女孩仿佛身有上乘武功,过儿和她这般密切,却不知她是那一名高人的门下?”
霍都心想:“越是这般人,越有高深武功,委实忽视不得。”抱拳为礼,说道:“小王向前辈请教,请亮兵刃罢。”朱子柳道:“蛮夷之邦,未受贤人教养,中间既然就教,敝人自当指导指导。”霍都心下愤怒:“你出言辱我蒙古,须饶你不得。”摺扇一张,道:“这就是我的兵刃,你使刀还是使剑?”朱子柳提笔在空中写了一个“笔”字,笑道:“敝人平生与笔杆儿为伍,会使甚么兵刃?”霍都凝神看他那枝笔,但见竹管羊毫,笔锋上沾着半寸墨,实无异处,与武林顶用以点穴的纯钢笔大不不异,正欲相询,只见内里走出去一个白衣少女。
下得山来,但见事事新奇,她又怎识得门路,见了路人,就问:“你见到杨过没有?”肚子饿了,拿起人家的东西便吃,也不知该当给钱,一起上闹了很多笑话。但旁人见她美若天仙,天真敬爱,不自禁的都加容让,倒也无人与她难堪,在饭店中饮食了不给钱,也没人强要索讨。一日偶然间在客店入耳到两名大汉议论,说是天下驰名的豪杰豪杰都到大胜关陆家庄赴豪杰宴,她想杨过说不定也在那儿,因而探听路途,到得陆家庄来。
本来“房玄龄碑”是唐朝大臣褚遂良所书的碑文,乃楷书佳构。前人评褚书如“天女散花”,书法刚健婀娜,傲视生姿,笔笔腾空,极尽顿挫控纵之妙。朱子柳这一起“一阳书指”以笔代指,也是招招法度松散,好像楷书般一笔不苟。霍都虽不懂一阳指的精奥,总算曾临写过“房玄龄碑”,估计获得他那一横以后会跟着写那一向,倒也守得井井有条,涓滴不见败象。
杨过一见到那少女,大喜若狂,胸口便似猛地给大铁槌重重一击,当即从屋角里一跃而出,紧紧抱住了她,大呼:“姑姑,姑姑!”
霍都仍以“暴风迅雷功”对敌,但对方力道既强,他扇子呼应加劲,呼喝也更加狠恶。武功较逊之人竟在大厅中站立不住,一步步退入天井。
杨过道:“早晨不睡觉不可。我要睡着了才气做梦,好晚晚梦见你,紧紧抱住你,说道:‘亲亲好媳妇儿,我要你做我媳妇儿!’一面叫,一面亲你的脸,又亲你好斑斓的眼睛。”小龙女叹了口气道:“你说要我做你媳妇儿,那真好,我天然要做。那你在睡梦里也想着我了,又多一百次!今后我们分开了,你每天起码要想我六百次。”杨过道:“今后说甚么也不分开了。真要分开了,我每天想你七百次。”小龙女道:“八百次!”杨过道:“九百次!”小龙女道:“一千次!”杨过心热如火,忍不住就要揽过她来吻她。但大厅上众目睽睽,他毕竟曾在尘凡中长到十几岁,感觉不当,勉强禁止住了,只觉怀中小龙女的身材也垂垂温热。
她自与杨过别后,在山野间兜了个圈子,重行潜水回进古墓石室。她十八岁前在古墓中居住,当真是心如止水,不起半点漪澜,但自与杨过相遇,颠末端这一番波折,再要如旧时普通诸事不萦于怀,却千万不能的了。每当在寒玉床上静坐练功,就想起杨过曾在此床睡过;坐在桌边用饭,便记起当时饮食曾有杨过相伴。练功不到半晌,便即心中烦躁,难觉得继。如此过了月余,再也忍耐不住,决意去找杨过,但找到以后如何对待,却一无所知。她自听了李莫愁教唆之言,明知杨过已经变心,当时一悲而去,过得几天,便想:“他变心就由他变心,我总之是离不开他。”
小龙女问道:“你不见我以后,一天想我几次?”杨过道:“你走了以后,我便出来寻你,从早到晚便在寻你,只大呼:‘姑姑,姑姑!’”小龙女浅笑问道:“那么你想我不想?”杨过道:“当然想啊,一天起码想两百次。”小龙女道:“两百次不敷,我要三百次。”杨过道:“我一天想你四百次,上午两百次,下午又两百次。”小龙女道:“你用饭的时候也想我,又多一百次,一天想五百次。”杨过道:“我用饭的时候也想你。想啊想的,心不在焉,把面条吃进了鼻孔里去。”小龙女噗哧一笑,说道:“那就不好过了。”杨过道:“我不睬,鼻子一吸,把面条从鼻孔里吸了出来,嘴巴再一吸,就到了嘴里,再一吞,就吞进了肚里。”小龙女扁扁嘴道:“啊唷,那可脏死了!”杨过道:“不脏,不脏,我从小就这么吃面条,味道还挺好的。我用饭时想你,嘴里悄悄叫着‘姑姑,姑姑’,嘴巴没空,就用鼻子吃面条。”小龙女心中打动,说道:“过儿好乖!你早晨不睡觉,又多想一百次。”
小龙女幼小之时,师父与孙婆婆固然爱她,却从不显现,一向对她冷冰冰地,直至此时,方得杨过纵情宠嬖庇护,那是从所未有的经历,心中的高兴甜美,当真难以言宣,满身放软,靠在杨过身上。
金轮国师双眼时开时合,似于面前战局浑不在乎,实则统统看得清清楚楚,目睹霍都已处下风,俄然说道:“阿古斯金得儿,咪嘛哈斯登,七儿七儿呼!”世人不知他这几句蒙语说些甚么,霍都却知师父提示本身,不成一味死守,须使“暴风迅雷功”与对方抢攻,当下发声长啸,右扇左袖,鼓起一阵疾风,急向朱子柳扑去。
大理段氏本系凉州武威郡人,在大理得国称帝,其先世虽为鲜卑拓跋人氏,但久与汉人通婚,受中华教养,已与汉人无异,也早自以为是汉人,中华教养文物播送南疆。朱子柳是天南第一书法名家,固然学武,却未弃文,厥后武学越练越精,竟自触类旁通,将一阳指与书法融为一炉。这路工夫是他所首创,旁人武功再强,若腹中少了文学根柢,实难抵挡他这一起文中有武、武中有文、文武俱达高深境地的工夫。差幸霍都自幼曾跟汉儒读过经籍、学过诗词,尚能抵挡抵挡。但见对方羊毫摇摆,书法当中有点穴,点穴当中有书法,当真是银钩铁划,劲峭凌厉,而宏伟中又蕴有一股秀逸的书卷气。
小龙女此时已过二十岁,只因她自小在古墓中发展,不见阳光,皮肤柔滑,驻颜内功又高,看来倒似只十六七岁普通。她在与杨过相遇之前,罕见喜怒哀乐,七情六欲最能伤身损颜,她过两年只如凡人一年。若她真能遵师父之教而清心修练,不但百年之寿可期,且到了百岁,体力容颜仍不亚于五十岁之人。是以在黄蓉眼中,她倒似反较杨过年青,而举止稚拙、天真朴素之处,比郭芙更加明显,无怪觉得她是小女孩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