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下世人都骇怪之极。李莫愁大怒,举拂尘就要向他顶门击去,但随即心想:“这小镇上的一个老铁匠,竟然如此大胆,莫非竟非常人?”她本已站起,因而又缓缓坐下,问道:“中间是谁?”冯铁匠道:“你不见么?我是个老铁匠。”李莫愁道:“你干么烧了我这张纸?”冯铁匠道:“纸上写得不对,最好就别钉在我这铺子里。”李莫愁厉声喝问:“甚么不对了?”
过了一会,冯铁匠又道:“陆乘风不但技击高深,兼擅奇门遁甲异术,你若碰到,定然讨不了好去。”李莫愁嘲笑道:“奇门遁甲又有何用?他在太湖边上起造一座归云庄,江湖上豪杰说得奇妙无穷,但是给人一把火烧成了白地,他本身今后也无下落,多数就是给这把火烧死了。”
冯铁匠抬开端来,厉声道:“你这道姑胡说八道,桃花岛主的弟子个个技艺高深,个个胜你十倍。你欺我乡间人不知世事么?”李莫愁嘲笑道:“你问这三个小娃娃便知端的。”
杨过正要答话,忽听马蹄声响,两骑马冲到店门,顿时一个是蒙古什长,另一个是汉人,不知是传译还是地保。那汉人大声道:“冯铁匠呢?过来听取号令。”老铁匠上前施礼,说道:“小的便是。”那人道:“长官有令:全镇铁匠,限三日以内齐到县城,拨归军中效力。你明日就到县城,闻声了没有?”冯铁匠道:“小人这么老了……”那蒙古什长举起马鞭当头一鞭,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。那汉人道:“明日不到,谨慎你脑袋搬场。”说着两人纵马而去。
程英看到冯铁匠残废的左脚,内心蓦地一动,说道:“家师大哥孤单,命长辈随身奉养。似长辈这等年幼末学,实不敢说是桃花岛弟子,只不过是黄老先生身边服侍茶水的一个小丫头罢了。何况直到本日,长辈连桃花岛也没缘法踏上一步。”她这么说,也即自承是桃花岛弟子。
杨过与陆无双听得冯铁匠竟是程英的师兄,都又惊又喜,心想黄药师的弟子,武功决计差不了,不料危难之际忽得强助,当真喜出望外。
这老铁匠恰是黄药师的小弟子冯默风。当年陈玄风和梅超风盗窃《九阴真经》逃脱,黄药师迁怒留下的弟子,将他们大腿打断,逐出桃花岛。曲灵风逐出在先,陆乘风、武罡风二人都打断双腿,打到冯默风时见他年幼,武功又低,忽起怜念,便只打折了他的左腿。冯默风悲伤之余,远来襄汉之间,在这乡间打铁为生,与江湖人物全然不通声气,一住三十余年,始终没没无闻,不料本日又得闻师门讯息。别性命是黄药师从恶霸手里抢救出来的,自幼得师父扶养长大,实是恩德深重,非论黄药师待他如何,均无怨怼之心,现在听了程英之言,不由百感交集,悲从中来,说道:“小师妹,我师父他白叟家身子安好吧?”程英道:“好的。”冯默风缓缓的道:“师恩深重,弟子粉身难报,师父既说过如许的话,就是不怪我了。补过倒不消,我听到了便死也放心。”
此时那块镔铁打得垂垂冷却,冯铁匠又钳到炉中去烧,但是贰心不在焉,送进炉的竟是右手的一柄大铁锤,却不是那块镔铁。李莫愁笑道:“冯铁匠,你渐渐去记师父教的工夫便是,用不动手忙脚乱。”冯默风不答,望着红红的炉火深思,过了一会,又将左肩窝下撑着的拐杖塞进了炉中。杨过和陆无双同时叫道:“喂,唉,那是拐杖!”程英也大呼:“师哥!”冯默风仍然不答,双眼呆望着炉火。但那拐杖在烈火当中竟然并不烧毁,却垂垂变红,本来是根铁杖。再过一阵,铁锤也已烧得通红,但他抓住锤柄拐杖,却似并不烫手。
冯铁匠道:“桃花岛主有通天彻地之能,他的弟子只要学得他白叟家的一艺,便足以横行天下。他大弟子曲灵风,行走如风,武功窜改莫测,擅于铁八卦神功,二弟子陈玄风,周身铜筋铁骨,刀枪不入,你传闻过么?”他说话之时,仍一锤一锤的打着,铛铛巨响,更增言语阵容。
李莫愁见他真情透露,心想:“黄老邪一代宗师,公然大有过人之处。他将弟子打成这般模样,此人对他还如此忠心迷恋。”
冯默风仍一下一下的打铁,缓缓道:“我平生孤苦,这世上亲人就只恩师一人,我不敬他爱他,却又去思念何人?小师妹,恩师他白叟家迩来欢畅吗?”程英道:“他白叟家高兴的。”冯默风脸上登现忧色,说道:“小师妹,我平生的欲望,就是以一条无用的老命,酬谢师父大恩。本日我为保护桃花岛令誉而死,正如所愿。”
杨过道:“冯徒弟有事在身,本来不该滋扰,但为急用,只得费心。”因而将大剪刀的式样和尺寸说了,此物独特,那知冯铁匠听了以后,却不表惊奇,点了点头,拉扯风箱生起炉子,将两块镔铁放入炉中镕炼。杨过道:“不知今晚打造得起么?”冯铁匠道:“小人尽快做活便是。”说着猛力拉动风箱,将炉中煤炭烧成一片血红。本地已近北方,但这冯铁匠说话却带江南口音。
冯铁匠低下头来,嗤嗤两声,两滴水珠落在烧红的铁上,化作两道水气而逝。陆无双坐得和他比来,瞧清楚是他眼中落下的泪水,不由得悄悄纳罕。只见他铁锤举得更高,落下时声音也更响了。
实在黄药师性子古怪,心中虽有此想,口里却决不肯说。只是程英和顺婉娈,善解人意,当师父孤单时与他谈谈说说,黄药师稍露口风,她即已模糊猜到,此时所说虽非当真转述师父的言语,却也没违背他本意。
杀父深仇
杨过道:“那就再好也没有了。我瞧你这拂尘啊,非给剪刀剪断不成。”
李莫愁哼了一声,从怀里取出一张白纸,说道:“黄药师欺世盗名,就靠多收门徒,恃众为胜。哼!他这些弟子当中,又有那一个是真正有效的?”说着扬手挥出白纸,跟动手臂微动,一枚银针飞去,将白纸钉在柱上,说道:“留此为证,他日黄老邪回转,好知他这两个宝贝徒儿是谁杀的。”转头向冯铁匠喝道:“快些儿打,我可不耐烦多等。”
李莫愁冷冷的道:“你既已给师父逐出门墙,却还迷恋不舍,难道无聊之极?本日我要杀这三个小娃娃和一个傻女人,你站在一旁瞧热烈罢。”冯默风缓缓说道:“我虽学过技艺,平生当中却从没跟人动过手,何况腿也断了,打斗是打不来的。”李莫愁道:“是啊,那最好也没有了,你也犯不着赔上一条性命。”冯默风点头道:“我可不准你碰我师妹一根毫毛,这几位既是我师妹的朋友,你也别逞凶横。”
李莫愁拂尘一起,向他头顶直击。冯默风急跃跳开,闪避得甚是工致,但手臂颤栗,竟不敢反击。李莫愁连进三招,他都以奇妙身法闪过,始终没还手。
他一提到曲灵风和陈玄风,李莫愁当然诧异,杨过等也大出料想以外,万想不到穷乡僻壤中的一个老年铁匠竟也晓得江南这些江湖人物。李莫愁道:“哼,江湖上传言,曲灵流行走如风,却给御前侍卫杀了。铜尸陈玄风,传闻是给一个小儿一刀刺死的,那有甚么短长了?还说甚么刀枪不入,胡吹大气!”
李莫愁杀气斗起,笑道:“那你们四小我一起上,也妙得紧啊。”说着站起家来。冯铁匠仍不动声色,依着打铁声音,便似唱戏的角儿顺着锣鼓点子,打一下,说几个字,一板一眼的道:“我离师门已三十余年,技艺早抛陌生了,得好好想想,在心中理一理。”
傻姑伏在桌上,半坐半卧,杨过等三人故乡都在江南,虽从小出门,然听到故乡即将遭劫,都戚然有忧。三人望着炉火,心中都想遭此乱世,性命寒微,到处都是穷愁苦厄,明日固然有难,但天下皆然,惊惧之心却也淡了几分。
过了一个多时候,冯铁匠镕铁已毕,左手用铁钳钳起烧红的铁条放在砧上,右手举起一个大铁锤敲打,他年纪虽老,体力却强,舞动铁锤,竟似并不吃力。击打很久,但见他将两片铁条弯成一把大剪刀的粗胚,垂垂成形。陆无双喜道:“傻蛋,今儿来得及打起了。”
李莫愁嘲笑道:“打把大剪刀来剪我拂尘,亏你们这些娃娃想得出。我就坐在这里,等你们剪刀打好,再比武不迟。”说着拖过一张板凳坐下,竟视三人有如无物。
李莫愁嘿嘿一笑,说道:“我半生行走江湖,可真还没见过这等上阵磨枪、急来抱佛脚的人物。本日里大开眼界。冯默风,你平生当中,当真向来没跟人动过手么?”冯默风道:“我学练武功,获咎师门,半途而废,心灰意懒,更觉做人也没意味,而后日子里我向来不敢获咎人,别人打我骂我,我也不跟他计算,天然动不起手来。”李莫愁嘲笑道:“嘿嘿,黄老邪公然尽捡些饭桶来做弟子,到世上丢人现眼。”冯默风道:“请你莫说我恩师好话。”李莫愁嘲笑道:“人家早不要你做弟子了,你还恩师长、恩师短的,也不怕人笑掉了牙齿?”
这一来利器未成,劲敌奄至。程英与陆无双各拔长剑,杨过看准了炉旁的一根铁条,只待仇家脱手,当即抢起利用。
三人都是一惊,齐问:“为甚么?”冯铁匠道:“蒙古元帅征集铁匠,自是打造兵器。蒙古军中兵器向来足备,既要大事添造,定要南攻大宋江山了。”三人听他出言不俗,说得甚是有理,待要再问,冯铁匠道:“三位要打造甚么?”
忽听身后一人冷冷的道:“打造这把大剪刀,用来剪断我的拂尘么?”三人大惊,回过甚来,只见李莫愁轻挥拂尘,站在门口。
这时李莫愁才将轻视之心变成防备,知面前这面貌鄙陋的铁匠实有过人之能,恐怕他猝然发难,拂尘急挥数下,倒跃出门,叫道:“冯铁匠,你来罢!”
冯铁匠道:“桃花岛主的独生爱女,身为丐帮之主。黄帮主奇策无双,威震天下,只要她一脱手,就杀得你连翻十个筋斗。”李莫愁道:“哼,小小黄蓉,本身没甚么工夫,就靠了个丈夫郭靖虚张阵容。她做丐帮帮主,也只凭师父北丐洪七公撑腰。”
冯铁匠点点头,目光甚是温和,很有靠近之情,低头打了几下铁,似在入迷思考甚么。程英见他铁锤在空中画个半圆,落在砧上时,倒是一偏一拖,这伎俩显与本门桃华落英掌法极其类似,心中更明白了三分,说道:“家师余暇之时,和长辈议论,说他当年摈除弟子离岛,陈梅二人是本身作孽,那也罢了。曲陆武冯四位却无辜受累,特别那姓冯的冯默风冯师哥,他年纪最小,向来尊师听话,出身又甚不幸,师父思念及之,常自耿耿于怀,单独堕泪,深深抱憾,说道非常对他不起,只可惜没机遇补过。”
冯默风回声出户,技艺矫捷,竟不似身有残疾。脱下外袍,往地下一丢,将通红的铁杖拄在地下,说道:“你这位仙姑,请你别再骂我恩师,也别跟我师妹难堪,我这薄命的铁匠就不来跟你计算!”李莫愁道:“我只饶你一人,你若惊骇,干脆就别插手。”冯默风咬一咬牙齿,沉声道:“好,我本来要报师恩!”说时满身发颤,咬牙切齿。
李莫愁听他二人的对答和词色,已自猜到了八九分,但见冯铁匠长叹一声,泪如雨下,落在烧红的铁块上,嗤嗤嗤的都化成白雾,不自禁的也为之心伤,但转念之间,心肠复又刚硬,深思:“即使他们多了一个帮手,这老铁匠是残废之人,又济得甚事?”嘲笑道:“冯默风,恭喜你师兄妹相会啊。”
李莫愁见傻姑伏在桌上,背脊微耸,心道:“这女子中了我一掌,竟然还能坐得起,却也好生了得。”冷冷问道:“黄药师呢?”那冯铁匠听到“黄药师”三字,身子一震,抬开端来向她望了一眼,随即低头持续打铁。程英道:“你明知我师父不在,还问甚么?你若知他白叟家未去,便有天大胆量也不敢来。”
冯铁匠眯着一双红眼瞧那白纸,见纸上写着“桃花岛主,弟子浩繁,以五敌一,贻笑江湖”十六字,抬开端望着屋顶,呆呆思考。李莫愁道:“还不快干?”冯铁匠低下头来,说道:“是啦,快了,快了。”左手伸出铁钳,连针带纸一齐夹起,投入了熊熊的炉火当中,白纸顷刻烧成灰烬。
冯铁匠转头望向程英,目光中暴露扣问之意。程英站起家来,黯然说道:“我师门不幸,人才残落。长辈入门日浅,工夫寒微,不能为师父争一口气,当真忸捏。你白叟家但是与家师有旧么?”冯铁匠不答,向她高低打量,问道:“桃花岛主暮年又收弟子了么?”
冯铁匠长叹一声,呆呆入迷。程英见他大哥不幸,取出十两银子放在桌上,说道:“冯徒弟,你这大把年纪,何况行走不便,拨到蒙古军中,岂不枉自送了性命?你拿了这银子逃生去罢!”冯铁匠叹道:“多谢女人美意,老铁匠活了这把年纪,死活都不算甚么。便可叹江南千万生灵,却要遭遇大劫了。”实在他本来年纪也不甚老,也只五十来岁,但神情颓废衰弱,弓腰曲背,看来更加衰迈。
冯铁匠道:“嗯,嗯。桃花岛主的三弟子叫做梅超风,虽是女子,但指功短长,鞭法了得。”李莫愁嘿嘿一笑,说道:“是啊,这女人指功太短长了,是以先给江南七怪打瞎了眸子,再给西毒欧阳锋震碎心肺。”冯铁匠呆了半晌,凄然道:“有这等事么?我却不知。桃花岛主四弟子陆乘风轻功神妙,劈空掌凌厉绝伦。”李莫愁道:“有人断了双腿,行走不得,那便是这个轻功了得的陆乘风。没腿的轻功,哈哈,只好乘风。劈空掌凌厉绝伦呢,掌掌劈出,掌掌落空,这便是桃花岛的劈空掌。”
第十六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