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个绿衫人道:“他闹了丹房、芝房、书房,还不放过剑房。他踏进室门,就大发脾气,说剑房内兵刃……兵刃太多,东挂西摆,几乎儿刺伤了他,当即放了把火,将剑房壁上的书画尽数烧毁。我们忙着救火,终究给他乘虚逃脱。我们一想这事可不得了,因而追出谷去,将他擒回,交由谷主发落。”

当晚六人就在石屋中安睡,地下只几张草席。只觉这谷中统统全然非常的不近情面,直比寺庙还更松散无聊,庙中和尚固然茹素,却也不会如此对人冷冰冰的始终不露笑容。只杨过住惯了古墓、对惯了冷若冰霜的小龙女,倒涓滴不觉得意。

杨过笑道:“他还怪你不睬他,说你的不对,是不是?”那绿衫少女道:“一点儿不错。我在芝房入耳得丹房大闹,晓得出了岔儿,刚想畴昔察看,这怪老头儿已闪身出去,将一株四百多年的灵芝折了两段。”杨过见那少女约莫十七八岁年纪,肤色柔滑,晶莹乌黑,眼神清澈,嘴边有粒小小黑痣,面貌甚美,便道:“那老顽童当真混闹得紧,一株灵芝长到四百多年,自是非常珍奇了。”那少女叹道:“我爹爹原定在新婚之日和我继母分服,那知却给老顽童毁了,我爹爹大发雷霆,那也不在话下。那老顽童折断了灵芝,放入怀内,说甚么也不肯还我,只哈哈大笑。我又没获咎他,不知为甚么这般无缘无端的来跟我难堪。”说着眼眶儿红红的,甚感委曲。杨过心道:“老顽童毫没出处的欺负这位女人,那可不该。”安抚道:“待会我帮女人向他讨还。”

用饭既毕,麻光佐嚷着要乘夜归去。但其他五人目睹谷中到处透着诡异,猎奇心起,均盼查明究竟。国师更奉忽必烈叮嘱,要皋牢周伯通,说道:“麻兄,我们明日还须会晤谷主,怎能就此归去?”麻光佐嚷道:“没酒没肉,这等日子我是半天也不能过的。”潇湘子板着脸道:“大伙儿说不去,你一小我吵些甚么?”

那女郎向他望了一眼,说道:“有是有的,只是从果子的外皮上却瞧不出来,有些长得极丑怪的,味道倒甜,但是丢脸的又一定必然甜,只要亲口试了才知。十个果子九个苦,是以大师向来不去吃它。”杨过心想:“她说的虽是情花情果,却似是在比方男女之情。莫非相思的情味初时虽甜,到厥后必然苦涩么?莫非一对男女倾慕相爱,相思之意,定会令人痛得死去活来?到头来定是丑多美少吗?莫非我这般苦苦的念着姑姑,将来……”

国师、尹克西等目睹这四个绿衫男女年纪不大,言行却如此陈腐拘束,并且自与他们见面以来,从未见四人中有那一个脸上露过一丝笑容,虽非脸孔可爱,可委实言语有趣。当真是:话不投机半句多,大家不再说话,低头用饭。四个绿衫人也即退出,不再出去。

杨过道:“不知谷主如何措置,但盼别伤别性命才好。”第三个绿衫人道:“家师新婚期近,不会等闲杀人。但若这老儿仍然胡言乱道,尽说些不入耳的言语获咎家师,那是他自讨苦吃,可怨不得人。”

四个绿衫人入厨端饭取菜,一会儿开列席来,四大盆菜,青的是青菜,白的是豆腐萝卜,黄的是豆芽,黑的是冬菰,竟没一样荤腥。

行未几时,到了山岳顶上一处平旷之地,只见一个极大的火堆熊熊而燃,再走近数十丈,火光下已看得明白,火堆以后有座石屋。

第一个绿衫人道:“那拆台的老头儿姓周么?也不枉了他叫做老顽童。”说着恨恨不已。第二个绿衫人道:“各位和他是一起的么?”国师接口道:“我们和他也是本日初会,说不上有甚友情。”杨过道:“他是我朋友,请你们放了他。”

次晨杨过醒来,走出石屋。昨晚黑暗中没看得清楚,本来四周草木翠绿欲滴,繁花似锦,一起上风景佳胜,此处更是个罕见的美景之地。信步而行,只见路旁仙鹤三2、白鹿成群,松鼠小兔,尽皆见人不惊。

转了两个弯,那绿衫少女正在道旁摘花,见他畴昔,号召道:“中间起得好早,请用早餐罢。”说着在树上摘下两朵花,递给了他。

杨过道:“上口极甜,厥后却苦了。这花叫做情花?名字倒也新奇。”说着伸手又去摘花。那女郎道:“留意!树上有刺,别碰上了!”杨过避开枝上尖刺,落手甚是谨慎,岂知花朵背后又埋没着小刺,还是将手指刺损了。那女郎道:“这谷叫做‘绝情谷’,恰好长着这很多情花。”杨过道:“为甚么叫绝情谷?这名字确是……确是不凡。”那女郎点头道:“我也不知甚么意义。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名字,爹爹或者晓得来源。”

第十七回

第三个绿衣人道:“这姓周的在丹房、芝房中混闹得还嫌不敷,又冲进书房来,抢到一本书便看。鄙人职责地点,不得不脱手劝止。他却说:‘这些骗小孩子的玩意儿,有甚么大不了!’一口气撕毁了三本道书。这时二师兄、三师兄和师妹一齐赶到了。我们四人合力,仍拦他不住。”国师微微一笑,说道:“这老顽童性子希罕古怪,武功可实在了得,原不易拦他得住。”

麻光佐还在唠唠叨叨的诉说饭菜难以下咽,没将他一句话听在耳中。杨过道:“你不听人说话,胡里胡涂的,倘若明日不谨慎给他们抓住了关一辈子,整日价喂你净水白饭、青菜豆腐,只怕连你肚里的蛔虫也要气死了……”麻光佐大吃一惊,忙道:“好兄弟,我听,我听。”这一晚世人身处险地,都睡得殊不平稳,只麻光佐却鼾声如雷,偶然梦中大呼:“来,来!干杯!这块牛肉好大,够肥的!”

那女郎淡淡的道:“想到你意中人了,是不是?”杨过给她猜中苦衷,脸上一红,奇道:“咦,你安晓得?”女郎道:“身上若给情花小刺刺痛了,十二个时候以内不能动相思之念,不然痛苦难当。”杨过大奇,道:“天下竟有这等怪事?”女郎道:“我爹爹说道:情之为物,本是如此,入口甜美,回味苦涩,且遍身是刺,就算万分谨慎,也不免为其所伤。多数因这花儿有此特性,人们才给它取上这名儿。”昨日杨过答允她向周伯通索还灵芝,那女郎对贰心生好感,因之和他说话时神态和睦,但脱不了一股冷冰冰之意。

第一个绿衫人道:“那老顽童闯进谷来,蛮不讲理的大肆拆台。”国师问道:“他拆台了甚么?当真是如各位所说,又撕坏书籍,又放火烧屋?”那绿衫人愤怒忿的道:“可不是吗?长辈奉师父之命,看管丹炉,那老头儿忽地闯进丹房,跟我胡说八道个没完没了,说要讲故事,又要我跟他打赌翻筋斗,疯不像疯,颠不像颠。那丹炉正烧到告急的当口,我没法理睬,只都雅成没闻声,那知他俄然飞腿将一炉丹药踢翻了。这炉丹药的药材非常可贵,再要采全,可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。”说着肝火不息。

麻光佐见他僵尸普通的边幅,一向暗自惊骇,听他这么一说,不敢再出声了。

山径只一条,倒不会行错,但山径越行越高,也越崎岖,天气渐黑,仍不见那四个绿衫人影踪。正感烦躁,忽见远处有几堆火光,世人大喜,均想:“这荒山穷谷当中,有火光自有人家,除了那几个绿衣人以外,凡人也决不会住在如此险要之地。”发足向前奔去,心知身入险地,各自防备。大家畴昔都曾独闯江湖,多历凶恶,此时六大妙手并肩入山,天下有谁挡得?是以虽存戒心,却无惧意。

那绿衫人道:“敝处偏僻得紧,从无外人到访,本日高朋来临,幸何如之。却不知六位有何贵干?”尹克西笑道:“我们见四位将那老顽童周伯通缉捕来此,猎奇心起,是以过来瞧瞧。贵处风景幽雅,令人大开眼界,实不虚此行。”

尼摩星愤怒忿的道:“老顽童拆屋放火,大大好的!”此言一出,麻光佐顿时大有同感,大声喝采。尼摩星道:“金轮老兄,你是我们六个脑筋的,你说这谷主是甚么路道?是好人的还是不好人的?明儿我们给他客气客气呢,还是打他个落花……落花甚么水的?”国师道:“这谷主的路数,我和诸位普通,也难以捉摸,明日见机行事便了。”尹克西低声道:“这四个绿衫弟子武功不弱,谷中天然更有妙手,大师务须谨慎在乎,只要稍有忽视,六人一齐陷身此处,那就不妙之极了。”

尹克西道:“叨教令尊名号。我们偶然突入,连仆人的姓名也不知,委实礼数有亏。”那少女游移未答。第一个绿衫人道:“未得谷主允可,不便奉告,还请高朋谅解。”杨过深思:“这些人隐居荒谷,行迹如此诡秘,原不肯向外人泄漏成分。”问道:“那老顽童抢了灵芝去,厥后又如何了?”

杨过问道:“那干么十二个时候以内不能……不能……相思动情?”那女郎道:“爹爹说道:情花的刺上有毒。大凡一人动了情欲之念,不但血行加快,且血中生出一些不知甚么的物事来。情花刺上之毒平时于人有害,但一赶上血中这些物事,立时令人痛不成当。”杨过听了,感觉也有几分事理,将信将疑。

那绿衫女郎道:“我们也只在书籍子上曾见到‘美酒’两字,到底美酒是如何的样儿,可向来没见过。书上说酒能乱性,想来也不是甚么好东西。”

尹克西笑道:“那老顽童不知为何用心来跟尊师难堪?我瞧他固然玩皮,脾气却仿佛不坏。”绿衫少女道:“他说我爹爹年纪这么大啦,还娶……”那师兄俄然接口道:“这老顽童说话傻里傻气,当得甚么准?各位远道而来,定然饿了,待长辈奉饭。”麻光佐大呼:“妙极,妙极!”顿时容光抖擞。

二人说着话,并肩而行。杨过鼻中闻到阵阵花香,又见道旁白兔、小鹿来去奔跃,甚是敬爱,说不出的心旷神怡,自但是然的想起了小龙女来:“倘若身边陪我同业的是我姑姑,我真愿永久住在这儿,再不出谷去了。”刚想到此处,手指上刺损处俄然剧痛,伤口微细,痛苦竟短长之极,好像胸口蓦地里给人用大铁锤猛击一下,忍不住“啊”的一声叫了出来,忙将手指放入口中吮吸。

1、忽必烈雄才大略,奉蒙古太后、大汗之命经管大漠以南夺自中国的汉人地区,访求汉人贤才,听取定见,实施政治、军事、经济战略。当时所信誉的汉人,首要为赵璧、董文用、窦默、王鹗、张德辉以及僧子聪等人。他接管汉人儒生的建议,采取儒家治道,尊崇孔子。厥后其亲兄蒙哥接任大汗,忽必烈权力更大,更任用汉臣姚枢、张文谦等,对子聪仍极信赖,并束缚蒙古大官之犯警者。

两人徐行走到山阳,此处阳光晖映,地气和暖,情花开放得早,这时已结了果实。但见果子或青或红,有的青红相杂,还生着茸茸细毛,就如毛虫普通。杨过道:“那情花多么斑斓,结的果实却这么丢脸。”女郎道:“情花的果实是吃不得的,有的酸,有的辣,有的更加臭气难闻,中人欲呕。”杨过一笑,道:“莫非就没甜如蜜糖的么?”

尼摩星大声叫道:“喂,喂,有客人来的!你们快出来的。”石屋门缓缓翻开,出来四人,三男一女,恰是白天擒拿周伯通的绿衫人。四人躬身施礼,右首一人道:“高朋远来,未克相迎,实感抱歉。”国师道:“好说,好说。”那人道:“各位请进。”

杨过接过花来,心中嘀咕:“莫非花儿也吃得的?”却见那女郎将花瓣一瓣瓣的摘下送入口中,因而学她的样,也吃了几瓣,入口苦涩,芳甘似蜜,更微有醺醺然酒气,正感心神俱畅,但嚼了几下,却有一股苦涩的味道,要待吐出,似觉不舍,要吞入肚内,又有点难以下咽。他细看花树,见枝叶上生满小刺,花瓣的色彩却鲜艳非常,似玫瑰而更香,如山茶而增艳,问道:“这是甚么花?我向来没见过。”那女郎道:“这叫做情花,传闻世上并未几见。你说好吃么?”

绝情深谷

杨过道:“情是毫不掉的,谷名‘绝情’,想绝去情爱,但是情随人生,只要有人,便即有情,是以绝情谷中偏多情花。”那女郎以手支颐,想了一想,说道:“你讲解得真好。你如何如许聪明?”言词中敬佩之意甚诚。杨过笑了笑,道:“或许我说得不对。”那女郎鼓掌道:“必然对的,必然对的,你说得再好也没有了。”

注:

麻光佐生下来三个月,今后用饭便无肉不欢,面前这四大盆素菜连油星也不见半点,不由大失所望。第一个绿衫人道:“我们谷中摒绝荤腥,须请高朋谅解。请用饭罢。”说着拿出一个大瓷瓶,在大家面前碗中倒满了清澈澄净的一碗白水。麻光佐心想:“既没肉吃,多喝几碗酒也是好的。”举碗骨都骨都喝了两口,只觉淡而有趣,倒是净水,大嚷起来:“仆人家忒煞吝啬,连酒也没一碗。”

金轮国师等六人走进石屋,只见屋内空荡荡地,除几张桌椅外一无陈列。四个绿衫男女跟着入内,坐在主位。抢先一人道:“不敢叨教六位高姓大名。”尹克西最擅言词,笑吟吟的将五人成分辩了,最后说道:“鄙人名叫尹克西,是个波斯胡人,我的本领除了用饭,就是识得些珠玉宝贝,可不像这几位那样个个身负绝艺。”

2、原作中麻光佐名马光佐,但稍后元朝文人大官中有人名马光佐,为免混合,故改其名。

第一个绿衫人道:“谷中不准动用酒浆,这是数百年来的祖训,须请高朋谅解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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