郭靖心中难过,流下泪来,缓缓的道:“过儿,你祖父和我父是异姓骨肉,你父和我也曾义结金兰。你父如是冤死,我岂能不给他报仇?”杨过身子发颤,冲口想说:“是你本身害死他的,你怎能给他报仇?”但知这句话一出口,郭靖定然防备,再要行刺便大大不易,点了点头,沉默不语。
二武引着二人来到一座大屋之前。郭靖满脸堆欢,抢出门来,向小龙女一揖为礼,拉着杨过的手笑道:“过儿,你们来得恰好。鞑子攻城正急,两位一到,我平增臂助,真乃满城百姓之福。”小龙女是杨过之师,郭靖对她以平辈之礼相敬,客客气气的让着进屋,对杨过则非常亲热。
到得厅上,杨过要入内拜见黄蓉。郭靖笑道:“你郭伯母即将分娩,这几天身子不适,今后再见罢。”杨过暗喜:“黄蓉智计过人,我只担心给她看出马脚,此人抱恙,真是天佑我胜利。”说话之间,中军出去禀道:“吕大帅请郭大爷赴宴,道贺本日大胜鞑子。”郭靖道:“你回禀大帅,多谢赐宴。我有远客光临,不能作陪了。”中军见杨过年纪甚轻,并无特异之处,不知郭靖何故对他如此看重,为了伴随这个少年,竟推却元帅的庆功宴,不由得满心奇特,归去禀知吕文焕。
襄阳鏖兵
郭靖又道:“我辈练功学武,所为何事?行侠仗义、济人困厄当然乃是本分,但这只是侠之小者。江湖上以是尊称我一声‘郭大侠’,实因敬我为国为民、奋不顾身的助守襄阳。然我才力有限,不能为民解困,实在愧当‘大侠’两字。你聪明聪明过我十倍,将来成绩定然远胜于我,这是不消说的。只盼你心头牢服膺取‘为国为民,侠之大者’这八个字,今后名扬天下,成为受万民敬佩的真正大侠。”
黄蓉叹了口气道:“别说过儿的事我没体例,就连我们大蜜斯,我也不知如何是好。靖哥哥,我心中只一个你,你心中也只一个我。但是我们的女人却不像爹娘,内心同时有两个少年郎君,对武家哥儿俩竟不分轩轾。这教做父母的可有多难堪。”
郭靖一面解衣寝息,一面说道:“过儿,面前强虏压境,大宋天下当真危如累卵。襄阳是大宋半壁江山的樊篱,此城若失,只怕我大宋千万百姓便尽为蒙前人的仆从了。我亲目睹过蒙前人残杀外族的惨状,当真令人血为之沸。”杨过听到这里,想起途中蒙古兵将施虐行暴诸般可怖可爱的景象,也不由咬得牙关格格出声,满腔气愤。
因而渐渐收回匕首,将自碰到郭靖佳耦以来的旧事,一件件在心头揣摩深思。他记起黄蓉对本身不时神采不善,有好几次他佳耦正在议论甚么,一见到本身便即转过话题,他佳耦有件要紧事情瞒过了本身,那是决计无疑的,又想:“郭伯母收我为徒,何故只教我读书,不传我半点技艺?郭伯伯待我这么好,莫非不是因为他害了我父亲,心中自咎难安,待我好一些,就算补过?但是他如真的害死我父,又怎能对我毫不防备,与我共榻而眠,任由我一刀刺死了他?”眼望帐顶,思涌如潮,烦躁难安。
郭靖沉默不语,过了半晌,长长叹了口气,说道:“他确死得不幸,但是没谁害死他,是他本身害死本身的。”杨过坐起家来,表情冲动非常,道:“你骗我!世上怎能有本身害死本身之事?便算我爹爹他杀而死,也有迫死他之人。”
黄蓉道:“朱大哥叫芙儿来跟我说,此次过儿来到襄阳,神情中很透着点儿古怪,又说你和他同榻而眠。我担心有何不测,一向守在你窗下。我瞧还是别跟他睡在一房的好,须知民气难测,而他父亲……老是因为一掌拍在我肩头,这才中毒而死。”郭靖道:“那可不能说是你害死他的啊。”黄蓉道:“既然你我均有杀他之心,成果他也因我而死,那么是否我们亲身动手,也没多大别离。”郭靖深思半晌,道:“你说得对。那么我还是不跟他明言的为是。蓉儿,你累了半夜,快回房歇息罢。过了今晚,明日我搬到虎帐中睡。”
郭靖白天恶战,大耗心力,着枕即便熟睡。杨过却满腹苦衷,那边睡得着?他卧在里床,与郭靖两端睡卧,但听得郭靖鼻息调匀,一呼一吸,相隔极久,暗自佩服他内功深厚。过了很久,耳听得四下里一片沉寂,只远远传来守军的刁斗之声,悄悄坐起,从衣内摸出匕首,心想:“我将他刺死以后,再去刺杀黄蓉,谅她一个待产妊妇,济得甚事?大事一成,便可与姑姑同赴绝情谷取那半枚丹药了。而后我和她隐居古墓,享尽人间清福,管他这天下事大宋的还是蒙古的?”
杨过圈转马头,与小龙女并骑向襄阳驰去,在途中摔去了大帽皮裘,答复汉人打扮,到得城下时天已向晚,见城门紧闭,城头一队队兵卒手执火把,来去巡查。杨过大声叫道:“我姓杨名过,特来拜见郭靖郭大爷。”城上守将听得呼声,见他只要一名女子相从,当即向郭靖禀报。
郭靖便即惊醒,坐起家来,问道:“蓉儿么?可有告急军情?”窗外却再无声音。郭靖见杨过睡得鼻息调匀,心想他好轻易睡着了,别再惊醒了他,悄悄下床,排闼出房,只见黄蓉站在天井中招手。郭靖走近身去,低声问道:“甚么事?”
郭靖道:“你爹爹之事盘曲原委甚多,非一言可尽。当年你问起之时,年纪尚幼,未能明白内里情由,是以我没跟你说。现下你已经长大,是非吵嘴辨得清清楚楚,待打退鞑子,我重新说给你听罢。”说罢又着枕安睡。
隔了半晌,杨过终究忍耐不住,说道:“郭伯伯,那一年你送我到重阳宫学艺,在终南山脚下一座寺庙中,我曾问过你一句话。”郭靖道:“如何?”杨过道:“当时你大怒拍碑,乃至惹起全真教众道的曲解,你可还记得我问的那句话么?”郭靖回想半晌,说道:“是了,那日你问我,你爹爹是如何归天的。”杨过举高了头,瞪视着他,道:“不,我是问你,到底谁害死了我爹爹。”郭靖道:“你安知你爹爹是给人害死的?”杨过沙哑着嗓子问道:“莫非我爹爹是好好死的么?”
转念又想:“我如不杀他,裘千尺如何肯将那半枚绝情丹给我?我如死了,姑姑也决不能活。”他对小龙女相爱之忱,人间无事可及,不由得把心横了:“罢了,罢了,管他甚么襄阳城百姓,甚么大宋江山,我刻苦之时,除了姑姑以外,有谁至心怜我?世人从不爱我,我又何必去爱世人?”当下举起匕首,劲力透于右臂,将匕首尖对准了郭靖胸口。
杨过随口伸谢一声,正要回身与小龙女一齐辞出,却见金轮国师、潇湘子、尹克西诸人脸上均有异色,心念一动:“这些人均怕我此去刺死郭靖,得了蒙古第一懦夫的封号,定要从中禁止。”向忽必烈道:“王爷,小人去刺郭靖,乃是为报私仇,兼之要以他的首级去换拯救丹药,如能托王爷之福,大事得成,那蒙古第一懦夫的封号却千万不敢领受。”忽必烈问道:“这却为何?”杨过道:“小人武功远不及在坐诸位,如何敢称第一懦夫?王爷须得应允此事,小人方敢解缆。”
第二十一回
席散时已是初更,郭靖命女儿陪小龙女入内安寝,本身拉杨过同榻而眠。小龙女入内时向杨过望了一眼,神采之间,密意款款,关念无穷,似嘱他务须谨慎。杨过只怕暴露苦衷,将头转过,竟不敢与她正面互视。
黄蓉不答,拉着他手走到后院,四下瞧了瞧,这才说道:“你和过儿的对答,我在窗外都闻声啦。他不怀美意,你晓得么?”郭靖吃了一惊,问道:“甚么不怀美意?”黄蓉道:“我听他言中之意,早在狐疑咱俩害死了他爹爹。”郭靖道:“他或许确有狐疑,但我已答允将他父亲去世的情由详细说给他晓得。”黄蓉道:“你真要毫不坦白的跟他说?”郭靖道:“他父亲死得这么惨,我心中一向自责。杨康兄弟误入歧途,但我们也没好好规劝他,没尽尽力想体例挽救。”黄蓉哼了一声,道:“如许的人又有甚么可救的?我只恨杀他不早,不然你那几位师父又何致命丧桃花岛上?”郭靖想到这桩恨事,不由长长叹了口气。
郭靖内功极高,虽在睡梦当中,仍发觉杨过呼吸短促有异,当即睁眼醒转,问道:“过儿,如何了?睡不着么?”杨过微微一颤,道:“没甚么。”郭靖笑道:“你如不惯和人同榻,我便在桌上睡。”杨过忙道:“不,不要紧。”郭靖道:“好,那就快睡罢。学武之人,最须讲究收摄心神。”杨过应道:“是。”
郭靖在内堂自设家常酒宴,为小龙女与杨过拂尘,由朱子柳、鲁有脚、武氏兄弟、郭芙诸人相陪。朱子柳向杨过连宣称谢,说幸亏他从霍都处获得解药,治了他身上之毒。杨过淡淡一笑,谦逊几句。武氏兄弟佯作不闻。
想到此处,极是对劲,忽听得隔壁一个孩子大声哭泣起来,接着有母亲安抚之声,孩子垂垂止啼入眠。杨过心头一震,猛地记起日前在通衢上所见,一名蒙古军人用长矛挑破婴儿肚皮,高举半空为戏,那婴儿尚未死绝,兀自惨叫,心想:“我现在刺杀郭靖,原是一举手之事。但他一死,襄阳难守,这城中成千成万婴儿,难道尽让蒙古兵卒残杀为乐?我为了报一己之仇,却害了无数百姓性命,难道大大不该?”
杨过正想拔出匕首,忽听得窗外有人悄悄弹了三下,忙闭目不动。
郭芙见了他却神情冷酷,只叫了声:“杨大哥。”郭靖责道:“芙儿,先前你为金轮国师所擒,若不是杨大哥舍命相救,你本身沦陷不消说,连你妈妈也要身遭大难,怎不好好谢过了杨大哥?”郭芙站起家来,说道:“多谢杨大哥日前相救。”杨过道:“大师本身人,何必言谢?”郭芙一言不发的坐下。酒菜之间,只见她双眉微蹙,似有满腹苦衷,武氏兄弟也似心神不属。鲁有脚与朱子柳却兴高采烈,滚滚不断的纵谈白天大胜鞑子之事。
过不片时,两个青年走上城头,向下一望,一人叫道:“本来是杨大哥,只你们两位吗?”杨过见是武氏兄弟,心想:“郭靖害我父亲,不知武氏兄弟的父亲当时是否在旁互助?”说道:“武大哥,武二哥,郭伯伯在不在城里?”武修文道:“在的。杨大哥请出去罢。”命兵卒翻开城门,放下吊桥,让杨过与小龙女入城。
杨过左手让他握着,想起此人乃杀父大仇,竟然这般假惺惺作态,恨不得拔出剑来立时刺死了他,但顾忌他武功,不敢冒然脱手,脸上强露笑容,说道:“郭伯伯安好。”他满腔仇恨,没跪下叩首。郭靖豁达漂亮,于此细节也没留意。
杨过素知他说一是一,从无虚语,听了这番话,却又半信半疑起来,心中暗骂:“杨过,杨过,你平素行事一往无前,勇敢勇决,何故本日却猥猥葸葸?莫非是内心惊骇他武功短长么?彻夜拖延游移,失了良机,明日若教黄蓉瞧出马脚,只怕连姑姑都死无葬身之地了。”一想起小龙女,精力又为之一振,伸手抚摩怀内匕首,刀锋贴肉,都熨得热了。
忽必烈见他言辞诚心,确是真情,又见旁人神情,已猜到贰情意,说道:“既是如此,人各有志,我也不勉强。”国师等听忽必烈如此说,公然均有欣喜之色。
杨过应道:“是。”当即解衣寝息,将从绝情谷中带出来的那柄匕首藏在贴肉之处,心想:“我待你睡熟以后,在被窝中给你一刀,你武功便再强百倍,又岂能遁藏?”
这一番话竭诚诚心,杨过只听得耸然动容,见郭靖神采寂静,虽知他是本身杀父之仇,却也不由寂然起敬,答道:“郭伯伯,你死以后,我必会记得你今晚这一番话。”
他知爱妻识见智计胜己百倍,虽不信杨过对己怀有歹意,但她既如此说,也便遵依,伸手扶着她腰,渐渐走向内堂,说道:“过儿奋力夺回武林盟主之位,于国度大事上是非清楚;两次救你和芙儿,全不顾本身安危,这等侠义心肠,他父亲如何能比?”黄蓉点头道:“如许的少年本来非常可贵,但贰心中有两个活结难明,一是他父亲的死因,二是跟他师父的私交。唉,我好轻易说得龙女人离他而去,但是过儿神通泛博,不知怎地又找到了她。瞧他师徒俩的神情,而后千万分拆不开了。”郭靖沉默半晌,忽道:“蓉儿,你比过儿更神通泛博,怎生想个别例,总之要救他不致误入歧途。”
室中烛火早灭,但杨过暗中视物,亦能模糊可见,匕首将要刺落之际,向郭靖脸上瞧去,见他神采慈和,意定神闲,睡得极是畅快,本身少年时郭靖的各种珍惜之情,猛地里涌上心来:桃花岛上他如何亲热相待、如何千里迢迢的送本身赴终南山学艺、如何要将独生女儿许配于己,不由得心想:“郭伯伯平生朴重,光亮磊落,实是位忠诚父老,以他为人,实不能害我父亲。莫非傻姑神智不清,胡说八道?我曾和程英妹子三击掌为誓,动手杀郭靖之前,定须三思,想得清清楚楚。我当真已想得清楚了吗?我这一刀刺了下去,倘若错杀了好人,那但是万死莫赎了。且慢,这事须得探听一下清楚再说。”
郭靖那想获得他彻夜要行刺本身,伸手抚了抚他头,说道:“是啊,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。国度若亡,你郭伯伯是性命难保了。传闻忽必烈长于用兵,本日退兵,自必再来,这数日中定有一场大厮杀。我们轰轰烈烈的大干一场。时候不早,我们睡罢。”
郭靖携着杨过的手同到本身寝室,赞他力敌金轮国师,在酒楼上与乱石阵中两次救了黄蓉、郭芙和武氏兄弟,随后问他别来的经历。杨过恐怕言多有失,于遇见程英、陆无双、傻姑、黄药师等情由一概不提,只道:“侄儿受伤后在一个荒谷中养伤,厥后碰到师父,便同来相寻郭伯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