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过听得心中有气,深思:“全真教向来以护民为本,决不顺服外族。他们口中的清肃真人应是赵志敬没错,如何做起代掌教来?赵志敬卑鄙下贱,投降蒙前人倒不希奇。”挂念要尽快进古墓去找小龙女,一时也没心机跟赵志敬计帐。
赵志敬自给小龙女刺伤以后,一向躲在前面,不敢出头,待见全真五子破关而出,心知众师长查办起来,本身代掌教之位当然落空,还得身受酷刑。他本来也不过是生性暴躁,度量褊狭,原非大奸大恶,只自忖武功于第三代弟子中算得第一,这首坐弟子之位却落于甄志丙身上,心中忿忿不平,就此一念之差,终究沉迷日深,不成自拔。此时暗想眼下的局面决不能任其宁定,只要搅他个天翻地覆,五位师长是驳诘分,方有从中取巧之机,恶念既生,更想如能假手于金轮国师将全真五子除了,更一劳永逸;目睹杨不对了右臂,左手又扶着小龙女,几近已成束手待毙的情势,他平生最仇恨之人,便是这个叛门辱师的弟子,这时有此良机,那肯放过?向身边的鹿清笃使了个眼色,大声喝道:“逆徒杨过,两位祖师爷跟你说话,你不跪下叩首,竟敢倨傲不睬?”
杨过伸左臂悄悄扶着小龙女的腰,柔声道:“姑姑,我和你回古墓去,别理睬这些人啦!”小龙女道:“你的手臂还痛不痛?”杨过笑着摇了点头,道:“早就好啦。”小龙女道:“你身上情花的毒没发作么?”杨过道:“偶然发作几次,也不如何短长。”
杨过抱了郭襄,骑着汗血宝马向北奔驰,未几时便已掠过襄阳,奔行了数十里,是以黄蓉虽攀上树顶极目远眺,却瞧不见他踪迹。
回顾前尘,感慨无已,纵顿时山,觅路来到古墓之前。“活死人墓”的大石碑巍然耸峙,与前无异,墓门却已在李莫愁攻入时封闭,若要进墓,只要钻过水溪及地底潜流,从秘道出来。凭他这时内功修为,穿越秘道自不吃力,然如何安排郭襄却大为迟疑,这小小婴儿一入水底,必死无疑,但想到小龙女多数便在墓中,出来便可与她相见,那边还能按捺得住?从口袋里取些饼饵嚼得烂了,喂了郭襄几口,在四周找到个小山洞,将郭襄放在小山洞内,拔些波折柴草堆在洞口,心想非论在墓中是否能与小龙女相见,都要当即回出,设法安设婴儿。
那天晚间杨过在窗外见黄蓉点了郭靖穴道,放走女儿,他便从原路出城,远远跟从,心道:“郭伯母,你女儿欠我一条臂膀,你丈夫斩不了,便让我来斩。你在明,我在暗,你想永久保住女儿这条右臂,只怕也不如何轻易。”
猛地想起,数月前与金轮国师相逢相遇,危急中布下乱石阵抵挡,当时杨过来救,曾将阵法的大抵说了给他晓得,此人聪明非常,举一反三,虽不能就此精通奇门之术,但棘藤仓促布就,破解并不甚难。她一想到杨过,脑中一晕,不由得更增了几分忧心,暗道:“芙儿断他一臂,他和我郭家更结下了深仇,襄儿落入此人手中,这条小命可算完啦。他也不消相害,只须顺手将她在荒漠中一抛,这婴儿那边另有命在?”想起这女孩儿出世没几天,便如此多难多难,竟怔怔的掉下泪来。
堆好波折,正要向后走去,忽听得远处山道上脚步声响,似稀有人快步而过,杨过忙寻声畴昔,缩身在一株大松树后躲起,闻声一人大声说道:“新任代掌教清肃真人赵真人法旨:如有蒙古军人上山来到重阳宫,一概恭敬放行,不得劝止……”另一人道:“郑师哥,新任代掌教明显是冲和真人甄真人,如何变了清肃真人?”先一人道:“冲和真人俄然身患急病,刚才将代掌教之位转授了清肃真人,转授的大典不久前便行过了。”后一人道:“代掌教真人率领本教高低数万道俗弟子,多么首要,如何说改便改,不太儿戏了些么?”先一人道:“如何?你不平么?如果不平,便到重阳宫跟大伙儿说去。你有本领,钱师弟,便你来做也能够啊。就不知别人服不平呢?”
只听那姓郑的道人又道:“赵真人又叮咛,如见到一名穿白衫子的女人,不管如何要拦住她,不得让她上山。”杨过吃了一惊,心道:“他说的明显是姑姑,如何又要拦住她不得上山?”那姓钱道人道:“你说的是古墓派的小龙女吗?她……她可早就上山去了。”姓郑的道人拍腿叫道:“你……这可不是开打趣吗?赵真人号令要结天罡北斗阵,千万不能放她上山,你怎敢不听号令?”姓钱道人大声道:“各位师弟,先前代掌教甄真人传下号令说,见到古墓派的小龙女女人上山,大师须得客客气气,不成失了礼数。是不是啊?”丈许外那五六名道人齐声道:“是啊,甄真人派人来传令,确是这么说的。”姓钱道人道:“郑师哥,赵真人叮咛的那位穿白衫子的女人,倘若便是小龙女,那她上去好一会儿了。我还说:‘龙女人,你请慢走!’她说:‘这位道友,多谢你啦!’倒也客气,全没失了礼数……”
那一边麻光佐更大声叫骂起来:“牛鼻子要脸么?刺人家的断臂!”他和杨过最合得来,目睹他遇险,便冲要上来挽救,苦于相距过远,脱手不及。
她多历变故,才干绝伦,又岂是徒自悲伤的平常女子?微一沉吟,随即擦干眼泪,追随杨过的来路。说也奇特,四周竟找不出他半个足印,心下大奇:“他便轻功练到了绝顶,软泥之上也必会有浅浅足印,莫非他竟是在空中飞翔的么?”
杨过听他说小龙女已“上去好一会儿了”,心急如焚,再也不去理睬那些道人说些甚么,发挥古墓派轻功,回身抢上山去。待得远远瞥见山上重阳宫房舍,深思:“我暗中去策应姑姑?还是开门见山,直闯重阳宫去和全真教实际?”思虑不决,突见一只银轮呜呜声响,激飞上天,恰是金轮国师的兵刃。杨过心中一震:“金轮国师也在这里,跟全真教的妙手动上了手?不知姑姑是否已经现身?还是隐伏在旁?”认定银轮地点的方位,急步赶到重阳宫后玉虚洞前。便在此时,小龙女身受全真五子一招“七星集会”和金轮国师轮子的前后夹攻,身受重伤!
全真五子乍见杨过到来,均知此事纠葛更多。丘处机大声道:“我重阳宫清修之地,本日各位来此骚扰,倒是为何?”王处一更怒容满面,喝道:“龙女人,你古墓派和我全真教纵有梁子,两边自行了断便是,何故约了西域胡人、诸般邪魔外道,害死我这很多教下弟子?”小龙女重伤之余,那边还能辩白是非,和他们作口舌之争?全真教下诸弟子见她剑刺甄志丙,又伤赵志敬,非论是甄派赵派,尽数拿她当作仇敌,当此骚动之际,更没人出来讲明本相。
杨过见她神采惨白,目光中尽是惧色,同时显得娇弱无助,楚楚不幸。他此时要斩断她右臂,可说易如反掌,俄然间心中升起一股顾恤之情,竟下不了手,哼的一声,挥出右臂,空袖子已裹住了她长剑,向外甩出。郭芙那边还拿捏得住,长剑脱手,直撞向墙角。杨过左手抢过马缰,双腿一夹,小红马向前急冲,绝尘而去。郭芙只吓到手足酸软,渐渐走到墙角拾起长剑,剑身在墙角上猛力碰撞,已弯得便如一把曲尺。
李莫愁惊诧道:“甚么?”黄蓉笑道:“这女孩儿姓郭名襄,是郭靖爷和我的女儿,生下不久便落入了龙女人手中,不知你怎地竟会起了这个曲解。承你哺育多日,小妹感激不尽。”敛衽行了一礼,将一粒解药塞入她口中,问道:“够了么?”李莫愁茫然道:“我中毒已深,须得连服三粒。”黄蓉道:“好!”又喂了她两粒,心想这解药或有后用,却不还她,将药瓶放入怀中,笑道:“三个时候以后,你穴道自解。”
棘藤圈涓滴无异,郭襄却已影踪不见。黄蓉心中怦怦乱跳,饶是她智计无双,这时也慌得没做手脚处。她定了定神,心道:“莫慌,莫慌,我和李莫愁出林相斗,并无多时,襄儿给人抱去,定走不远。”攀到林中最高一株树上四下了望。襄阳城郊阵势平坦,这一眼望去足足有十余里,竟没见到涓滴可疑的事物。此时蒙古雄师甫退,路上绝无行人,只要有一人一骑走动,虽远必见,乃至向北望到樊城,向南望到宜城,路上也不见有何动静。
以柔物发挥刚毅,原是古墓派武功的精要地点,李莫愁使拂尘、小龙女使绸带,皆是这门工夫。杨过此时内劲既强,袖子一拂,实不下于钢鞭巨杵之撞击。
这一边杨过却已伸右足踏住了赵志敬长剑,赵志敬用力抽拔,面孔胀得通红,长剑竟纹丝不动。本来当双剑刺到之时,杨过右手空袖猛地拂起,一股巨力将鹿清笃摔了出去。赵志敬斗然感到袖力沉猛,忙使个“千斤坠”,身子紧紧定住。这一来,长剑势须低垂,杨过提脚下踹,已将剑刃踏在足底。他在山洪中练剑,水力再强亦冲他不倒,这时一足踏定,当真如岳之镇,赵志敬猛力拔夺,那边夺得出分毫?
杨过骑在顿时,见道旁树木如飞般向后发展,昂首看怀中的郭襄,见她睡得正沉,一张小脸秀美柔滑,心道:“郭伯伯、郭伯母这个小女儿,我老是不还他们了,也算报了我这断臂之仇。他们这时心中的难过懊丧,只怕尤胜于我。”奔了一阵,转念又想:“杨过啊杨过,是不是你天生的风骚性儿作怪,见了郭芙这仙颜少女,天大的仇怨也抛到了脑后?倘若斩断你手臂的是个男人,是武氏兄弟中的那一个,你莫非也肯饶了他?”想了半日,只好点头苦笑。他对本身狠恶易变的脾气不但管束不住,甚且本身也难以明白。
杨过冷冷的道:“赵道长,当时在大胜关郭大侠跟前,你已明言非我之师,本日何故又提师承之说?也罢,瞧在畴前叫过你几声师父的份上,让你去罢!”说完这句话,右足涓滴不动,足底的劲力却俄然间消弭得无影无踪。
黄蓉心想:“此人既未远去,必在近处。”细寻棘藤圈四周有无留下足印之类。只见一条条棘藤全无曾遭碰动搬移之迹,决非甚么野兽突入将孩儿衔去,深思:“我这些棘藤按九宫八卦方位而布,那是我爹爹自创的奇门之术,世上除桃花岛弟子以外,再也无人识得,虽是金轮国师这等才干之士,也不能在这棘藤之间来去自如,莫非竟是爹爹到了?……啊哟,不好!”
她这一下猜想公然不错,郭襄确是给杨过抱去的,而他出入棘藤,确也是从空飞翔来去。
行出二百里后,沿途渐有火食,一起上向农家讨些羊乳牛乳喂郭襄吃了,决意回古墓去找小龙女,不数白天已到了终南山下。
突见灰影一闪,鹿清笃那高大肥胖的身子飞将起来,哇哇大呼,砰的一声,恰好撞在尼摩星身上。以尼摩星的武功,这一下虽出其不料,也决不能撞得着他,但他双腿断了,两只手都撑着拐杖,既不能伸手推挡,纵跃闪避又不矫捷,顿时撞个正着,仰天一交跌倒。尼摩星背脊在地下一靠,当即弹起,一拐杖打在鹿清笃背上,顿时将他打得晕了畴昔。
杨过转头来,目光中充满了怨毒,心道:“姑姑伤在你全真教一班臭羽士部下,本日临时不睬,今后再来跟你们计帐。”向群道狠狠的扫了一眼,扶着小龙女,移步便行。
郭芙吃了一惊,回过甚来,见骑在马背的竟是杨过,心中腾的一跳,“啊”的一声叫了出来,忙拔剑在手。那君子、淑女双剑虽利,都留在寝室当中,仓促不及携走,手中所持,还是常用的那柄利剑。
她快步回入树林,心想:“担搁了这多时,不知芙儿走了没有?若能让她姊妹俩见上一面,大是佳事。”转入棘藤圈中,一瞥之下,不由得如入冰窖,满身都凉了。
黄蓉与女儿分离期近,心中难过,没留意到身后有人跟踪。而后她在新城镇与李莫愁相遇、两人相斗等情,杨过在林外都瞧得清清楚楚。待得两人出林,他便跃上高树,扯了三条长藤并在一起,一端缚在树上,另一端左手拉住了,自空纵入棘圈,双足夹住郭襄腰间,左手用力一扯,身子便已荡出棘圈。目睹黄蓉与李莫愁兀安闲掌来指往的相斗,便在树梢上纵跃出林,落地后奔驰更速,半晌间回到了市镇。见郭芙站在街头,牵着小红马东张西望,等待母亲返来,杨过双足一点,身子从丈外远处跃上了红马。
赵志敬喝道:“上罢!”与鹿清笃两人双剑齐出,向杨过右胁刺去。赵志敬先前虽身遭剑刺,但伤势不重,这一剑刺向杨过断臂之处,看准了他不能还手,剑挟劲风,使上了毕生的修为劲力。丘处机虽不满杨过傲慢率性,目无长辈,但想起郭靖的重托,又想起和他父亲杨康昔日的师徒之情,喝道:“志敬,剑下包涵!”
姓钱道人道:“我有个屁本领?郑师哥,先前冲和真人分拨我们扼守这里的山道,毫不成放一个蒙古军人上山,他们倘若硬闯,便结天罡北斗阵截住,打不过就传讯出去呼援。现下又说不得劝止,我们到底听谁的号令啊?”姓郑道人道:“当今代掌教是谁?”姓钱道人道:“你说是赵真人!”姓郑道人道:“好啊,这就是了!我们做小辈的,上面如何号令,我们顺从照办便是。”姓钱道人道:“是!”放大声音叫道:“各位师弟,郑师哥传来新任代掌教赵真人号令,命我们如见到蒙古军人上山,须得恭敬相待,不成禁止!”丈许外五六人齐声应道:“是!”
杨过只消早到半晌,便能救得此厄。但天道不测,世事难言,统统岂能尽如人意?大家间悲欢聚散,祸福荣辱,常常便只差于厘毫之间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