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仲英晓得红花会的曲解已深,非三言两语所能申明,几次呼喝停止,都被万庆澜从中拆台。此人来铁胆庄欺诈讹诈,周仲英原是非常气恼,但是若和官府作对,便是造反,本身在这里数十年安居,有家有业,自古道“灭门的县官”,获咎了官府,可真是无穷祸害。他虽是一方豪杰,但近二十年来广置地产,家财渐富,究竟是丢不掉放不下,是以一向不肯对万庆澜翻脸。再者本身儿子为红花会的朋友而死,他们竟然不问情由,闯进庄来狠砍猛杀,还说要烧庄,心下不免有气,本身年纪这么一大把,对方就是不敬贤也得敬老。他本拟凭技艺当场将世人慑服,然后申明原委,那知红花会人众越来越多,越打越凶,时候一长,总不免有人死伤,这一来曲解变成真仇,那就不成清算,衡量轻重,甩出去铁胆庄不要,决意向万庆澜脱手,以求翻开僵局。
孟健雄跳在一旁,拿出弹弓,叭叭叭叭,连珠弹向章蒋两人身上乱打,为师父抵挡了一阵。但己方情势危急非常,目睹师父推倒桌子,桌上烛台掉在地下,蜡烛顿时燃烧,灵机一动,一阵连珠弹将厅中几枝蜡烛全都打灭,大厅中顿时一片乌黑,伸手不见五指。
世人走到厅口,孟健雄送了出来。陈家洛将出厅门,回身举手,对周仲英道:“多有吵扰,大恩大德,没齿难忘,我们后会有期。”周仲英听他语气,晓得红花会定会再来寻仇,心道:“周某问心无愧,你们不谅,我莫非就怕了你们?”哼了一声,一言不发。
周仲英赶紧行礼,心下万分难堪,暗道:“瞧不出他公子哥儿般似的,竟然有这么一手,竟拿场面话来挤兑我。”陈家洛这番话一说,无尘、徐天宏、卫春华、余鱼划一都悄悄佩服。章进却没懂陈家洛的企图,大呼起来:“总舵主你不晓得,这老匹夫已把我们四哥害了。”卫春华坐在他身边,忙拉了他一把,叫他别嚷。
这时大厅上早已打得桌倒椅翻,一塌胡涂。周仲英大呼:“来人哪!”宋善朋带领了几名庄丁出去,排好桌椅,重行点上蜡烛,分宾主坐下。西首宾位陈家洛居先,顺次是无尘、徐天宏、杨成协、卫春华、章进、骆冰、石双英、蒋四根、余鱼同。心砚站在陈家洛背后。东首主位周仲英坐第一名,顺次是孟健雄、安健刚、周绮。
周仲英和陈家洛替两边引见了,报了大家姓名。周仲英一听,对方满是武林中的成名豪杰,怪不到部下如此了得,看那总舵主陈家洛却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官宦后辈,此人竟统领着这批江湖豪杰,世人对他非常恭谨,实在透着古怪,心下悄悄纳罕。
一片寂静当中,俄然厅外脚步声响,厅门翻开,世人面前一亮,只见一人手执火把走了出去。那人墨客打扮,另一手拿着一支金笛。他一进门便向旁一站,火把高举,火光晖映中又出去三人。一个独臂道人,背负长剑。另一人轻袍缓带,长眉玉面,服饰仿佛是个贵介公子,身后跟着个十多岁的少年,手捧包裹。这四人恰是“金笛秀才”余鱼同、“追魂夺命剑”无尘道人,以及新任红花会总舵主的陈家洛,那少年是陈家洛的书僮心砚。
红花会群雄见周仲英刀砍万庆澜,俱都一怔,各自停手,听万庆澜这么叫唤,既悲伤义兄惨死,又在激斗之际,那边还能细辨是非曲直?章进哇哇大呼,狼牙棒向周仲英腰上砸去。周仲英急怒交迸,有口难辩,只得挥刀挡住。
徐天宏毕竟邃密,见事明白,刚才和周仲英拚斗,见他数次刀下包涵,此中必有别情,喊道:“十弟不成冒昧!”章进杀得性起,全没闻声。蒋四根铁桨拦腰又向周仲英打去。周仲英侧身避过,不想背后杨成协钢鞭斜肩砸到。周仲英听得耳后风生,挥刀挡格,两人手臂都是一阵酸麻。杨成协、章进和蒋四根是红花会的“三大力士”,均是体力惊人。周仲英独战三人,渐见不支,呼喊声中大刀和章进狼牙棒订交,火花迸发,手臂又是一阵发麻。蒋四根铁桨“翻身上卷袖”,铁桨自下而上砸正大刀刃口。周仲英再也拿捏不住,大刀脱手飞出,直插入大厅正中梁上。
周仲英钢鞭尚未夺到,章进和蒋四根的兵器已向他砍砸而至。周仲英放脱钢鞭,顺手把桌子一掀,推向章蒋二人。
陈家洛等一听大惊,无不惨淡变色。章进、杨成协、卫春华等一干人各挺兵刃,逼上前来。孟健雄挺身而出,大声说道:“文爷到敝庄来,事情是有的……”徐天宏插嘴道:“那么便请孟爷引我们相见。”孟健雄道:“文爷、文奶奶和这位余爷来到敝庄之时,我们老庄主不在家,是兄弟派人去赵家堡请医,这是文奶奶和余爷亲目睹到的。厥后六扇门的人到来,我们忸捏得很,没能好好庇护,乃至文爷给捕了去。陈当家的,你怪我们接待不周,未尽护友之责,我们认了。你要杀要剐,姓孟的皱一下眉头,不算豪杰。但你们众位当家硬指我们老庄主出售朋友,那算甚么话?”
这一着世人全都出于料想以外,不约而同的向后退了几步,恶斗立止。大家屏声凝气,谁都不敢挪动脚步,暗中当中有谁稍发声气,被仇敌辨了然方位,兵刃暗器顿时号召过来,却又如何趋避躲闪?何况这是群殴合斗,黑暗中随便脱手,说不定就伤到了本身人。大厅中刹时俄然寂静,其间杀机四伏,比之刚才呼唤砍杀,倒似更加令人惊心动魄。
杨成协怒道:“去叫你哥哥出来,就说我姓杨的要见见。”周绮道:“我哥哥?”心下甚是奇特。卫春华道:“有种卖朋友,就该有种见朋友。你哥哥出售我们四哥,这会儿躲到那边去了?”周绮惊诧不解,心道:“我那边来的哥哥?”
余鱼同偷眼暗瞧骆冰,见她玉容暗澹,不由得又是顾恤,又是惶愧,不知她有否将本身的胡作非为奉告石双英,看那鬼见愁十二郎时,见他脸上阴沉沉的,瞧不出半点端倪。余鱼同自骆冰走后,自怨自艾,莫知适从。而后两天老是在这十几里周遭之间绕来绕去,心想骆冰腿上有伤,若再赶上公人如何抵抗,只想悄悄跟在她前面暗中庇护,但始终没发见她的踪迹,怎想获得她会重去铁胆庄。到得第三天早晨,却赶上了陈家洛与无尘。
陈家洛松开了手,对书僮心砚道:“绑了起来。”心砚从包裹中取出一条绳索,将万庆澜双手反背紧紧缚住。万庆澜被点穴道虽已解开,但一时手脚酸麻,没法抵挡。陈家洛大声说道:“各位兄弟,我们救四哥要紧,这里的帐将来再算。”红花会群雄齐声承诺。骆冰醒过后,坐在椅上喜极而泣,听陈家洛这么一说,站了起来,章进扶住了她。
无尘向周仲英道:“出事之时,老庄主或者真不在家。但是龙有头,人有主,铁胆庄的事,我们只能冲着老庄主说,请你拿句话出来。”这时缩在一旁的万庆澜俄然叫道:“是他儿子说的,他肯赖帐么?”陈家洛走上一步,说道:“周老前辈,这话可真?”周仲英岂肯劈面扯谎,缓缓点了点头。红花会群豪大哗,更围得紧了。有的对周仲英横眉瞋目,有的瞧着陈家洛,待他示下。陈家洛侧目瞧向万庆澜,冷然说道:“这位是谁,还没就教中间万儿。”骆冰抢着说道:“他是鹰爪孙,来捉四哥的人中,有他在内。”
章进叫道:“救了文四哥后,我章驼子第一个来斗斗你铁胆庄的豪杰豪杰。”杨成协道:“狗熊都不如,称甚么豪杰?”周绮一听大怒,喝道:“你骂谁?”杨成协怒道:“我骂不讲义气、没家教的老匹夫。”他胸口吃了周仲英一拳,固然身有铁布衫工夫,未受重伤,但也亏损不小,现在兀自疼痛不止,再传闻文泰来为周仲英之子所卖,更加愤恚。
周绮抢上一步,喝道:“你是甚么东西,胆敢骂我爹爹?”杨成协道:“呸,你这丫头!”他不肯与人家女人争闹,转头就走。“俏李逵”性如烈火,更恨人家以她是女流之辈而瞧她不起,平平素道:“男女都是人,为甚么男人做得,女人就做不得?”听得杨成协骂她“丫头”,并且满脸鄙夷之色,那边还忍耐得住?抢上一步,喝道:“丫头便如何?”
两人听得文泰来为铁胆庄所卖,惊怒交集。无尘立即要去援救文泰来。陈家洛道:“众兄弟都已赶向铁胆庄,大师不晓得周仲英如此不顾江湖道义,说不定要中这老儿的暗害。我们不如先到铁胆庄,会齐众兄弟后再去救四哥。”无尘点头称是,当下由余鱼同带路,赶到铁胆庄来。那恰是孟健雄弹灭蜡烛、大厅中一团乌黑之时。
万庆澜见两边叙礼,晓得事情要糟,渐渐挨到门边,正想溜出,徐天宏纵身窜出,落在门口,拦住来路,喝道:“请留步,大师把话说说清楚。”万庆澜见对方人多势众,不敢脱手,只得返来,坐在周绮下首。周绮圆眼一瞪,喝道:“滚蛋!你坐在女人身边干么?”万庆澜拉开椅子,坐远了些。
周仲英大刀脱手,反而纵身抢前,直欺到杨成协怀里,一招“弓箭冲拳”,左手已抓住钢鞭鞭梢,右拳向他当胸击出。杨成协万想不到对方工夫如此了得,危急当中,竟会发挥“白手夺白刃”招术强抢本身钢鞭,给他这般欺近,抵挡已自不及,胸膛一挺,“哼”的一声,硬接了这一拳,钢鞭竟不放手。他这一身铁布衫的横练工夫,虽不能说刀枪不入,但平常利器却也伤他不得。他外号“铁塔”,是说他身子宏伟坚牢,有如铁铸之塔。周仲英拳力极大,真有碎石毙牛之劲,见对方竟然若无其事的受了下来,不由悄悄吃惊。实在杨成协也是有苦说不出,这一拳只打得他痛彻心肺,几欲呕血,猛吸一口气强忍,再用力拉扯,想将他拉住钢鞭的手摆脱。周仲英也正在这时左手发劲。杨成协固然力大,究不及周仲英功力高深,手中钢鞭竟然便要给他硬生生夺去。
红花会群豪见总舵主和二当家到来,俱都大喜,纷繁上前相见。徐天宏向杨成协和卫春华低声道:“留意瞧着铁胆庄这批家伙,别让他们走了。”两人点点头,绕到周仲英身后。安健刚晓得他们企图,心头有气,走上一步,正欲开口诘责,周仲英伸手拉住,低声道:“沉住气,瞧他们如何说。”
红花会群雄大喜,都松了口气,文泰来既然没死,对铁胆庄的恨意便消了大半。骆冰颤声道:“你……你这话……这话可真?”万庆澜道:“我干么骗你?”骆冰心头一喜,晕了畴昔,向后便倒。余鱼同伸手要扶,俄然起了疑惧之心,伸脱手去又缩了返来。骆冰抬头倒在地下,章进仓猝扶起,叫道:“四嫂,你如何了?”瞋目向余鱼同白了一眼,感觉他不扶骆冰,实在岂有此理。
骆冰走上一步,戟指骂道:“姓孟的,你还充豪杰哪!我问你,你叫我们躲在地窖当中,如此隐蔽的地点,若不是你们得了鹰爪孙的好处,说了出来,他们怎会晓得?”孟健雄顿时语塞,要知周英杰受不住激而泄漏奥妙,虽是小儿无知,毕竟是铁胆庄的不对。
孟健雄、安健刚见师父兵刃脱手,一惊非同小可,双双抢前相护,只跨出两步,卫春华挥动双钩,和身扑来拦住。
陈家洛便似没闻声他说话,仍然客客气气的对周仲英道:“众兄弟夤夜拜访宝庄,规矩不周,还请周老前辈包涵。只因听得文四哥有难,大师如箭攻心,未免卤莽。不知文四哥伤势如何,周老前辈想已延医给他诊治,就请引我们相见。”说着站起家来,红花会群雄跟着站起。周仲英口讷,一时不知如何答复。骆冰哽咽着叫道:“四哥给他们害死了!总舵主,我们杀了老匹夫给四哥抵命!”
陈家洛一言不发,徐行走到万庆澜面前,俄然伸手,夺去他手中钢穿,往地下一掷,将他双手反背并拢,左手一掌控住。万庆澜“啊唷”一声,已然挣扎不脱。陈家洛这一下脱手快得出奇,世人都没看清楚他使的是甚么伎俩。万庆澜武功并非平常,刚才大师已经见过,但被他顺手拿住,竟主转动不得。这一来,不但铁胆庄世人耸然动容,连红花会群雄也各悄悄称奇,他们只尊陈家洛是总舵主,遵他号令,他武功如何,谁也不知秘闻。
陈家洛见周仲英脸现惊奇之色,不住的打量本身,强抑满怀肝火,冷然说道:“敝会四当家奔雷手文泰来碰到鹰爪子围攻,身受重伤,出亡宝庄,承周老前辈念在武林一脉,仗义援手,敝会众兄弟全都感激不尽,兄弟这里劈面谢过。”说罢站起家来深深一揖。
陈家洛喝道:“你们把文四爷捉到那边去了?”万庆澜杜口不答,脸上一副傲气。陈家洛骈指在他肋骨下“中府穴”一点,喝道:“你说不说?”万庆澜哇哇大呼:“你作践人不是豪杰,有种就把我杀了……”一句话没喊完,头上黄豆大的汗珠已直冒出来。陈家洛又在他“筋缩穴”上一点。万庆澜这下可熬不住了,低声道:“我说,我说……”陈家洛伸指在他“气俞穴”上推了几下。万庆澜缓过一口气,说道:“要解他到京里去。”骆冰忙问:“他……他没死?”万庆澜道:“当然没死,这是要犯,谁敢弄死他?”
余鱼同拿了两张名帖,走到周仲英面前,打了一躬,大声说道:“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、二当家无尘道人,拜见铁胆庄周老豪杰。”孟健雄上去接了过来,递给了师父。周仲英见名帖上写得甚是客气,陈家洛与无尘都自称长辈,忙抢上前去拱手道:“高朋来临敝庄,未曾远迎,可失礼了。请坐,请坐。”
万庆澜见周仲英金刀砍来,不由得大骇,仓猝闪让,见前面杨成协又追了上来,当即跳上桌子。他已知周仲英企图,大呼:“我们联手合力缉捕文泰来。那文泰来虽是你杀死的,但朝廷赏格的二万两银子,你想害死了我独吞吗?”他用心诬告,要教唆铁胆庄和红花会斗个两败俱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