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晚乾隆听玉快意唱了一会曲,喝了几杯酒,已有点把持不定。玉快意媚笑道:“奉侍老爷安眠吧?”乾隆浅笑点头。玉快意替他宽去衣服鞋袜,扶到床上睡下,盖上了被,轻笑道:“我出去一会,就来陪你。”乾隆但觉枕上被间甜香幽幽,颇涉遐思,正迷含混糊间,听得床前微响,笑道:“你这刁钻古怪的妮子,还不快来!”

孟健雄捧了一套衣服出去,放在被上,乾隆坐起一看,见是一套明朝的汉人服色,不觉大为迟疑。赵半山道:“我们只要这套衣服,你着不着听便!”乾隆心想我是满清天子,怎能穿明朝的汉人服色,但是不穿衣服,必将不能用饭。饿了一日两夜以后,这时甚么也顾不得了,只得从权穿起。

徐天宏向厨子喝道:“快去找张安官来给皇上做菜。皇上肚子饿了。你不晓得么?”厨子诺诺连声,退了下去。

蒋四根道:“饿乜?我好饱!”徐天宏道:“这叫做‘饱人不知饿人饥’了。天下挨饿的老百姓不晓得有几千几万,但是当政之人,几时想过老百姓挨饿的苦处?本日皇上稍稍饿一点儿,或者今后会晓得老百姓挨饿时是这般享福。”常赫志道:“人家是成年累月的挨饿,平生一世向来没吃饱过一餐。他一天两天不吃东西,有啥子希罕?”常伯志道:“我们哥俩小时候连吃两个月树皮草根,你龟儿尝尝这滋味看。”说到了饿肚子,红花会群雄多数是费事出身,想起旧事,都是肝火上升,你一句,我一句,说个不休。乾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,听他们说得逼真,也不由怵然心动,心想:“天下果然有这等惨事?生而贫困,也真是非常不幸了。”他愈听愈不好过,回身向上层走去,群雄也不禁止。徐天宏道:“待御膳备好,就来接驾。”乾隆不睬。

那人骂道:“他妈的,你怕毒,我吃给你看。”端起碗来,连汤带面,吃了个干清干净。乾隆见此人满脸疤痕,容色严峻,甚感惊骇,道:“我身上没穿衣,请你给我拿一套衣服来。”他话中虽加了个“请”字,但不脱呼来喝去的天子口气。那人哼了一声,道:“老子没空!”此人是鬼见愁十二郎石双英,一副神情,无人不怕。

过了一会,两人面吃完了,一小我走过来,将满满一碗虾仁鳝糊面放在他头边地下,相距约有五尺,碗中插了一双筷子。乾隆深思:“这是给我吃的么?”不过这两人既不说,肚中虽饿,也不便开口动问。只听一人道:“这碗面给你吃,内里可没毒药。”乾隆大喜,坐起家来正要去拿,俄然身上一阵微凉,忙又睡倒,缩进被里。本来昨夜玉快意奉侍他安睡之时,已帮他将高低衣服脱得精光,这时一丝不挂,怎能当着世人前钻出被窝来拿面?

这一天乾隆过得真是所谓度日如年,好轻易挨到傍晚,调班来的是常氏双侠。这对兄弟先是闷声不响的喝酒,厥后酒意三分,哥儿俩大谈江湖上对于仇家的诸般惨毒掌故。甚么黑虎岗郝寨主当年失风被擒,逃狱后去挖掉了缉捕他的赵知府的眸子;甚么山西的白马孙七为了替哥哥报仇,把仇敌百口活埋;甚么彰德府郑大胯子的师弟剪他边割他靴子,和他相好勾搭上了,他在师弟满身割了九九八十一刀。乾隆又饿又怕,想掩上耳朵不听,但话声老是一句一句传进耳来。兄弟俩兴趣也真好,一向谈到天明,“龟儿子”和“先人板板”,也不知骂了几千百句。总算他们晓得乾隆是总舵主的同胞兄弟,没辱及他的先人。乾隆整夜不能合眼。常氏双侠形貌可怖,有如活鬼,灯下看来,实令人不寒而栗。

乾隆没法叫唤,转动不得,睁眼一片暗中,只觉被人抬着,一步一步向下走去,鼻中闻到一股泥土的霉臭潮湿之气,走了一会,又觉向上升起,顿时觉悟,本来这批人是从隧道中出去的,是以侍卫官兵竟没能拦住。刚明白此节,只觉身子震惊,车轮声起,已给人放入马车,既不知大逆谋叛者何人,又不知要把本身带到那边?

只听两人一吹一唱,谈了起来,痛骂满洲鞑子兼并汉人江山,官吏土豪,逼迫小民,说来句句怨毒,只把乾隆听得惊心动魄。到了午间,孟健雄和安健刚师兄弟来交班,两人一面用饭,一面议论官府鞭挞良民的诸般毒刑,甚么竹签插指甲、烙铁烧屁股、夹棍、站笼,描述得淋漓尽致,最后孟健雄加上一句:“将来我们把这些赃官贪吏抓来,也教他们尝尝这些滋味。”安健刚道:“第一要抓赃官的头儿脑儿。插他的手指,烧他的屁股。”

石双英冷冷的道:“我们文四哥给你折磨得遍身是伤。总舵主在请大夫给他治伤,没工夫见你,等文四哥的伤势好了再说。”乾隆暗想,等他伤愈,不知要到何年何月,不由得悄悄焦急。只听得另一个喉音粗重、神态威猛的人道:“如果四哥的伤治不好,归了天,那只好叫你抵命。”此人是铁塔杨成协,这话倒非恐吓,实是出自肺腑之言。乾隆没法搭腔,只得假装没闻声。

和珅悄悄吃惊,回身去推房门,内里闩住了推不开。他提大声音连叫两声:“老爷!”房里无人承诺。和珅急了,却又不敢打门,忙出去和李可秀及白振筹议。李可秀道:“我们叫老鸨去拍门,送早点出来,皇上不会见怪。”白振道:“李军门此计大妙。”

乾隆这一急当真非同小可,顷刻间欲念全消,好像一桶雪水,从顶门上直灌下来。那人更不打话,摸出块手帕塞在他嘴里,用床上被头把他一卷,便像个铺盖卷儿般提了出去。

又过了两个时候,才有人来报导:“酒菜摆好了,请下去用膳。”乾隆跟着赵半山和卫春华走到上面一层,见正中安设一张圆桌,桌上杯箸划一,器皿雅洁,桌边已团团坐满了人,留下三个空位。世人见他下来,都站起家来拱手驱逐。乾隆见他们俄然恭谨有礼,心中暗喜。

车行很久,门路不平,震惊加烈,似已出城,到了郊野。再走好半天,车子愣住,乾隆感到给人抬了出来,愈抬愈高,仿佛漫无尽头,心中非常惊骇,满身颤栗,在被窝中几近要哭了出来。惶急之际,忽动诗兴,口占两句,诗云:“疑为因玉召,忽上峤之高。”

次日凌晨,赵半山和卫春华来交班。乾隆见这两人一个神采慈和,一个脸孔漂亮,不似明天那批人凶神恶煞般的模样,又均在西湖上见过,稍觉放心,实在饿不过了,对赵半山说道:“我要见你们姓陈的首级,请你通报一声。”赵半山道:“总舵主今儿没空,过几天再说吧。”乾隆心想:“如许的日子再过几天,我另有命么?”说道:“那么请你先拿点东西给我充饥。”赵半山道:“好吧!”大声叫道:“万岁爷要用御膳,快开上酒菜来。”卫春华承诺着出去。

他穿了汉人装束,虽觉不惯,倒也另有一股萧洒之感,站起来走了几步,向窗外一望,不由得吓了一跳,只见远处帆影点点,大江便在足底,眼下树木委地,田亩小如棋局,本来竟是身在高塔之顶。这宝塔矗立如是,既在大江之滨,那定是杭州闻名的六和塔了。

铁甲层层密布,刀枪闪闪生光,忠心赤胆保君皇,护主安然上炕。

乾隆大喜,说道:“你给我拿一套衣服来。”赵半山又大声叫道:“万岁爷要穿衣了,快拿龙袍来。”乾隆喜道:“你此人不错,叫甚么名字?将来我必有犒赏。”赵半山浅笑不答。乾隆俄然想起,道:“啊,我记得了,你的暗器打得最好。”

如此挨了很久,心头思路潮涌,风声渐止,天气微明,乾隆看出所处之所是一间小室,但爬得这么高,莫非这是高山之巅的一所房屋?正在胡思乱想,忽听得一阵唏哩呼噜之声,细谛听去,本来是监守者正在吃面,听声音是两小我,大口咀嚼,吃得非常苦涩。他折腾了一夜,这时已感饥饿,面香一阵阵传来,不觉食欲大起。

一会儿侍仆端上四盆热气腾腾的菜肴,一盆清炒虾仁,一盆椒盐排骨,一盆醋溜鱼,一盆韭黄鳝背,菜香扑鼻。无尘眉头一皱,喝道:“这菜是谁烧的?”一良庖子走近两步道:“是小人烧的。”无尘怒道:“你是甚么东西?干么不叫皇上宠嬖的御厨张安官来烧苏式小菜?这等杭州粗菜,皇上如何能吃?”

无尘道人道:“我们总舵主说他和皇上一见仍旧,甚是投缘,是以请皇上到塔上来盘桓数日,以便作长夜之谈,那知他忽有要事,不能兼顾,命贫道代道歉意。”乾隆嗯了一声,不置可否。无尘请他上坐。乾隆便在首位坐了。

恰是:皇上不知那边去,此地空余象牙床。

众侍卫官兵繁忙半夜,直到天亮,幸得安然无事,鸡犬不惊。到太阳上升,和珅悄悄走到玉快意房外,从窗缝里一张,见床前放着乾隆的靴子和一双绣花小鞋,帐子低垂,寂无人声,伸了伸舌头,退了出来。那知从卯时比及辰时,又比及巳时,始终不见皇上起家,不由得焦急起来,在窗外低呼:“老爷,要吃早点了吗?”连叫数声,帐中声气俱无。

侍仆拿酒壶上来,无尘执壶在手,说道:“弟兄们都是卤莽之辈,不能好好奉侍皇上,请别见怪。”一面说一面筛酒,酒刚满杯,无尘俄然变脸,向侍仆怒骂:“皇上要喝最上等的汾酒,如何拿这模样的淡酒来?”举杯一泼,将酒泼在侍仆脸上。侍仆非常惶恐,说道:“这里只备了这类酒,小的就到城里去买好酒。”无尘道:“快去,快去。这模样的酒,我们粗人喝喝还能够,皇上那能喝?”徐天宏接过酒壶,给大家筛了酒,就只乾隆面前是一只空杯,他不住向乾隆报歉。

和珅起首出来,悄悄揭开帐子,床上被褥庞杂,那边有乾隆和玉快意的踪迹?顿时惊得晕了畴昔。白振忙叫进众侍卫,在院子里里外外搜了一个遍,连每只箱子每只抽屉都翻开来细细瞧了,但是连半点线索也无。世人又惊骇又诧异,整夜戍守得如此周到,连一只麻雀飞出去也逃不过世人眼睛,如何皇上竟会失落?白振又再查抄各处墙壁,看有无复门构造,敲打了半天,涓滴不见有何可疑之处。不久御林军统领福康安和浙江巡抚都接到密报赶到。世人聚在倡寮当中,手足无措,魂不附体,面如土色,呆若木鸡。

湖上选歌征色,帐中抱月眠香。刺嫖二客有谁防?屋顶金钩铁掌。

被人抬着一步一步的向上,似是在攀附一座岑岭,最后俄然一顿,给人放在地下。他不敢言语,静以待变,过了半晌竟没人前来理睬。将裹在身上的被子稍稍推开,侧目外望,黑漆漆的甚么也看不见,只听得远处似有波澜之声,凝神静听,又听得风卷万松,夹着清越悠长的铜铃之声。风势越来越大,一阵阵怒啸而过,似觉所处之地有点摇摆,更是惊骇,推开被头,想站起来看看,刚一动,黑暗中一个降落的声音喝道:“要性命的就别动。”敢情监督着他的人等待已久,乾隆吓得不敢转动。

乾隆自知他们成心作弄,肚中饥火如焚,目睹世人又吃又喝,连声歌颂,心中又气又恨,可又发作不得。菜肴一道一道的上来,塔中设有炉灶,每道菜都是热香四散。好轻易干吞馋涎等他们吃完酒菜,侍仆奉上龙井清茶。徐天宏道:“这茶叶倒还不错,皇上能够喝一杯。”乾隆接来两口喝干,茶入空肚,更增饥饿。蒋四根在旁却不住抚摩肚子,猛打饱嗝,大喊:“好饱!”赵半山道:“我们已去赶办御用筵席,请皇上稍等半晌。”无尘在一旁顿足怒骂,说怠慢了高朋,总舵主返来定不欢畅。周仲英把铁胆弄恰当啷啷直响,说道:“皇上肚饿了吧?”乾隆哼了一声,并不言语。

帐子揭开,伸进一个头来,烛光下只见那人满脸麻皮,圆睁怪眼,腮边浓髯,有如刺猬普通,与玉快意的花容月貌大不不异。乾隆还道目炫,揉了揉眼睛,那人已把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指在他喉边,低喝:“丢他妈,你契弟天子,一出声,老子就是一刀。”

天子在房里兴高采烈的喝酒听曲,白振等人在内里却忙得不亦乐乎。这时撤职留任、戴罪图功的浙江水陆提督李可秀率领兵丁赶到,将巷子团团围住,他部下的总兵、副将、参将、游击,把巷子每一家人家搜了个遍,就只剩下玉快意这堂子没抄。白振带领了侍卫在屋顶巡查,四周弓箭手、铁甲军围得密密层层。古往今来,嫖院之人何止千万,却要算乾隆此次嫖得最为范围弘大,当真是好威风,好煞气,于今后“十全武功”,不遑多让焉。先人有《西江月》一首为证,词曰:

乾隆道:“这几样菜色香俱全,也不能说是粗菜。”说着伸筷去盆里夹菜。陆菲青坐在他身边,伸出筷子,说道:“这类粗菜皇上不能吃,别吃坏了肚子。”双筷在他筷上一夹,潜用内力,悄悄一折,把乾隆的筷齐齐折断了一橛。

乾隆顿时气往上冲,但想本身性命在别人把握当中,天子的严肃只得临时收起,隔了半刻,说道:“你是红花会的么?我要见你们姓陈的首级。”

群雄见陆菲青不动声色,露了这手,都是悄悄佩服。无尘心道:“他师弟张召重武功虽高,谈到内功,恐怕还是不及师兄。绵里针公然名不虚传。”乾隆筷子被陆菲青夹断,伸出又不是,缩进又不是,顿时面红过耳,啪的一声,把断筷掷在桌上。大师只当不见,“请请”连声,吃起菜来。

三人去找老鸨,那知倡寮中人竟然一个不见。三人大惊,情知不妙,忙去拍玉快意房门,越敲越重,内里仍然毫无声气。李可秀急道:“推动去吧!”白振双掌抵门,微一用力,喀喇一声,门闩已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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