乾隆顿时变色。张安官吓得颤栗,忙跪下道:“皇上……皇上……菜里给他们……他们下毒……吃不得了!”乾隆哈哈一笑,道:“你们犯上反叛,大逆不道,竟要弑君。要杀便杀,何必下毒?”把椅子一推,站了起来。

白振察看尸身,细究死因,见有的是被重伎俩震毙,有的是被剑削去了半边脑袋。那六人的兵器有的在鞘中还未拔出,想来刺客行动敏捷已极,侍卫不及御敌呼援,都已一一被杀。白振皱眉道:“这室中容不下多人打斗,刺客最多不过两三人。他们一举就害死六位弟兄,动手暴虐利落,武功实在高超之极。”

群雄悔恨乾隆捕获文泰来,刀砍棍打,弄得遍体鳞伤,而骆冰受伤、周仲英丧子、余鱼同命危,何尝不均是由此而起?依着常氏双侠和蒋四根等一干人,便要将乾隆一刀杀却,至不济也要痛打一顿,以出心中恶气。但陈家洛和徐天宏等以大局为重,终究劝服了他们,才这般摧辱他一番。这一来是报仇,二来是先杀他个上马威,等陈家洛和他商谈大事时,好教他轻易就范。

第三天凌晨,福康安又调集世人在抚署构和。大家愁眉苦脸,束手无策,计议要不要急报皇太后。这等大局势在无可坦白,但是这一报上去,结果之糟,谁都不敢假想。

世人走向乾隆设在抚署里的寝殿。瑞大林推开殿门,迎鼻一阵血腥气扑了过来,只见地板上东倒西歪的躺着六具尸身,有的眼睛凸出,有的胸口洞穿,死状可怖。乾隆睡觉之时,向有六名侍卫在寝殿外守夜,天子固然失落,轮值侍卫仍然还是值班,那知六人全在夜中被杀。白振道:“这六位兄弟都非庸手,如何不声不响的就给人干掉了?”大家目瞪口呆,谁都猜想不透。

乾隆心想:“此次看来他们是至心请我用饭了。”正要举筷,忽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女人抱着一头猫儿走了出去,对周仲英道:“爹,猫咪饿啦!”恰是周绮。那猫在她手中挣了几挣,周绮一放手,猫儿跳到桌上,在两盆菜中吃了两口。周绮和世人纷繁呼喝,正要把猫赶下,俄然那猫两腿一伸,直挺挺的躺在桌上,口吐黑血而死。

周作人《杂谈旧小说》一文谈到《绿野仙踪》时说:“冷于冰遇着一个私塾教书的老头子,有很好的风趣和讽刺……这老儒给他讲授两句诗,却幸而完整没有健忘:‘媳钗俏矣儿书废,哥罐闻焉嫂棒伤。’这里成心机的事,乃是讽刺乾隆天子的。我们看他题在知不敷斋丛书前头的‘知不敷斋何不敷,渴于册本是贤乎’,和在西山碧云寺的御碑上的‘香山刚才游白社,越岭便以主碧云’比较起来,实在好不了多少。书里的描述能够说是挖苦透了,不晓得当时何故没有卷进笔墨狱里去的,或者因为告密的不易办法,因为别的没有确切的证据,假定直说这‘哥罐’的诗是摹拟圣制的,恐怕说的人就要先戴上一顶大不敬的帽子吧。”

自从文泰来被救,乾隆就知这个大奥妙再也保守不住,但听陈家洛俄然叫本身为“哥哥”,仍不由震惊万分,顿时满身有力,瘫痪在椅中。

乾隆整整挨了两天饿,杭州宦海却已闹得天翻地覆。皇上失落的动静虽没张扬出去,全城却已几近抄了个遍。杭州通往外县的各处水陆口儿都由重兵扼守,不准一人收支。城里城外,两天内捕获了几千名“疑匪”,各处监狱都塞满了。处所官府固是非常惶急,一面又乘机把富商大贾捉了很多,关在狱里,讹诈重金,料来这是“忠君爱国”的大事,今后谁都不会究查。

猎犬带领世人直奔湖滨,到了西湖边上,向着湖中狂吠。白振悄悄点头,晓得刺客带了犬来,打死侍卫后,命犬带路,追随天子。

按:书中“媳钗”两句系咏花,媳妇钗花于鬓,儿子视俏容而废攻书;兄长插花于罐而闻,嫂子为防微杜渐,以棒击罐而破之。该书成于乾隆二十九年,当时御制诗传播天下,周说很有见地。

第十一回

乾隆在海宁督修海塘及观潮,作诗极多,有句云:“本日海塘殊昔塘,补偏罢了策无良,北坍南涨嗟烧草,水占田区竟变桑。”海宁本有柴塘,力不敷以御狂潮,“烧草”或系指“柴”,乃乾隆诬捏之典,儒臣难明矣。“变桑”当指沧海变桑田,“策无良”意为无良策。又有句云:“伍胥文种诚司是,之二人前更属谁?”相传伍子胥、文种为海宁潮神,乾隆以海潮澎湃,自古已然,于伍文二人之前又属谁管?数年后再到海宁观潮,和前诗云:“设非之二人司是,如是雄威更合谁?”又海宁观潮诗有句云:“当前也觉有奇讶,闹后本来无事仍。”意谓海潮涌来之时,也觉非常惊奇,但潮流大闹一场以后,仍然无事,“无事仍”者,“仍无事”也。

乾隆点点头,走了下去,只见桌上放着一碗“燕窝红白鸭子炖豆腐”、一碗“葱椒羊肉”、一碗“冬笋大炒鸡炖面筋”、一碗“鸡丝肉丝奶油焗白菜”,另有一盆“猪油酥火烧”,都是他常日爱好的菜色,别的另有十几碟点心小菜,一见之下,心中大喜。张安官添上饭来。无尘等齐道:“请皇上用膳。”

六只猎犬在玉快意寝室中转了几个圈子,忽在地板上乱抓乱爬。白振细看地板,并无异状,但猎犬仍不住抓吠,便命兵卒用刀撬起地板,上面是块石板。白振急道:“快撬!”兵卒把石板撬开,暴露一个大洞,猎犬当即钻了下去。李可秀和白振见上面是条隧道,这才恍然大悟,成千兵将在倡寮四周和屋顶保卫,而天子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失落,本来刺客是从隧道里收支的,不由暗叫忸捏,带领兵卒追了下去。

乾隆板起脸,一字字降落的道:“你把我挟制到这里,待要如何?”

正自迟疑不决,俄然御前侍卫瑞大林神采惨白,急奔前来,在白振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。白振神采一变,当即站起,道:“有这等事?”福康安忙问情由。瑞大林道:“在皇上寝殿外保卫的六名侍卫,俄然都给人杀死了。”福康安并不吃惊,反而暗喜,道:“我们去看看,这事必与皇上失落有关。说不定反可找到些眉目。”

乾隆第五次南巡至海宁,仍驻陈氏安澜园,有诗云:“安澜易旧名,重驻跸之清……石径虽诘曲,步来那用寻?无花不具野,有竹与之深”如此。又乾隆在海宁半夜中闻潮声雷动,有《睡醒》一概:“睡醒恰半夜,喧闻万马声。潮来势如此,海宴念徒萦。微禹乏良策,伤文多愧情。明当陟尖峤,广益竭吾诚。”诗中之“文”字,或系指汉文帝或指文种(?),“尖峤”当指海宁之尖山,乾隆翌日拟往巡游。但山字平声,碍于平平仄仄仄,无法改用“尖峤”,盖“峤”字可平可仄也。作者恭拟御制两句:“疑为因玉召,忽上峤之高”,玉者玉皇大帝也,玉快意也,似尚不失为乾隆诗体。

乾隆喜用“之”、“而”、“以”、“和”、“与”等虚字以凑诗中字数。陈世倌告老回籍时,乾隆有送行诗云:“夙夜勤奋言行醇,多年黄阁赞丝纶。陈情无那俞孔纬,食禄应教列郑均。自是江湖忧未忘,原非桑梓隐而沦。老成归告能无惜?皇祖朝臣有几人?”又登海宁《观潮楼》诗云:“南坍与北涨,幻若谷和陵。江尚岸之近,楼如舫以乘。”意谓江水离岸尚近,登楼有如乘舫。设删去虚字而成四言诗:“南坍北涨,幻若谷嶂。江岸登楼,好像乘舫。”其意一也,可见其诗中虚字常常多余。其题董邦达“西湖四十景”有句云:“贤守风骚白与苏”。作者拟御制西湖即兴:“才诗或让苏和白,佳曲应超李与王”,试为乾隆儒臣解之:朕才子之诗,或略不及苏东坡和白乐天,未有定论,然玉快意才子之曲,歌喉当胜李夫人、琵琶应超王昭君也。

无尘伸掌在桌上一拍,喝道:“大丈夫死生有命,你不吃我吃!那一名有胆量跟我一起吃?”说罢拿起筷子,在猫儿吃过的菜中夹了两筷,送入口中,大嚼起来。群雄纷繁落座,叫道:“死就死,有甚么要紧?”喝酒吃菜,主动非常。乾隆见这批逃亡徒大吃毒菜,不由惊诧,不知他们是何企图。

这句话语音温和,调子诚心,钻入乾隆耳中,却如晴空打了个轰隆,他忽地跳起,颤声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说甚么?”

注:

乾隆在六和塔顶饿了两日两夜,又受了两日两夜的惊吓气恼,心力交瘁,甚是疲劳。第三天凌晨,忽见一个小书僮入室走近,说道:“少爷请东方老爷畴昔谈谈。”乾隆认得他是陈家洛的书僮心砚,心头一喜,忙跟着他走到下一层来。

乾隆诗才虽别具一格,但督修海塘,尽力以赴,实令民气感,其在陈氏安澜园有句云:“急愁塘与堰,懒听管和弦。”勤政爱民,似亦非虚言。

过了一个多时候,差役带了三名猎户和六头猎犬出去。李可秀已集结了两千名兵丁,束装待发,白振命猎户带领猎犬在尸身旁嗅了一阵,追索出去。

不一会,群雄风卷残云,把饭菜吃了个洁净,竟然一点没事。本来他们先给猫儿喂了毒药,菜中实在并无毒药。这一来,乾隆一席到口的酒菜当然吃不到,还给人挖苦了一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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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人稻叶君山《清朝全史》云:“乾隆御制诗至十余万首,所作之多,为陆放翁所不及。常夸其博雅,每一诗成,使儒臣解释,不能即答者,许其归家浏览。常常有翻阅万卷而不得其解者,帝乃举其出处,觉得笑乐。”实在乾隆之诗以是难明,非在赅博,而在诬捏,常以一字代替数语,群臣必将瞠目无所对,非拜伏赞叹不成。

猎犬吠了一会,沿湖乱跑乱窜一阵,找到了踪迹,沿湖奔去,湖畔泥湿,公然有人犬的足印。猎犬奔到乾隆登陆处,折回城内。城浑家多,气味稠浊,猎犬慢了下来,边嗅边走,直向玉快意的院子中奔了出来。

陈家洛神采竭诚,缓缓伸手握住他手,说道:“我们是亲兄弟亲骨肉。哥哥,你不必再瞒,我甚么都晓得啦。”

无尘道:“皇上你这顿饭当真是不吃的了?”乾隆怒道:“乱臣贼子,看你们有甚么好了局。”他见猫儿中毒,自忖本日必死,干脆破口怒骂。

本来那日群雄在余杭舟中商讨,文泰来虽已救出,乾隆却决不肯甘休,如何善后,实非轻易。无尘献议一不做,二不休,干脆去将乾隆捉了来,迫他答允不得再跟红花会难堪。群雄个个心雄胆壮,齐声赞好,当下重回杭州,恰逢西湖中正要选花国状元,便将乾隆诱入玉快意的院子擒获。

他一进门,陈家洛笑容满脸的迎出,抢先一揖。乾隆还了一揖,走进室内。心砚献上茶来。陈家洛道:“快拿点心来。”心砚捧进一个茶盘,盘中放着一碟汤包、一碟蟹粉烧卖、一碟炸春卷、一碟虾仁芝麻卷、一碗火腿鸡丝莼菜荷叶汤,盘未端到,已是暗香扑鼻。心砚放下两副杯筷,筛上酒来。

李可秀道:“皇上既已被他们请去,又何必来杀这六名侍卫?看来昨晚的刺客和挟制皇上之人并非一起。”福康安道:“不错!刺客也是大逆谋叛,那知皇上却不在这里。”白振道:“两位所料甚是。如杀侍卫的是红花会人物,那么皇上是落在别人手中了。但是除了红花会,又有谁如此大胆,敢做这般大逆不道之事?如果挟制皇上的是红花会,别的那边又有这等武功高强之人?”红花会人众已难对于,俄然又现劲敌,不由心寒。再俯身察看,忽见尸身胸口有犬爪抓伤和利齿咬伤的陈迹,心念一动,忙请李可秀差人去找猎犬。

过了两个时候,乾隆俄然闻到一阵“葱椒羊肉”的香气,宛然是御厨张安官的特长之作,又惊又喜,莫非他们真的把御厨给找来了?正自沉吟,张安官走了上来,趴下叩首,说道:“请皇上用膳。”乾隆奇道:“你如何来的?”张安官道:“主子昨儿在戏园子听戏,一出门就给人架了去。今儿听人说皇上在这儿,要主子服侍,主子非常欢乐。”

天子希罕古怪的失落,福康安、李可秀、白振以及一些得知动静的护驾大臣,这两日中真如热锅上蚂蚁,不知如何是好。他们猜想必是红花会犯驾,出过后立时大肆在各处搜索,那知城中和虎帐的红花会人众早已藏匿的藏匿,出城的出城,一个也没抓到。

陈家洛道:“你到海宁扫墓,大肆构筑海塘,把爸爸姆妈封为潮神和潮神娘娘,我知你并没忘本。你在这镜子里照照看。”说着把墙上画旁的一根线一拉,画幅卷起,暴露一面大镜子来。

倡寮中本来有兵扼守,这时却已不见。世人走进院子,只见天井室内,又死了两名侍卫和十多名官兵。刺客动手狠辣,没留下一个活口,有的兵卒是咽喉被狗咬断而死。白振看死者身材和伤口部位,心想恶狗躯体庞大,若非关外巨獒,便是西北豺狼和犬的混种,莫非刺客是从关外或西北塞外而来?

陈家洛走上两步,望住他脸。乾隆只觉他目光如电,仿佛直看到了本身内心去,不由得渐渐转开了头,隔了半晌,听得陈家洛道:“哥哥,你到本日还不认我么?”

陈家洛道:“小弟因要去看望一名朋友的伤,有失迎迓,还请恕罪。”乾隆道:“好说,好说。”陈家洛道:“请先用些粗点,小弟另有事就教。”乾隆饿得肚皮已贴到了背心。他夙来体格健旺,食量惊人,两日两夜不吃东西,如何耐得?见陈家洛先举筷夹一个汤包吃了,当即下箸如飞,快过做诗十倍,瞬息之间,把四碟点心吃得干清干净,汤也喝了个“碗底朝天子”。陈家洛每碟点心只吃了一件,喝了口汤,就放下筷子,见他吃得苦涩,只是浅笑。点心吃完,乾隆说不出的舒畅受用,端起茶杯,望着杯中碧绿的龙井细茶,缓缓啜饮,齿颊生津,脾胃沁芳。陈家洛把门推得敞开,道:“他们都守在底下,我们在这里说话再安妥也没有,决不会有第三人闻声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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