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程老太公抱憾过世,程家如同天塌普通,幸亏程老太公年龄已高,一应装裹等早经齐备,此时不过取出来用。但是程家固不缺钱物,倒是缺人。百口高低唯有一个程谦可用――与程家交好之人皆知他,外事自是悉交与他。
玉姐也知尊师,应了便抄。这抄经不似后代所想,抄成册。乃是取纸截作条儿,似布匹普通,抄作卷儿。一条不敷,另取一条粘续上。心经字少文短,一轴纸便够。
玉姐说不出话来。
程谦看苏先生,仿佛苏先生头上长了三只角!苏先生被他看得不,咳嗽一声:“看我做甚?你倒是寻出第二小我来!‘必也正名乎’,现在除开玉姐,哪个能名正言顺主事?又能希冀哪一个?”
玉姐抹一把泪:“先生,我错了。”
苏先生感喟,起家抽开抽屉,取出一卷儿纸来:“自家看,这是你昔日所书,不过两三日,便可写这很多字。怎地当时能写,此时便不能写了?埋头耳。心志当果断,无事不成成。你心中不,先生怎会不知?这份不活却不成乱了心智。因一时不,误了事,又生恨,长此以往,永无合意之时,则平生休矣。”
不由问道:“你太公不禄,百口抽泣,你也当哀戚才是。”
程谦斜目睹安然儿扒门旁,与苏先生作揖,道:“先生作主,我去前头看着。”
苏先生道:“她虽忙,这几日功课停了,于今赶上闲事,也要她抽暇儿来,我与她讲讲何为五服。老安人母家另有老亲,如何去处,她须晓得。”
程谦道:“苏先生方才寻我说话哩,说可使玉姐去。也不消她多说甚,叫李妈妈带着,她老是个主家,也好过你这般躺着与人说话。”
玉姐犹不答,然与苏先生目光相接,苏先生目中殷殷,玉姐一触而低首,心中讪讪,亦知乱发脾气不好,不尊师是错。止心中难堪,不美意义开口。
程谦一小我恨不得分作八个,毕竟是男人,纵为赘婿,也非拘于后院之辈。苏先生客居宅,又与程老太公算是相得,不得不出言道:“另有玉姐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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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妈妈错眼不见,一转头玉姐半截身子已倾到棺木上,李妈妈一口气憋胸中没敢吐,捞起玉姐退后五步,脊背抵到了柱子上,方呼出一口气来,神采煞白隧道:“我好姐儿,你要吓死妈妈哩。可不敢惊着老太公,就叫他安安生生走罢哩。”口中念念有词。
李妈妈忍不得,忙道:“先生,姐儿还小哩,不懂这些个。小孩子眼净心眼,不晓事便罢,说破了,吓着她。”
素姐始抄经,心境仍不安宁,常抄废了。待要裁了废字,重粘了白纸来写,苏先生冷眼瞧了,忽道:“重新开端。”
玉姐犹带脾气,哼唧道:“这很多,我写不来。”
苏先生渐生不:“你太公生前心疼你入骨,现在他去了,你为何一丝难过也无?今后天人永隔,再不得相见,你不驰念么?”
玉姐止猜到母亲有事,万不想曾外祖父倒是先走。她幼时与程老太公相处光阴较秀英多,自有一番渴念之情,她内心,百口高低第一靠近便是程老太公,程谦且要排到第二,余者方是分与旁人。
程老太公于玉姐为曾外祖父,若非程谦入赘,她当另有一种吃法,现在她亦姓程,便依为孙子为曾祖父服便,服齐衰五个月。玉姐要做之事,便是日日林老安人卧房外正室里闲坐,专等记念之人上门。为便举哀秀英也挪与林老安人同室,于房内加张床。
当下去领玉姐来。
因知她兄弟没了,玉姐心中发躁,家中大家有事忙,止一个朵儿随她摆布,总几个院子里走动。程老太公去了,她便趴寿木旁,看着程老太公静躺于内,忍不住踮着脚,伸着要够他脸。
玉姐惊诧,苏先生道:“此便是半途而废了!纵裁了,你实也写错了,重新来!”
秀英恨恨捶床:“偏我动不得。”心内把婢女并余家十八代祖宗咒了个遍,却因得林老安人叮嘱,不与程谦发作。
说得秀英冷静无语,直道:“我这几日,将平生泪都流了。”
何氏道:“信得过我时,我领你玉姐往厨下帮看一二,她虽小,赶上事儿了,也不看年纪了。”秀英踌躇一下,林老安人便道:“如此,生受娘子了。”何氏道:“都是街坊,何必客气?”因领玉姐往厨下看去。
玉姐道:“哀戚?”
苏先生叹道:“我应了你太公,总要教好你。好过平生、赖过平生,你要如何过?埋首做,莫问其他,自胜利。须记得,胜人者有力,自胜者强。若连本身都管不住,如何管得住人?”
程谦呆了半晌,一顿脚,把苏先生脑袋上那三只角又按回脑袋里:“就依先生!捧砚去唤李妈妈,把大姐儿领来见来往堂客。”复向苏先生一揖。
然内事倒是难堪。素姐不顶用自不消提,秀英又小产,程家原无甚宗族,无相帮之人。没何如,林老安人只得强打起精力来,扶着迎儿出来理事。她原就忧心程老太公之病,日夜不宁,再经夫丧,又以忧子孙,只撑不两日便也病倒。又延医问药,忙作一团。
这程宅近况,秀英是起不得床,林老安人又病,素姐此人,纵是苏先生孤陋寡闻不预妇人之事,也知她是个扶不起来,且现在正林老安人床前侍疾,又要不时看一看秀英,可用者,唯玉姐罢了。
玉姐于“生老病死”四字,只知其意,感到未深,一步三转头,叫李妈妈领到秀英床前。
苏先生见玉姐怔怔入迷,心中也是不安,急看李妈妈抱着玉姐来哄。玉姐迷迷登登回到头来:“先生说,我听着哩。”李妈妈恐苏先生再说甚么话来,吃紧辩道:“姐儿甚都不懂哩,方才还伸手往寿木里够太公,吓煞人!姐儿,过一时有客来,姐儿要哭,他们便觉姐儿悲伤了。”
林老安人道:“我因你娘太软弱,才要你立起来,你又立得太狠了!女人家啊,自家是不成哩。流也好,今后便都是顺心日子,不须再哭哩。”
林老安人自房内与秀英道:“我莫非不心疼玉姐?眼下事儿赶上了,谁又不成怜了?她早些晓事也好。你好少操些心,你伤了身子,需求把月子坐满!先时道孙半子贫寒,倒好拿捏一二,你刚烈便刚烈。现在你看看,一转手,把来几千银子回家,他先时只是不脱手罢哩。岂是能随便拿捏人?是看你死鬼阿公面哩。今后你休要再磨,你阿公去了,你再把情分磨了,这阖家要好事哩。你尽管软和些儿,养好了,过二年生个儿子是端庄!外头事你休管,只要外头银钱够家里嚼用,再不消考虑挣多少家业返来,有他哩。他不是个心狠,纵狠,玉姐是他亲闺女,也要看几分情面哩。”
玉姐点头,由着程谦抱去见苏先生,因见程谦步子极,便也不挣扎要自家走。
苏先生念玉姐年幼丧亲,力把口气放缓些儿,道:“我先与你讲这五服之礼与丧仪,你自家且硬记了,不管懂与不懂,记下再说。有甚想问,过后再问。”见玉姐颇晓事,并不胡搅蛮缠,苏先生也自欣喜,只要些疑虑:这一老一小颇投缘,因何不哀戚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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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先生那边,早把五服等须讲授之文章一一理出。见玉姐来,乃对程谦道:“事急从权,这书是循序渐进不得了,我先拣眼下用得着与她说,休问懂与不懂,且强背下来罢。”
玉姐点头道:“我免得。”又上前将秀英往床上一按,扯了被子与她盖上。她年幼力小,秀英成年女人所盖被褥颇沉,坠坠难以拖动,只挪了数寸。秀英无法一笑,抚玉姐头顶道:“我自家来,你去见你先生,要听先生话。”
玉姐与前堂迎客,与人行礼,靠近些,便迎进阁房见老安人与秀英。又有何氏仗义,时不时往程家来帮看,因问秀英:“这些小我,我看你家厨下有些乱哩。”秀英道:“这老老、病病,玉姐能前头支应已是可贵,又那里顾得了厨下?摆布不过丢些碗碟、费些柴米,帮闲儿偷些酒食,钱享福罢哩。”
不一时玉姐到了,见秀英这般,心上前道:“娘,你休要起来,且歇罢,有甚事,尽管教唆我来。”
苏先生端方:管你几岁,该着你担负了,便是你了,谁来问,他都是这般说。教太子是这般,教玉姐天然也是这般。想那宫中,官家崩了,休说太子是五岁了,便是五个月,该着他即位也是他即位,哪怕叫皇太后抱着,也须便龙椅上坐了。
气候又酷寒,她往灵前跪了一阵儿,两脚发麻,出得门来往那枯树上狠踢几脚,始觉痛了。冷不防叫苏先生看眼内,待程老太公安葬毕,始将她唤来,又布下功课:“你太公安葬,你倒好抄些经来。”因命抄十卷心经。
苏先生倒是不会被她吓到:“甚样不是抄?人甚样不是活?如果前半辈子做了好人,后半辈子杀人放火无恶不作,莫非也是一样?”
却说玉姐日日忙上忙下,小小年纪,未免有些暴躁,又有家中请那僧道来做水陆道场,庙内因程谦风雅布施,痛使和尚来做道场,念佛也极是心。各种乐器齐响,一齐唱起经来。于慈渡寺内听那唱经,玉姐心宁,于家入耳来,直听得心神不宁。
程谦也应了:“有劳先生。”
秀英道:“阿婆,我醒得了。”
苏先生看她模样与常日分歧,不敢再提,又觉李妈妈之语大有深意。却思时候告急,不得细究,忙把那五服与丧仪说来与她听:“各地风另有异,总脱不了这些……”
玉姐听“再不得相见”一句,一时失神,呆立当场。
程谦道:“过一时,叫李妈妈并朵儿与你一道,见来往客人,你尽管迎她们,与她们作礼。我领你见苏先生,苏先生自有话教你。”
作者有话要说:苏先生大代价不是金手指,是教做人啊。
秀英纵刚烈,也不由落泪:“你个小人儿,能做甚?”因目视程谦,程谦将身俯下,对玉姐道:“玉姐渐成大女人了,爹娘有事要你办哩。”玉姐道:“爹,你说。”
自此,玉姐凡抄经,但错一字,便是后一字错了,也要重新再抄。抄得玉姐头晕目炫,几欲发疯。终究忍不得,且怒且哭:“我便抄不得,又如何?小半月儿,一纸未曾得!太公去了,先生又难堪我!如何不是抄?”她一怒,朵儿便往前一站,一同瞪眼苏先生。
秀英正挣扎着要起家,叫程谦拦住了:“老安人已病倒,你好生将养,休教她再挂记才是。你这般,走不两步便要人扶返来哩。”秀英道:“我倒想安卧静养哩,我再躺下了,倒好希冀谁去?你好歹是七尺男儿,舅爷家女眷来,断没叫你应酬事理。”
苏先生因提笔,书“善始善终”四字。又拎玉姐一轴字来,倒是末端一句“菩提萨婆诃”,之“提”字,被她写作了“堤”。苏先生因道:“行百里者半九十,是谓晚节不保。去你房里,静下心来写,后日交足五遍功课。”